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井坐在平时就寝的椅榻上,在一张宽大的藏青素布上用银丝线来回穿梭缝纫着图样,神色凝重,有所思虑,结果一个不注意,尖锐的针头在她左手食指的指尖上扎出一个小口子,很快地,血凝成珠缓缓冒出。
她停下动作,目光虽盯在冒小血珠的指头,但实则是在发楞,不知在想些什麽想得如此入神,而指尖上的血珠愈凝愈大颗......
这会,容相蔺抡着轮椅进房内,见苗井神思恍惚便抡着轮椅朝她靠近,怎知就见她左手食指冒着血珠,他紧皱眉头,二话不说就一手拉过她的手腕,一手从腰间拿出一罐小瓷瓶。
苗井被这突地一拉,吓得抖了一下身子,当她感受到左手手腕上传来凉意和瞧见眼前身影才回过神来,她眨了眨水灵大眼,愣愣地喊了声,「容相蔺?」
「你是打算不自己缝,用血染在上头增添新花样?」容相蔺虽嘴上不饶人,可他仍是垂眼,用指腹轻慢地替她揩去小血珠,再打开瓷瓶蘸上透色药膏,细细替她抹药,当他触碰上她的指尖,那阵凉不禁令她颤了一下身子,容相蔺的体温一向不高,他的手指本就有些凉,再加上沁凉的膏药,双重冰凉之下本该是凉气沁入肌肤蔓至全身,可这凉却独留在她的指尖上,而渗入肌肤的却是一股温流,那温热循着脉络直窜心头,使她不由自主地由内而外燥热起来,她吞了吞口水,觉得有些口乾舌燥。
容相蔺放下她的手到收拾好瓷瓶,都不曾听见她的半句回嘴,忽然觉得不习惯,就皱了皱眉,抬眼瞧她,只见她眨巴眨巴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心头一颤,马上别过眼不再看她,压低嗓音说了句,「三天两头就扎到手,都怀疑你是否想用受伤一事驳回练习。」
「哪有的事,我这次会扎到手是因为在想你......」苗井这话说得让容相蔺的眼睫颤了颤,心有忡动的他再度看向双眼似有光彩般的她,这不看还能在幻想中徜徉,这一看不禁令他怒火攻心,让他本要说的话就好比全数化作一颗米粒子黏在嘴角上,他嘴角抽啊抽地想把它给抖掉!
这会的苗井弯下整个身子去捡掉在地上的一綑丝线,直起身子後,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抱歉抱歉,不小心把线给弄掉了......那啥?我说到哪了?」
她抬眼瞧见容相蔺的脸黑得比夜空还黑,她感到莫名摸不着头绪,适才容相蔺不是还挺和气的?怎地现下怒气奔腾的?她难道又说错了啥?可她重要的话都还没说呀!
苗井正要开口询问,容相蔺似咬牙切齿,神情不似以往疏淡,而是炯炯光火,扫在她身上打算烧出几口洞的模样,「瞧你伤得是手指不是脑子,才眨个眼就能忘也实属厉害!」
苗井一惊,容相蔺又是咋地!?
「容大爷,我又怎地惹你了?我什麽话也还没说呀!」她是在想容相蔺脚伤一事,打算向容相蔺提起,但她半个字都没吐出来,怎地他又能生气?
那日,石空青替她包紮完扭伤的脚踝後,就挪位置到一旁,抬起容相蔺久年不动乾瘪且细无肌肉的小腿端详着,石空青伸出手指在容相蔺的腿上按捏着,而容相蔺微微蹙起眉来。
「容少爷,莫怪空青说话难听,你这骨头当初伤得确实严重,但筋脉损伤不大,当年我师父为你医治时应该有谈及此事,只要按部就班来调理,能跑能跳都不成问题,可你放任它,即便华陀再世也医不完全,不过你要是有心,空青还是有办法让你站让你走!」石空青拍拍胸脯相当志得意满,容相蔺除了蹙眉也没别得神色,听见令人如此振奋人心的事他却毫无半点反应,这让苗井不明白到有些在意。
这件事便在她心里搁了好几日,实在令她不舒爽,就好比是在炎热的午後,乌云笼着大地,闷住升腾的暑气,如今的她就置身於那下不来雨的阴郁又身处在湿热的烦闷天气里。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没过问,就是看容相蔺似乎不愿谈起此事,但她就又觉得容相蔺想将双脚医治好......说实在话,她真的受不了猜这个男人的心思了!为何他就不能直白一点!不管是她又说错什麽,还是他的双脚一事!
