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她抬起头,便见到不远处的熟悉人影——男孩风尘仆仆,身上穿着睡衣就跑到外头来。
郑月娜微诧,赶紧过了马路,一路小跑到他面前。
郑星洋也看见她了,不满地抱怨:「姊,你刚到底是在跟谁讲电话?电话都忙线中。」
「你找我做什麽?」郑月娜一边问,一边上下打量他。
看来没事啊,难不成是妈在医院出了什麽事?她一颗心立刻吊了起来。
郑星洋臭着一张脸,把自己的手机递到郑月娜面前。
计时器的画面正在一分一秒快速累积,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郑月娜这才想起自己曾和老弟约定过的事。
『这样吧,以後我下班时打一通电话回家。你设个倒数计时,要是我在时间内还没回家,你再开始担心我。』
她竟然又让他担心了……郑月娜紧蹙眉头。
「对不起,我刚才接了通电话,没注意时间。」
郑星洋的表情松动了几分。他撇撇嘴,率先转身。
「走吧,该回家了。」
她噗哧一笑,立刻跟上他的脚步,伸手搂住他的肩膀。
郑星洋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骂了一句粗口。
郑月娜瞪了他一眼,给予警告:「你再让我听到一次试试。」
郑星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始终没甩掉她的手。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到自家楼下时,郑星洋忽然退开了几步。
郑月娜不解地望着他,「怎麽了?」
「姊。」他犹豫着,喊了一声。
「说呀。」磨磨蹭蹭的,不像他的作风。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瞒着我?」她瞪大眼睛。
平时撒谎被看出来就算了,现在她根本什麽也没做,老弟是怎麽察觉的?
先是何谨言,再来是社长,现在又是自家老弟。
她开始怀疑自己身边的人都有读心术。
郑月娜故作镇定,「哪有什麽事?」
郑星洋穿着睡衣,最近他似乎正在暴风抽高,看上去清瘦了不少。
看着看着,郑月娜便没了底气。
她垂下眼睑,淡淡地开口:「你想问什麽就问吧……」
「我今天打扫时,看见了。」
郑月娜缓缓抬眼。
「你摆在书桌上的合约。」
郑月娜一僵。
她完全忘记现在一切家务都交给老弟负责,随时可能会进自己房间打扫。
那天中午从何谨言那里收到的合约,竟然就被她这样大喇喇摆在桌上……
郑月娜脑袋一片混乱。
「我……只是看看,还没签呢。」郑月娜绕着手指,低声解释。正式签约还得和慎姊另约时间,那份合约只是何谨言让她带回来细读的。
「你都没提起,难道是想自己做决定?」郑星洋问。
郑月娜被问得哑口无言,别开目光。
她从包里翻出钥匙,打开公寓门,背对着郑星洋说:「外面天气冷,你只穿着睡衣,我们上去再说吧。」
郑星洋没反对,脚步声跟在她身後。
他没再说任何一句话,似乎是生气了。
回到家後,郑星洋直接坐到沙发上。
郑月娜主动示好,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郑星洋始终没接过那杯水,郑月娜只好尴尬地把水放到桌上。
等郑月娜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才淡淡丢出一句:「说吧。」
郑月娜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
从去流舞社探班一直到前几天被何谨言找上,没有丝毫隐瞒。
不和小米说这麽多,是怕她觉得自己在炫耀。可现在面前的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她没有这层避讳。
郑星洋听完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却没多说什麽。
他本想斥责这肯定是诈骗,但仔细听完,又觉得不太像……
「我知道有点荒谬……我不会唱歌跳舞什麽的,竟然被这麽重视。可我没有半点隐瞒,事情就是这样,合约也是这麽来的。」郑月娜难为情地说。
郑星洋沉默了很久。
他才国一,对很多事都只是一知半解。
虽然自家老姊总是让他操心,但对郑星洋而言,郑月娜仍是最可靠的家人。
若他遇到问题、不知道该怎麽做决定时,唯一能够全心信任的大人就只有她了。
所以,若老姊认为这不是诈骗,他也愿意这麽相信。
只是……
「你想好了?真要答应?」
郑月娜垂着头,呐呐地说:「……对。」
「你打算怎麽办?真的就这样踏上这条路?还有,学校呢?」
每个问题都一针见血,郑月娜感觉自己像被审问的犯人。
她思忖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合约里承诺预支给我的月薪并不少,所以我打算把目前所有打工都辞掉。学校那边,我会正常去上课,下课了才会去公司接受培训。」
「那两年结束後呢?」
「我……到时也快毕业了,不影响课业。」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姊,你真的想当艺人吗?」郑星洋望着她,眉头微蹙。
「……嗯。」
