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堂」是福井镇上新开张的医馆,刚开业一两天,打着免钱的旗帜帮人看病抓药,当然引来了不少人,到了傍晚时分,排队的人更是不减。
苗井见它是免钱的便让张伯停车,容相蔺掀开车窗的帘子一探究竟,觉得免钱这事很掉价,他睨了一眼正要走出车外的苗井,随後说,「换间医馆,人太多。」
苗井停下动作,心想,觉得容相蔺是不愿多等也不喜面对众人,她转了转眼珠子然後转身对容相蔺说,「容大爷,你是怕要等吧,要不我让张伯送你到戏坊去看戏?」
容相蔺皱起眉来,知道他们俩是鸡同鸭讲的状态,就从袖口中摸出一袋上头绣功了得的藏青色锦囊朝苗井抛去,她眼明手快地接住却丝毫摸不着头绪望着那锦囊,半晌,才恍然过来是容相蔺的钱袋。
「去别间医馆看,别让我说第二次。」容相蔺想,打着免钱这种事就是看中人们的贪小便宜,引来人潮拉抬医馆的身价,不管医术如何,身为商人子弟的容相蔺很看不起这样的行为,所以他不希望表面上身为容府少奶奶的苗井去参予这种事,简直是让人看容府笑话!
苗井捧着那沉甸甸的钱袋,转了转眼珠子,以为容相蔺是认为她没钱不敢去看其他医馆,「我不是钱不够,说实在就我这点伤用不着花钱,既然有免钱的……」
「你身为容府的少奶奶就不要一窝蜂跟着人家免钱的走,你得认清你的身份,做这种掉价的事就会影响到整个容府。」容相蔺盯着她,神色极为不悦,口气自然又冷了几分。
苗井愣在原地,从来都没想过免钱这种事居然会被认为是掉价的事,她穷久了,会去看免钱的那是很自然的事,平民百姓们也是因为钱攒的不多,见免钱的争先恐後多是为了生活家计,能省一点是一点,她望着容相蔺那嫌恶的眼神,开始有些闷闷不乐。
苗井今日总算清楚明白「门当户对」的整个意思,因为不门当户对根本就不懂对方生活的环境和观念,她和容相蔺根本就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怎样也兜不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也是意见分歧,吵吵闹闹。
她本想回嘴,可想想,这件事也没什麽对错,本来就是生活的环境不同而造就的。
苗井沉默了很久,久到容相蔺都抬头正视着她,她把锦囊推回去给容相蔺的跟前,「容大爷,我不去看了,反正对我来说这就是点小伤,回去抹个金创药就好。」
容相蔺再度皱起眉来,他盯着被她推回的那袋锦囊,问道,「你又怎麽了?」
「没怎麽,就是……累了,想赶紧回去休息,」苗井朝外头张伯喊了声打道回府,马车又喀啦喀啦的行驶着,她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有些歉意地对着容相蔺说,「容大爷,看戏赔罪的事,改天再谈吧,真是不好意思。」
一路上,苗井神色黯然、无精打采,容相蔺觉得莫名奇妙但也没过问,就随她黯然消魂,她不打扰他,他可谢天谢地!
***
容相蔺是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人,他在苗井归宁隔日就安排各个先生来教导她仪姿仪态、琴棋书画、女红等,苗井一直以为那是他在威吓她的手段,没想到他是如此严肃不容说笑的大爷!