现下,容相蔺哼都不哼一声,真是一句话也不同她说。
苗井又气愤又难过,气愤的是这个男人不坦白,难过的是,她以为她和他关系亲近了,结果还是一样,如同她当初入容府的第一天,容相蔺从未变过心意,老是将她往外推......
「容大爷,你身为一个男人就不能坦白一点吗!这麽婆妈藏着掖着做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应声虫,我怎地会知道你的心思!要是对我有什麽不满就不能直接说吗!这样我才知道怎地改啊!」苗井实在忍无可忍,先前她总想着要养家活口要忍气吞声,想要多赚几年钱就不要忤逆容相蔺,她自认自己没有做错什麽事,但有些事在容相蔺眼里可能是冒犯,但他不说她怎地会知道!或许有人觉得她忘恩负义,容相蔺先前如此帮她,她却因为他总不把话说清楚而和他对杠很无理,但她还是要这麽做!难道容相蔺无故向人发火,无故说话伤人反倒有理?
「你说我婆妈!?」容相蔺气得双手紧捏着轮椅的椅把,他目光烈烈气势赳赳,极其气愤地怒瞪着她。
苗井拍了拍额头,啊对了,她怎地就忘了说不得容相蔺像女人这件事呢,这下又更惹他生气了,可是......她阐述的重点不是那个啊!
「那个......容相蔺,对不住,我不该这样说你.....但是我说你有话就说清楚啊!不要老是把事情都闷在心里头,我希望你把好的坏的事都说给我听,我也想替你分担你的不愉快啊......毕竟我有事你都会帮我,我也希望能帮你。」苗井心想,她还是先低头认错,让容相蔺降降火,不然他们这一吵可能就吵得不可开交了,毕竟她认为容相蔺是个可以深交的人,要是这次真吵起来,恐怕往後他们会有芥蒂......
本来气得七窍都快生烟的容相蔺一见苗井低头向他认错,气顿时就消了大半,他这才冷静下来,心想自己反应太过激动......他的手肘撑在椅把上,手掌支着额头,他忽然感到无力又丧气,自己活了那麽多年岁,却比不上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坦率,他会不悦其实也不过是因为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罢了,是他无理取闹,她何错之有?她根本无须道歉。
再说,他从未将心事说出口,她又怎地能知道,又怎地能读懂他的心意,一切都只是他自己......
「你无须道歉,这的确是我的问题。」冷静下来後,容相蔺只觉得头有些疼,他依旧维持用手撑额的动作,神色似乎有些痛苦难受,苗井见之,心头揪了一下,完全忘了先前指责容相蔺的有话不说,立刻走上前弯下身去关心询问,「容相蔺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身子不舒爽?要不我去找大夫来给你瞧瞧?」
「没事,你坐下吧。」容相蔺仍是没抬头,只是伸手拉起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的椅凳旁,要她坐下。
苗井眨了眨眼,听话地坐在容相蔺身侧的椅凳上,两人再也没说一句话,而容相蔺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没松过,她起初察觉到想开口和容相蔺说,但一看到他的疲惫样,那话又吞回肚子里去。
两人就这样静默待着,而外头那远处的虫鸣鸟叫竟也觉得宏亮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容相蔺才抬头看向她,苗井见他那深锁的眉头仍是没展开便伸出另一只手抚了上去,打算将那眉间川纹给抚平,当容相蔺被她触碰到眉间时,他讶然一瞬,但随即压下那意外惊喜的心绪,神色又恢复到如初的平淡,但喜悦无法藏住,那双眼眸里含着如花蕊般柔软的思绪,他望着替他抚平眉间之川的她,握住她的手腕的手掌微微用力地缩了缩,这一动作便惊扰了苗井,她顿时缩了一下正抚在他眉间的手,而他也才惊觉,自己不知握着她的手握了多久......