「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但我还是想说,艺人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到底是怎麽样你又不晓得,就这样踏上这条路……」
郑月娜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你说的我都知道,演艺圈的黑暗我是不懂,但每个职业都很辛苦,如果真的成为艺人了,咬牙我也会撑过去。我绝不是冲着艺人可以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受到万千宠爱,才打算踏上这条路。我就只是,认真地把这纸合约当作我转换跑道的契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从没想过把历史当未来职业,可是我们家现在的状况,哪里还有时间再让我摸索未来?现在这个机会来到我面前,我想好好把握,让自己未来有新的方向。就只是这样。」
「就算不往历史发展,有那麽多职业让你选,你偏偏选艺人?」
郑月娜无奈地笑了,「我比谁都清楚我自己的能耐,我没有什麽专长,出了社会无法学以致用,也就只能像现在一样兼职打工,运气好一点,找份正职,一直这麽做下去。但这算什麽新的方向?我只会一直被钱追着跑,没有尽头。」
郑星洋沉默着,没有回答。
「星洋……」郑月娜轻唤着他,「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我虽然扛着这个家的责任,却也还不是个成熟的大人,很多决定我自己也不晓得好不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而对现在的我来说……」她皱起眉头,终於还是沉痛地,将心中想法说出口:「当艺人是改善我们家经济状况,最快的方法。」
郑星洋微微一愣。
郑月娜知道这句话听起来有多武断,但对她而言,这真是孤注一掷了。
国中时,她一位老师曾热泪盈眶地对班上同学说,自己以前家境困顿,靠着读书挣得教职,虽然算不上富裕,但至少确保了稳定的生活。
他奉劝大家努力读书,不停强调念书升学是上天给予最公平、能够翻转自己人生的方式。
当时郑月娜不谙世事,当作课余故事听听也就算了。
现在已经念到大学,她好像才终於能稍微明白那位老师的意思。
但读书对她而言,显然不具有这样的意义。至少现在不再是了。
可她也想尽快改变家里的状况,让妈妈和弟弟不要那麽辛苦,她所能想到的唯一方式就是……
郑星洋不再说什麽,从沙发上起身,准备离开。
回房间前,他背对着郑月娜,低声开口:「你不要指望我会支持这件事。」
说完,他便迳自走进房间。
「砰」的一声,郑星洋的房门被他狠狠甩上。
郑月娜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
郑星洋把门锁上,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气得咬牙。
如果姊姊是因为喜欢唱歌跳舞所以想当艺人,那麽他肯定支持她的梦想。
结果,竟然又是因为钱?
他现在花着她打工赚来的钱,是因为年纪小,并不代表他花得理所当然。
他是那麽想要快点长大、快点为这个家分担……
而她现在竟然为了快点赚到钱,打算跑去当艺人——搞得好像这个家只剩她能承担责任似的。
她究竟把他这个弟弟当成什麽?
她根本只把他当作没有生命的洋娃娃,只想呵护他一辈子,给他最好的,从没想过要让他分担这个家的苦。
他痛恨这样自以为是的姊姊,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他即使反对,又还能说些什麽?
反正她从来不会听他的。
那天和郑星洋大吵一架後,两人冷战了好几天。
他依旧设定倒数计时,她依然对他嘘寒问暖,两人却都用冷漠抵抗彼此。
他的立场很坚定,但她比他更执拗。
而周四这天晚上,老妈从医院回家了。
「妈已回家。」
郑月娜在和小米等公车时,收到了这条讯息。
她和郑星洋的冷战,因为这件事而暂时休兵,彷佛进入战间期。
还没等她回应,他又传了一条:「如果她问你打工到几点,我要怎麽说?」
自从上次在医院和老妈谈过以後,郑月娜深知老妈早就识破了他们姊弟俩的谎言。
於是她回覆:「就照实说吧。」
等了一阵子,只见他已读,却迟迟没有回覆,她只好悻悻然地收起手机。
看来这战争又再次开打了。
一旁的小米问:「你在和谁传讯息啊?表情这麽凝重。」
「我弟,我最近跟他吵架了。」
「哦。」小米应了一声,也跟着拿起手机滑呀滑。
忽然小米不晓得看见了什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郑月娜也故意反问她是收到谁的讯息了,怎麽笑得这麽开心。
小米抬头,挂着笑容,张嘴似乎正要开口,却突然打住,露出犹豫的神色。
「……怎麽了?」郑月娜困惑地问。
小米却重新扬起笑容,摇摇头,立刻把手机萤幕给灭掉了。
——萤幕熄灭的前一秒,郑月娜瞄到小米手机上的画面,是流舞社的群组聊天室。
郑月娜还来不及反应,突然发现自己要搭的公车不晓得什麽时候已经到站。
她吓得赶紧招手,转身向小米道别後,就一路跑上公车。
上了公车後,郑月娜忙着找位子坐下,完全忘了刚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