苗井头痛地咬着笔秆,直觉肠子悔得打了七七四十九结,心想,她不该一开始就和容相蔺对杠,应该先和他促膝交谈来培养感情……哎,如今多想也无益,还是认命练字吧。
虽说她认得字,可她却不太会写字,毕竟她大多时间都在外头工作,能练字的时间并不多,导致现下她对写字很是头痛,几日下来,也不知道被老夫子抽了几次手背,只要笔划一写错,老夫子手上的藤条迅如闪电地晃过来直击她握笔的手背上。
她暗忖着,这该不会是容相蔺假公济私来整她!但仔细一想,容相蔺有这麽小家子气吗?再说,这伤痕太多也容易被发现,容夫人要是知道也不会任由容相蔺这麽做,毕竟,现下容夫人是挺呵护她的,像归宁回来那日,容夫人见她伤了还把镇上最好的大夫给请过来替她诊治,还念了容相蔺不懂照顾姑娘家云云,於是,真相只有一个!这位老夫子一定是教过整个容府上下的人了,对这样的制度大家都见怪不怪,若是手上没有伤恐怕才会被大惊小怪。
人生七十古来稀,教她写字的老夫子正是七十年岁,他一身白衣落拓,头发华白得纯粹,两道眉毛长得垂落在两颊旁,下巴的胡子则是像一把拂尘,风一吹飘飘欲飞,像个话本里提到的和蔼神仙,但他教起字来根本就是惩奸除恶的阎罗王。
这一上午她练了好几百个「永」字,没想到老夫子竟发话,「井ㄚ头,暂且休息一会,待会再练。」
苗井没想到老夫子居然让她休息,她舔了舔嘴唇有些兴奋地上前,眼睛闪亮亮地盯着老夫子,「夫子,我这是有进步了?」
苗井个头不高,老夫子就低头看她,一脸匪夷所思,「何以认为你有进步?」
「你不是让我休息了吗?前几日你都让我一直练呢!」几天下来的练习和挨揍总算没有白费,苗井显得特别兴奋。
老夫子捋了捋他那像拂尘的胡子,语重心长地说,「井ㄚ头,老夫是饿了,前几日没休息以为你能尽快学好,却不料你似乎有障碍,怎地写都写不好,老夫认为得换个方式,不然你都还没练好,老夫就先饿死。」
语毕,老夫子便自个儿去觅食。
苗井有点受挫,耷拉着脑袋很是丧气,她走回到位置坐下,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拿起纸张看着她写的那些字,她放下纸张,呆愣地望着笔墨,但她随即想到什麽,赶紧坐直身子,拿起笔来又在纸张的空白处续写着字,可怎地写还是怎地丑,但她不愿意放弃,她想要把它写好,之後拿给容相蔺看,告诉他,不要再瞧不起她!
阿笙如往常般偷偷端着午膳来给苗井,却见苗井一人坐在位置上奋笔疾书,她左顾右盼没见到老夫子的身影,赶紧把午膳端到苗井的桌上并提醒她,「少奶奶,先别练字,赶紧把肚子给填饱,不然待会老夫子回来,可有你饿了!」
几日前,老夫子都采取一种没练习完就不准用膳的方式,当然老夫子也跟着没用膳,但这可把阿笙给着急死了,真怕她家少奶奶会体力不支。
「阿笙,你放心,老夫子他去用膳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再说,我也不至於一餐没吃就怎地,没来容府之前,我可是饿过整整三天!」苗井一边练字一边和阿笙说话,大概写了五、六个字後,她把纸张递给阿笙看,正经八百地问阿笙,「阿笙,你觉得这字有写得端正?还是更丑了?」
阿笙虽然是容府的下人,但他们容府的下人都有经过读书写字的训练,让他们出门在外或待人接客都不会难登大雅,阿笙看着苗井的字,大得方正,像是六、七岁的孩子刚学写字的样子,一笔一划都写得扎实不含糊。
「少奶奶的字很是端正没有不妥,少奶奶你就先吃点东西再继续练字吧!」阿笙说的是实话,可苗井以为那是阿笙为了要她吃午膳而说的谎,她啧啧几声,盯着阿笙说,「阿笙,做人要实诚,不能为了让我吃东西就骗我啊!」
「少奶奶,阿笙句句属实啊……」阿笙简直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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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井的学习相当紧凑,三天读书写字,五天学仪姿仪态,其余的时候练习女红,她想,先前一天到晚工作也没像现在累得每天回到房间都直接倒头睡去。
但也造就她与容相蔺的接触相处时间是愈来愈少,这点苗井没有觉得不妥,可是容夫人却觉得极其不妥啊!