容相蔺知道她会替他抚平眉间的忧愁,只不过是她对人的怜悯,可他对她的感情已然不是......
「阿井。」他喊了她一声,他的音色清冷,口吻竟温和轻柔。
苗井听到这声呼唤,又不禁眨起那双大眼,然後开始左顾右盼,确认是不是有第三个人在,她看得可起劲,每一处角落都仔仔细细看了一回,可这房里貌似只有容相蔺和她,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容相蔺,却等不到容相蔺的下文,她想,莫不是有人在监视他们之类,瞬间心有戒备,她倾身靠近容相蔺,小声询问起,「容相蔺你怎地突然这样喊我?是不是屋外有其他人在?」
容相蔺见苗井不解风情也没先前气恼,倒觉得有些好笑,就轻笑了一声,这会又让苗井更匪夷所思了,这容相蔺的脾气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之前还气得想用眼神在她身上戳几个洞,这下倒笑得轻巧温和,这大爷的脾性,她真真摸不透啊!
「容大爷,我听说女人一个月总有那麽几天情绪起伏大,还不知道男人也会这样,看来我的见识还是太少啊......」面对情绪变化之大的容相蔺,苗井得出了这个结论。
容相蔺虽然抽了抽嘴角,但也不再发火,「的确,你该长的见识不少,以後慢慢告诉你。」
「嗯?」苗井歪了一下头,相当疑惑,今日的容相蔺真的令她觉得很奇怪啊,怎地对她如此友善?而且还特别亲昵?他的手居然到现在还握着她的?该不会是容夫人真真派了人来屋外驻紮监视他们了吗?
於是她忍不住又压低声音询问,「容大爷,屋外真的没人吗?」
「没人。」容相蔺这句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更让苗井茫然,她发现......最近容相蔺好像挺喜欢碰她的,原来他喜欢和人这麽亲昵的接触吗?真的很难想像她刚认识容相蔺的时候,他明明很厌恶和她接触,老嫌她丑,不知曾几何时,他渐渐待她友善,她也不那麽想揍他......
於是苗井见他心情似乎好转,就抿抿唇,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容相蔺,你打算让石大夫给你医脚吗?」
话一出,容相蔺握着她的那只手又微微地紧握一下,但他的神色丝毫不变,苗井盯着他的神情变化,就怕自己又惹得他不开心。
「倘若我腿疾已好,你就会离开容府?」容相蔺突然问了这麽一句,让苗井愣了愣,这件事她从未想过,她是只想过钱攒够就要找机会离开容府,但前提是容相蔺也不打算同她维持这段婚姻......但他怎地会这样问?
「我没想过这件事,我若要离开容府不是还得要你同意的吗?毕竟我名义上是你的妻子......」苗井总在想自己和容相蔺到底什麽关系,於人前,他们是夫妻,在人後,他们只是互利的关系,在她眼里,容相蔺是朋友,但他又是怎地看待她呢?或许只是把她当成同根绳上的蚂蚱,连朋友都谈不上吧。
「我若不答应......」容相蔺低垂着眼,轻声说着,像是喃喃自语亦像是说给她听。
苗井忽然觉得喉间好像生出酸来,满满都是酸涩苦稠,她赶紧微笑着说,「容大爷,你舍不得我呀?是不是我力气大,觉得我很好用啊?」
嗯,舍不得。
容相蔺没敢说这句话,只因他看见她的笑容,她问他,是不是舍不得她。
这个小姑娘还能笑着同他说话,大抵没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他若执意留她,对双方都不是好事,对她来说更是坏事,他留不住她也没资格留她。
「丑ㄚ头,你开心待到哪时就哪时。」容相蔺尾音落下,随之也松了手,放开了苗井。
苗井愣愣地盯着他松开的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闷闷的令人烦躁,其实她一点都不讨厌容相蔺的触碰甚至有些感到欣喜,所以当他松手时,她莫名地忧愁莫名地失落,她不知自己是怎地,这种心情大概就是一头笑脸迎人地迎上,结果对方伸手就往你身上泼一盆凉水的感觉吧......
