郑月娜走在路上,凉风徐徐吹来。她一边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边舞动身体,练习苏老师教给她的舞步。
安静的巷子里,她不再感到害怕。现在才刚过八点,只要拐个弯便是热闹沸腾的商区。
口袋里的手机响个没完。她掏出来,看见是慎姊的名字,她并没有接起来——
她知道慎姊会说些什麽。肯定是关於刚才那顿饭的费用。
刚才郑月娜离开时,提前结了帐。
慎姊现在大概已经发现了吧?
果然,慎姊的讯息立刻传来了:「不是说好了我请客吗?下次不许你这样了!」
讯息下方还附了一张恼怒的贴图,俏皮可爱,一点也不像慎姊的风格。
郑月娜莞尔,笑意却很快淡去。
返家途中,经过ATM。
郑月娜掏出自己平时细心保管的存摺,放进补摺机。听着机器运作的声响,这道声音承载的不只是她的存款,更是整个家的支柱。
她拿出补摺好的存摺,细细端详。
最後一行入帐纪录特别显眼。
音河娱乐股份有限公司。
是何谨言承诺过,要预支给她的月薪。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这行字。彷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哪怕这未来都是她欠下的债务,她仍感激涕零。
然而,当郑月娜从口袋里翻到刚才火锅店的发票,心中的起伏立刻复归平静。
脑袋重新开始紊乱起来,满满的数字金额在脑海中飞转——
房租、水电费、保险费、郑星洋的补习费、全家的生活费……
不够。
远远不够。
一个月前,在火锅店柜台,将自己皮夹里所有钱掏出来付帐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郑月娜却依旧是那个郑月娜。她依旧背负着整个家的命运。
毕竟,这条路尚未抵达尽头。
思及至此,她攥紧了手心。
「我可以的。」郑月娜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拿出手机,拨出电话。
「经理,我是月娜……对不起,这麽说有点荒唐,只是……我能不能再回去上班?」
她闭上双眼,紧蹙眉头。
「没关系,上到凌晨我也没关系。」
※※※
——郑月娜晕倒了。
何慎心瞪大眼睛,惊慌地问:「怎麽回事?怎麽会晕倒?」
何慎心刚才结束一顿饭局,没想到就接到这样的消息。她慌张地咬住拇指指甲。
何谨言在一旁听见了,面色跟着凝重起来。
苏彬在电话这端却格外冷静:「别慌张。她只是体力透支。」
一边说,苏彬一边让郑月娜靠在练习室的墙上,一边拿水让她慢慢啜饮。
郑月娜意识模糊,唇色发白,整张脸在练习室的灯光照耀下更显惨白,额上全是冷汗。
「我挂了。慎心,别太紧张,我知道怎麽处理。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苏彬挂断电话後,望着郑月娜,面色严肃。
「郑月娜,你好些了吗?」
老实说,他训练过许多偶像,偶像的练习量庞大,偶尔身体不适在所难免。
可除了偶像以外的素人,郑月娜是他第一次看到在课程途中直接晕倒的。
刚才要不是他刚好站在郑月娜後方,看她直接往後倒的模样,肯定撞成脑震荡。
郑月娜没有回应,但意识已渐渐恢复清明。
这时,一道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视线一片朦胧,熟悉的身影浮现眼前。
这瞬间,郑月娜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眼眶也开始莫名发烫。
彷佛从高空直直坠落,而後被云朵温柔地接住。
郑月娜虚弱地勾起唇角,挤出声音:「社长……?」
「月娜,你还好吗?」许尧光跑得太急,气息有点不稳。
郑月娜还想说些什麽,张了张唇,却觉得口乾舌燥,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先让她好好休息。」苏彬双手抱胸,站在另一端,睨视着闯进来的许尧光。
听见了苏彬的声音,许尧光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老师,不好意思,我刚好在隔壁,听到声响就……」他懊恼地挠了挠後脑杓。
「没关系。」
苏彬闯荡圈内这麽多年,见证了多少偶像在练习室里的地下恋情……
眼下这两人之间肯定有些什麽——这是苏彬所自豪的敏锐直觉。
不过,棒打鸳鸯的事轮不到他来做。何慎心和何谨言才是最该烦恼的人。
想到这,他轻笑起来,拍了一下许尧光的肩,苏彬说:「我去对面商店买点糖果,你能照顾好她吧?」
许尧光还处於慌张之中,赶忙点头,神情紧绷。
「放心,她没什麽事了。让她多喝点水,我很快回来。」
郑月娜接过水瓶,只啜了几口便没再喝。她微喘着气,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忽然,许尧光用指腹抹去她唇边的水珠,动作轻柔。
郑月娜一瞬愣然,抬头望着逆光的他。
这是郑月娜从没见过的许尧光。
他从来没有出现如此焦急的表情。
哪怕是流舞社年度展演的彩排现场,他也能从容不迫地处理好每个细节。
「月娜……」许尧光坐到她身边,表情黯淡,「你究竟怎麽了?」
语气温柔,带着一点懊恼、一丝无奈。
蓦然,郑月娜好想哭好想哭。
这几个礼拜以来,她过得水深火热。
可她不曾对任何人倾诉,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疲态。
她重回了过去的时光,一人身兼两份打工,加上音河的培训课程。
她把自己的时间塞到最满,结束培训课程後便到店里打工到将近天亮,负责关店。