当容夫人探听到他儿子和儿媳妇根本没进展时,她勒令下来,免去苗井两天的练习时间,让他们能够趁这段时间培养感情,擦出火花然後一发不可收拾!
却不料,这两天的时间都被苗井拿去做功课去了。
此时,苗井抱着一叠书到房内,将书本往茶桌上一放,拿出笔墨和纸张,摊开其中一本书,开始练起字来。
「老夫子这功课也出得太多,好在容夫人让我两天不用学习,不然这下就写不完……」苗井先是抄写诗经後又是秦汉史书,接着又抄写魏晋文人的瑰丽骈文,最後则是唐代诗词……
「小楼昨夜又东风……」正当苗井抄写到很有心得念着诗词时,後头竟传来一道冷冷的嗓音,里头多有嫌弃之意,「人丑,字也丑。」
苗井顿了顿,好心情瞬间都烟消云散,她闷闷地说了一句後又埋头继续写了起来,「又没人让你看。」
这会,容相蔺倒是没说什麽,反而稍微移动他的轮椅来到苗井的身侧,她也不想理会他,专心一致地抄写,当她写到一半,突然响起他的声音,「笔划错了。」
苗井吓得缩了缩拿笔的那只手,另一手就赶紧抚上去摸了摸,随即她才恍悟过来……她还以为是老夫子拿着藤条在旁边盯着,写错笔划就要抽她。
容相蔺正盯着她拿笔的那只手背,上头有着细细的瘀青痕迹,她是他见过被打成这样的学生,他们容府里就连下人也顶多是三四条痕迹,她居然加起来有十几条,让他不禁认真思考,贫富差距也会造成学习差距?
虽然苗井知道写错笔划是要被纠正的,但她不想连写功课都要这麽胆颤心惊,於是她对容相蔺说,「容大爷,你能不能不要盯着我写字?」
「有问题?」容相蔺语气轻轻微昂,苗井转头看他,随後点了点头,他又问,「什麽问题?」
苗井鼓起脸颊而後又吐了气,神色有些哀怨地说,「我紧张。」
「克服它,继续写,我盯着。」容相蔺不容她再有反驳,苗井直觉得真是奇了怪了,这容相蔺干麻突然要盯她进度,平时不是都不理她的吗?她正愁着一张脸,他见了,只是补一句,「写完,不然多加女红的练习。」
苗井简直想哭,这家伙还真死命地戳她弱点,她女红不行就给她加女红的份儿,到底是谁说入了豪门就飞上枝头当凤凰?她每天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鸟样都比不上!如果知道嫁人这麽崩溃,她还宁愿每天工作赚钱!
事到如今,苗井只好认命地继续写下去,当她又写了一半,容相蔺又说了句,「笔划又错了。」
随即,苗井又反射性地缩了缩手,然後又意识到身旁的人不是老夫子而是容相蔺,她抿着唇,忽然感到很烦燥,正当她想把容相蔺赶走时,容相蔺就开口,「知道你的字为何那样丑?」
苗井愣了愣,然後摇摇头,这一点确实是她的盲点,她不管练多久,字都依然又宽又大,丑得很。
「笔划错了自然写得难看,纠正笔划顺序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是因为这样字型才会好看,所以你不管怎地练习都没有长进,就是你不记清楚笔划顺序,」容相蔺见苗井似乎不能领悟笔划顺序的重要性,接着又举例给她听,「不要以为没关系,若是长城不按照顺序来建筑,想着只要建造起来能看就好,那麽如今就不是汉人的中原而是野蛮番邦的天下。」
苗井倒是听懂容相蔺後来的举例,觉得甚有道理,可她还是反驳了句,「大致上我是懂了,不过……外族人说不定也觉得咱们汉人野蛮。」
「……明白便好,暂且不谈种族之事,」容相蔺觉得自己举错例子,他有些无奈地伸手抵着额角,说了句,「既然你和你的字都丑到底,那现在写个『丑』字来给我看。」
「嘁!」苗井不悦地哼了声,但她还是提笔来写,她心里那个「丑」字有些模糊,她照着那样子,一笔一划仔细地写下来,写完之後就递给在闭目养神的容相蔺,「喏,写好了。」