苗井甩了甩头,决定把这些压在身上的思绪给甩个乾净,多想无益,还不如想点正事!
「所以容相蔺你医不医脚?」苗井只好把话题又绕了回来,容相蔺挑了挑眉,反问她,「我若医,你有好处?我若不医,你有坏处?」
「没好处也没坏处,我就只是关心你,你看起来就想医治,可之前又放任不管,你早日做调理,如今仍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说不准孩子都生了一打!你也不用被容......娘要求娶我这个......丑ㄚ头了呗!」虽然嘴上这样说,但苗井心里还是默默地念着我真不觉得自己丑,我就只是长得很普通而已。
容相蔺唇角微勾,笑了一下,「哦?挺有自知之明。」
「......」她真想收回先前说的话,她还是好想揍容相蔺啊!
***
近日以来,苗井都在孜孜不倦地练习女红,今日终於把容相蔺在仲秋追加的五匹布给绣完了!
阿笙双手托案端着一杯热茶徐徐走进屋内,苗井见了她,赶紧拿着绣有桃花的布冲上前去。
「阿笙!阿笙!你瞧你瞧!我终於把它们给绣完了,这里可是妥妥的五匹大布啊!嘿嘿,而且我觉得我的绣工进步了不少!」这时的苗井像个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满是欣喜欢愉的模样,阿笙见之,立刻落了两行泪......
「阿、阿笙你怎地哭了啊?是因为我做了啥吗?」苗井见阿笙流泪,惊得手脚慌乱不知所措,她想伸手替阿笙擦拭眼泪,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东西,急急忙忙地将东西放到一旁桌上,随後赶紧用衣袖给阿笙擦了擦眼泪。
「不是的、不是的,少奶奶......阿笙是见你开心才喜极而泣,有好一段时间都见你愁眉不展,你也总说自己没事,阿笙很是担忧,怕你闷出了病,如今见少奶奶你又蹦又跳地这麽欢喜,阿笙这才放心少奶奶你是真的没事。」阿笙缓缓情绪,随後低头吸了吸鼻子,这才发现自己此行目的便赶紧把手中冉冉升腾热气的参枣茶递到苗井面前,「少奶奶,别管阿笙了,先喝了这杯参枣茶吧,夫人特地吩咐厨房给你煮的,喝了能养颜美容!赶紧趁热喝!」
其实这盏茶除了能养颜美容还能滋阴补气,只是阿笙没说,就怕苗井知道容夫人的用意怕是不愿意喝。
「好咧好咧,你没事就好,真是吓死我了!我说你们怎地最近情绪起伏都这麽大?我可招架不住!」苗井拿起那杯参枣茶,打算饮几口压压惊,但茶水才刚入口就烫得她马上吐了吐舌头。
阿笙疑惑地歪着头,问道,「少奶奶,还有谁也情绪起伏大的吗?」
苗井一边吐吐舌,一边吹凉茶水,茶水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她才启口说道,「你家少爷啊。」
「嗯?」那清冷的一声嗯在後头响起,让正在喝茶的苗井惊得给呛了好大一口,气换不过,大咳特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
阿笙见苗井呛得满脸通红、咳个不停,担忧地直拍她的背给她顺顺气,「少奶奶没事吧?」
呛咳个不停的苗井无法表达,只能用挥了挥示意阿笙她还顶得住......她心想,容相蔺怎地来去无声的,突然出声是想要吓死她吗?虽然她也不是在说他什麽坏话,但她总觉得像在背後议论结果被正主给发现啊!