加上学校进入期末考周,为了让自己维持在及格边缘,她将所有空余的时间拿来苦读,一口气把脑容量全塞满历史事件。
她没让任何人发现。
苏老师不知道、慎姊不知道、许尧光不知道,连郑星洋和妈妈都不晓得。
她骗他们,自己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分数,这两个礼拜结束培训课程後就会到图书馆念书,朋友小米和她一起。
但其实她人根本不在图书馆,而是在火锅店打工。更别提小米了——小米早已不是她的朋友。
可说来也不可思议,平时撒谎技巧薄弱的她,这次竟然成功了。
真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
此刻面对许尧光,郑月娜憋着想哭的冲动,浑身发抖。
「月娜……不能告诉我吗?」许尧光凝视着她泪光闪烁的双眸,声音温柔。
郑月娜的泪水,缓缓滑落。
「从之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的,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郑月娜用手抹掉自己的眼泪,想要一如既往地挤出笑容,却怎麽也笑不出来。
「月娜,你……为什麽总是一个人在拚命?」
这句话如同一根刺,狠狠刺在郑月娜的心上。
眼泪溃堤,不受控制地往下滚落——
郑月娜摀住自己的脸,泣不成声。
「尧光,我……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她哽咽着,喊出许尧光的名字,「我以为我已经做出最好的选择了,为什麽还是会被生活追着跑?」
许尧光不明白她在说什麽,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望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他手足无措,最後只能慌张地搂住她,让她靠在他肩膀上。
几乎是直觉性的反应。
直到听见身旁女孩的抽噎声,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失礼了。
可她哭得那麽凶……他又怎麽能与她挪开距离?
许尧光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他坐得很直。任由女孩靠在他肩上哭泣。
就在这个瞬间,许尧光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好像随着女孩的眼泪,一齐泛滥了起来……
——可以喜欢吗?
——他可以喜欢上,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女孩吗?
许尧光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喜欢就喜欢呀。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为什麽不能喜欢?
只是,他有些疑惑……
此刻抬头望见的月光,是否终究只是水中倒影?
练习室外,何慎心观察里头的情况,不禁心慌。
一接到电话,她和何谨言便从餐厅赶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就看见这画面。
明明……明明之前才劝诫过月娜的。
但要是特地拿这件事来说,未免显得自己太大惊小怪。
人家朋友感情好,拥抱鼓励哪里不对了?
何慎心忍不住又开始咬指甲。
何谨言见状,立刻轻咳一声,以眼神告诫她不准咬指甲。
结果换来老姊的怒瞪,她用气音骂道:「还有空管我?你倒说说看,我要怎麽办?」
何谨言静静望着练习室里的两人,面不改色。
「我不觉得有什麽。」他淡淡地说,「假如你今天这麽哭,我大概也会借你肩膀。」
何慎心闻言,露出质疑的眼神,「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女性至上?」
「总之,别担心了。」何谨言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可是……欸,等等,你要去哪?」
「走了。」他说,「都有力气哭了,代表没事。苏彬待会就回来了,轮不到我们操心。」
何慎心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背影。
——这可能吗?
——从小就对所有女生绅士有礼的何谨言,竟然会抛下一个刚晕倒、现在正在痛哭的小女孩不管,自己扭头潇洒离开?
「今天这是要下红雨了吧……」何慎心莫名一阵恶寒。
何谨言走进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
电梯门关上了,四周陷入寂静。
『其实我早就明白,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谈恋爱,所以我本来也不打算表明我的心意。现在我满脑子就只有练习,容不下这些多余的事。就算……就算,社长他也喜欢我,我也会装作不知道的。』
何谨言无奈地勾起唇角。
亲爱的姊姊,你可真是操心太甚。
小丫头不是自己说了吗?她现在没空儿女情长。
现在,不相信她的人,究竟是谁?
忽然,脑海浮现郑月娜面色苍白,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何谨言褪去笑意,蹙起浓眉。
——看来,该找时间和小丫头聊聊了。
真不让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