接过纸张的容相蔺被那字给惊得呆愣住,苗井见了,以为是她出乎意料写得好,容相蔺愣得都不知道做何反应,她乐得笑起来,笑容格外灿烂。
容相蔺抬眼看她,搞不懂她是在愚弄他还是她愚钝。
「你是故意的还是你真不知道『丑』怎地写?」容相蔺耐着性子问苗井,被他这麽一问,苗井心中咯噔一声,知道适才容相蔺的反应是为何,她搔搔头,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不太确定丑怎地写,就凭记忆写,所以……我写错了啊?」
「把『丑』写成『酸』,你倒是古今中外的第一人了。」容相蔺叹了一口气,把纸张塞回给苗井,又吩咐一句,「拿张空白的纸张给我。」
苗井听话的递上去一张空白的纸张,接着,容相蔺伸手拿起案上的毛笔沾了些黑墨,随後在纸张上写上一个字,她瞧得认真,他提笔的姿态特别端正,尤其是他那修长洁净的手指搭在笔秆上更是好看,见他书写得行云流水,神情认真专注,那一刹那不由得让苗井惊艳起来,她忽然觉得容相蔺的模样特别赏心悦目一点也不讨人厌。
写好後,他将纸张递给苗井,顺道说,「这下知道你的『丑』ㄚ头的『丑』怎地写了?」
此刻,苗井先前对他的好感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当她看着他写的字後,心底还是没忍住地生出敬佩来,怎地会有人把「丑」字写得这麽美呢?一笔一划连接顺畅一点也不刻板,她盯着那个字好一会,忍不住崇拜之感,张着那圆滚滚的水灵大眼紧盯着容相蔺看,「容相蔺,你能不能教我写字?我也想像你写得这麽好看!」
容相蔺听见苗井在称赞他,心里生出一丝愉悦,又见她用那双骨碌碌像只狗仔的眼神看他,让他觉得好笑有趣,便破天荒地应下来,而且也没数落她半个字,「可以。」
苗井听到他的许可後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心情激动着,她赶紧拿来一张纸,开始练起那个「丑」字来,当她写到一半时,容相蔺又出了声,「笔划又错了。」
这次,苗井是要缩但没缩成,因为容相蔺直接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大,直接包覆她的,他领着她在空白处上一横一直地写着「丑」字,她感受到他那微凉的手正拿捏着力道,哪时下笔得重、哪时提笔得慢,跟着他的步调,「丑」字也逐渐成形,苗井盯着这个字,觉得和容相蔺的字有七分相像,当点上最後一笔後,她藏不住喜悦,望着那个「丑」字,心底像开出花一样,美好至极,原来丑不是真丑,丑有时也会很美。
苗井面对这个「丑」字,忽然觉得信心满满,非常有斗志!
当她想再次提笔写字时,才发现容相蔺还握着她的手,她侧过头去要提醒,但映入眼帘的却是容相蔺那双薄唇,她吓得一低头,额头就擦过他的唇,他俩皆是一愣,一个感觉温热又柔软、一个感觉温热又坚硬,容相蔺回过神赶紧後抽回他的手,猛地往後一退,用手背抵着嘴唇,皱着眉头瞪着那个「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吞了吞口水,然後没忍住地摸了摸额头,容相蔺便朝她吼了一句,「女流氓!」
不给苗井任何解释机会,容相蔺就抡着轮椅忿忿地离开寝间,她愣在原地,手还搁在额头上方,想着,原以为容相蔺整个人都冰凉冰凉的,没想到嘴唇还是热的啊……
容夫人还真是打着一手如意算盘,这会,小俩口们真擦出火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