「连喝个茶都能呛到,真蠢。」容相蔺经过苗井身旁时,就说了这麽一句,让还在咳嗽的苗井气得想对杠回去,可她张了张嘴,除了咳咳咳还是只有咳咳咳的咳嗽声......好吧,真的是她蠢。
终於顺过气的苗井,觉得自己咳去了大半条命,阿笙在一旁紧张的,「少奶奶还很难受吗?」
「没、没事,我好多了......」苗井抚着胸口微微喘着气,一双眉头紧蹙微眯着眼,两颊通红,恰似牡丹嫣红般娇嫩,容相蔺抬眼一见她模样不禁心头一颤,随之心乱如麻、气息渐乱,搭在椅把上的两手都用力地紧握着,脑海中闪过多日前在澡池中她贴身於他......顿时一惊!急忙瞥过头不敢再看。
终於缓过气来的苗井,立马将绣上层层纹样的五匹大布抱於胸前,扯开笑容朝容相蔺走去,成綑的布遮住她大半身子,她立定站在容相蔺跟前,只露出一双翦水大眼,语气相当愉悦,「容大爷,你吩咐我的,我都做好啦!你验收一下呗!」
阿笙见苗井和容相蔺要谈话,也不杵在原地,同他俩说了声她去里间整理适才送回来的衣物便默默退下。
这时,容相蔺看着眼前被苗井抱得晃来晃去的布匹,只是稍稍叹了气,「放着吧。」
容相蔺没多说半句,抡着轮椅打算离开,苗井因为视线被布遮了大半,只从余光中看见容相蔺打算离开,她想也没想就急忙踏前一步,腾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轮椅椅把,拦阻了他迫使他停下,她的声音在布匹的後头闷闷响起,「容大爷你去哪啊?你不是才刚回来?」
「去书房,只是回来拿东西,你把它们放着,待我回来晚点看。」苗井听他说要去书房就松开了手,她想起先前容沁她们说的,容相蔺会打造首饰让人进贡到皇宫里去,自然不敢再多耽搁他。
「哦,好......」苗井还以为容相蔺见到她的绣花会给她赞许的眼神,可他连看的时间都没有......她怅然若失,不知是不是先前她在外工作做事会有酬劳回报的关系,她现下在容府里只要完成容相蔺的吩咐,她就想要得他的称赞当作酬劳,总感觉这样,她才是完成了一件事的感觉,可容相蔺很少称赞她,所以她总觉得自己做什麽都好像没做完一般,这让她十分郁闷。
现下她也没事可做,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於是她起身走出屋外,打算去院子里看看那些开得极好茂盛的花花草草散散心,谁知这前脚才刚跨出门槛,突然就有个人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面前,吓得她整个人弹高起来还惊喊一声,「哇啊!」
「少奶奶发生什麽事了!」阿笙从里间慌忙冲出,手里还揪着一件苗井的亵衣,眼前只见苗井站在门口,而她的对面站了一个高大身影,阿笙定睛一看,竟是楼平生!
她赶紧上前朝楼平生低首福身,恭敬地喊声,「殿下。」
但阿笙这一低头就看见自己手里还揪着苗井的亵衣......於是她默默地将它缓慢地揉成一团,紧捏在掌心里。
楼平生自然看见阿笙此举,只是咳了一声,摆摆手中扇子,示意阿笙起身,随後目光玩味又直勾勾地盯着苗井,他微微笑起,语气愉悦,「苗井姑娘,你这般不禁吓可怎行?」
苗井心想楼平生就是故意来找她的不顺心,甚至想激怒她,她走闯世道这麽多年难道这点沉着会没有?楼平生真是太小觑她。
「楼公子,夫君并不嫌弃妾身这点,所以妾身不禁吓......还可行。」苗井自然得应对回去,她不会让他欺辱她也不会让他找她的碴,「只是,楼公子,妾身认为你贸然前来......才不可行。」
楼平生挑了挑眉,觉得苗井的反应很出人意料,他勾起一边的唇角,这般笑令他邪气了几分,他双手环胸,手腕一转用扇子抵在自己的下巴上,「你倒是有几分意思啊,我说你......适才没给我行礼对吧?」
「楼公子好。」苗井就是不喊楼平生为殿下,倒不是她摆个架子,而是她讨厌楼平生摆个架子,而且他侵门踏户,不怀好意,怎可让他如此嚣张气焰!
阿笙担忧地皱皱眉,心想这个楼平生也不是好惹的主,苗井明显地斥驳他,肯定会被他挑毛病。
楼平生挑了挑眉,一副不愠不火的模样,「哦,你这是仗着腾芳的疼爱才胆敢如此肆无忌惮?」
「楼公子,此言差矣,妾身并非肆无忌惮,妾身仍是尊敬公婆、仍是遵从夫君。」苗井倒不说她对人是否忌惮不忌惮,就偏说她尊敬容老爷、容夫人、遵从容相蔺,彰显自己是个乖巧的儿媳妇、听话的妻子,话语上并无对谁的不敬抑或是嚣张,只是单纯在阐述事实罢了。
「哈!你......苗井姑娘你当真......」楼平生这才刚薄唇轻启,一旁的阿笙便站上前来,半个身子挡在楼平生与苗井之间,她打断楼平生的话,欠身低首,娓娓道来,「殿下,这位是我们容府的少奶奶,您若再称呼为姑娘,着实不妥。」
楼平生没想过苗井不忌惮於他的身份及权势,但他更加没想过的是,连她的婢女出也不忌惮他,甚至直接指责他?呵,真是有趣。
苗井暗自叫糟,她能不给楼平生好眼色是她还有个容府少奶奶的头衔,而且容府是皇家亲赐封的皇商,她若未做出出格之事,楼平生亦不太好降罪於她,可阿笙没有特殊身份,即便真是楼平生的问题,他是能不由分说直接能将罪归咎於阿笙,这个楼平生本就不安好心,眼神有时过於狠戾,若是阿笙真让他不开心,那可就糟了!她给赶紧想想办法......
「楼公子......」苗井启口想要让楼平生转移注意,可他抬起扇子搁在她的面前,示意她别说话,而他的目光就落在还弯腰低首的阿笙身上。
「ㄚ头,报上你的名字。」楼平生语气平淡,脸上还带着笑容,实在捉摸不透他此刻想法。
阿笙未有半点畏惧之感,毕恭毕敬地报上名字,「阿笙。」
「哦?何字?」楼平生再度启口询问。
阿笙顿时一愣,她听见楼平生这麽问,恍惚忆起那一日,她被爹娘卖进容府的那一日。
***
当年,她的爹娘同她说,小七啊,今日是你的生辰,阿爹阿娘带你去个好地方,往後你就不愁吃穿了呀。
年纪尚小的她不懂爹娘是何意,傻呼呼地牵起他们的手跟着他们走,走啊走,走了好长好久的路,走到她脚酸快哭出来的时候,她已然被领到容府,她的爹娘要她和眼前端庄的妇人打招呼,他们说,小七,快和夫人打招呼。
她依言说了声,夫人好。
而後她的爹娘低头哈腰搓着手跟容夫人说,夫人,这孩子伶俐也听话乖巧,身子骨可强壮,日後肯定能为容府卖命,您说......这能卖几个钱?
容夫人当时挥挥手,吩咐身旁罗锦处理此事,罗锦便将她爹娘领到一旁......她懵懂,尚不知爹娘真正用意,只是隐约猜想,自己以後是不是要跟着眼前这位夫人过日子。
那时,容夫人蹲下身子,本还严肃的脸一见到阿笙娇嫩的脸蛋便和蔼地笑了起来,容夫人问说,「孩子,你想要住进府里吗?你若不想,我便让你爹娘给你领回去。」
她愣愣地问,「夫人,我若是住进府里,真能不愁吃穿吗?」
容夫人被这麽一问有些愣住,随即反应过来同她说,「愁不愁,取决你怎地做事,你若踏实做事,容府绝不亏待,啊......你还是个孩子,跟你说这些你怕是不太能理解......」
「夫人,我知道的,踏实做事就有饭吃,我想住进府里。」她两只小手握着拳,神色坚定不移,语气果断。
容夫人当时就笑了,她说,「真是没见过哪个孩子像你一样,居然不哭不闹就说要住下,好,就让你住下,听你爹娘说没给你取名字,只按家中孩子排行来喊你,入我容府,不管是谁,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名字,只要有名字,才能活出自己。」
活出自己是什麽?活出自己可以有饭吃吗?那时天真的她问着容夫人,容夫人莞尔一笑,眉眼和蔼,她说,「只要能活出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所以年幼的她,把这句话总结成,只要能活出自己,想吃什麽饭就吃什麽饭。
见她点了点头,容夫人牵起她的小手,一边走一边同她说,「『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你嗓音音色明亮甜美,如笙音一般,也期望你往後在容府里能与人和睦、各有调谐,就唤你阿笙吧。」
***
思忆至此,阿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鼓瑟鼓琴,笙磬同音』的笙。」
「呵!夫人,你家ㄚ头倒是聪慧,不知夫人肯不肯割爱,我正好缺一位贴身婢女。」楼平生扇开扇子搧了搧,笑得相当爽朗,可苗井知道他根本不缺,他就是想办法使她不痛快!
阿笙听见此事,倒是皱了皱眉头,搁在腰腹前的双手紧捏着被揉成团的亵衣,苗井察觉便赶紧向前一站,挡在阿笙与楼平生之间,她无所畏惧地仰头盯着楼平生,气势高涨不输任何人,「夺人所爱,君子不为,公子你身分尊贵、品行肯定高尚,自然是个正人君子。」
楼平生搧着扇子朗朗大笑,「好!很好!真是伶俐得紧......老实同你说,我是在与你作对,也知晓你在打探柳依的事,你若想知晓,大可前来找我,我知而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楼公子你实话实说了,妾身也同你坦白,妾身确实想知道杨柳依姑娘的事,但妾身不想去找你!」苗井当真很不客气,直接拂了楼平生的面子,阿笙直至刚才还淡定如是,这会听到苗井的话差点整个人双脚瘫软要往地上一跌。
「少、少奶奶......」阿笙伸手拉了拉苗井的衣袖,一脸担忧地看向苗井。
苗井伸手握住阿笙的手,稍微扭过头用眼神示意她说,没事,不用太担心。
「哈哈哈──有趣!当真有趣!你们主仆俩真是有趣极了!」楼平生收起扇子,笑弯了腰,他真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被一对主仆叫板!
苗井和阿笙盯着眼前笑到直不起腰的楼平生,两人不约而同透露出「这个人怕是个傻子吧」的眼神。
这楼平生笑到一半便稍微目光一瞥,看往院中暗处,苗井和阿笙自然没察觉到他这细微的变化。
楼平生直起身子,挑了挑眉,若有似无地瞥了眼一旁的苗井才收回目光,他望着前方,再度扇开扇子朝自己搧了搧,垂落的发丝被扇风吹得轻扬飞起,楼平生本就生得好看,现下又是一副不羁模样,若是平常姑娘见着了肯定为之心神荡漾,可苗井与阿笙看惯了容相蔺的容貌,自然对这样的「美色」不为所动。
「呵,我倒是能明白为何腾芳会如此爱护你,」楼平生尚未迈步,只是转过身去,不再面对苗井,他的嗓音也不似以往高昂,而是沉声说道,「你是个聪慧有胆识的姑娘,半月前看你在宴席上的行事也不算莽撞,虽人人知道你是在反击,举止却无法落人口实,你若生於大户门第,用心栽培,指不定还能闯出一番天地,只可惜,你出生於市井,埋没你这番才能。」
苗井一听,不由得发笑,她嘴角微扬,神采夺目,「楼公子又此言差矣,如今妾身有这番才能全仰仗妾身生於市井,公子你才能因此称赞妾身欣赏妾身,而妾身也因此不负众望。」
楼平生眼里闪过一瞬诧异,随即大笑了起来,「哈哈哈──真是让人惊奇,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啊......我知你嫁进容府只为钱财,我这有份差事,工资做多久就拿多少,绝不亏待。」
苗井一听有钱赚,以前讨生活的老毛病就犯,耳朵竖起,目光闪烁渴望,她说,「虽妾身与楼公子你不合,但妾身和银两挺合的。」
「哈哈哈很好!就欣赏你这条理分明的想法!也不算太难之事,只要你能不对腾芳上心,能赶走想讨好腾芳的女人,替柳依守住腾芳身旁的位置,你要万金也不在话下。」楼平生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苗井听之,目光先是跳跃了一下但随即骤变,她看向楼平生时,神色严肃不已,「阻他人拥有幸福的权利来满足私慾,这妾身做不到,即便妾身很想做,但妾身的身躯不能为己所控,楼公子,妾身不知杨姑娘之事,不知她与夫君关系如何,但妾身认为夫君他有权决定自己和谁过日子,公子你无法左右。」
苗井不知道杨柳依和容相蔺之间到底有什麽情爱纠葛,但是这件事是他俩的事,即便杨柳依已死,任何人仍旧无法介入这段感情里,不管是楼平生还是她都不能插足其中。
「哼,我想你还是没明白,腾芳身旁的位置只能是柳衣的,即便她死了,也只能是她的,你就别多有念想,就算你想替腾芳再寻红颜知己也不行,你敢多想一分,就别怪我对你不手下留情。」此时的楼平生眼神狠戾,口吻锐利,像把出鞘的剑笔直朝目标刺去,令她觉得楼平生的此番言语,怕不是为了歌颂他俩的感情,倒像是恶毒的诅咒,诅咒着容相蔺这一生必须孤老终生。
语毕,他朝院中的暗处喊了声,「那里的人,出来吧。」
苗井和阿笙疑惑地顺着楼平生的视线看了过去,然而在暗处的树丛後方缓缓移出一抹身影朝他们走近,苗井和阿笙定睛一看,竟是荣三,他虽是讪笑却又恭敬地朝楼平生和苗井问候,「殿下好、少奶奶好,荣三这没出来就是怕打断你们的谈话......还请两位大人别有见怪。」
「没事,不过荣三你怎会在此?有何要事吗?」苗井见此时应该在伺候容相蔺的荣三出现在此,感到疑惑便出声询问。
荣三是随苗井嫁进容府时,新纳的那匹家仆,一入容府就被派去伺候容相蔺,荣三除了嘴巴大了点,确实是个听话能干的人才,所以容相蔺才会不在意荣三那张嘴的性子,让荣三留在身边伺候着他。
「回少奶奶,少爷让荣三请殿下过去书房一叙。」荣三恭敬地和苗井说完,便赶紧转个身朝楼平生行礼,还摆出了个「请」的手势,「殿下,少爷请您移驾至书房,说有事与您商榷顺道叙叙旧喝喝茶。」
楼平生挑着眉,点点头,意示荣三去前头带路,但这才踏出一步,他又停下步伐,背对苗井的他说了句,「夫人,还望你能谨记楼某的话。」
语毕,人已走出十步开外。
此时的苗井没有任何反应,阿笙见状,以为她在担心受怕,赶紧出言宽解,「少奶奶您别听那人说的,他凭什麽阻拦你和少爷!再说少爷也不会任凭他来伤害你!你就放宽心吧!」
「啊?我倒不是在想这个,我只是在想是不是该收下万金酬劳......」苗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阿笙一惊,出声喊了她,「少奶奶?」
「哈哈哈,玩笑话啦,虽然万金很吸引人,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过我实在不明白人人都说十七皇子有勇有谋、拥有治世之才,可我怎地看,他就是个任性的小鬼头!啧,难怪跟容相蔺交好,这两人岁数老大不小,行为和小孩子一般幼稚!」苗井摇头啧啧咋舌,她一直都在按捺揍楼平生的冲动。
「......」阿笙望天心想,啊,少爷你再多加把劲吧,少奶奶心里最重要的还是钱而且她还说你幼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