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世​‍‌​‍‌姻​‍‌​‍‌緣 — 井中花容之三

叩叩叩──三声力道不疾不徐的敲门声让苗井回过神来,她已不是住在福井镇上第一街口的苗井,而是生死都在容府的苗井。

「少奶奶,奴婢叫阿笙,是被派来伺候您的,请问奴婢可否入内?」听到外头一道柔腻的甜美嗓音,苗井立刻正襟危坐起来,回了声,「进来吧。」

咿嘎──陈年木门被推开,来人步伐极轻,踏在地上都是细细小小的声响,感觉到人已经走来身旁,苗井透着红盖头的缝隙瞧着对方的鞋,想低声询问一些事,却不料空腹已久饥肠辘辘的肚子先比她的嘴快开口,惹得阿笙轻笑了几声,苗井顿时不好意思了起来,「少奶奶,少爷待会就来,请稍等片刻。」

「噢,好……对了,阿笙,」苗井唤了一声,阿笙轻声回应等待接下来的问题,「明日可否带我逛逛容府顺道和我说说容府里哪些是该注意的?」

容府里的下人得知未来的少奶奶是一介民女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家,自然而然就没了该有的尊重,总是认为她即是穷酸学不来大户人家的规矩,肯定过不了几日便被扫地出门,可阿笙并不这麽认为,阿笙虽与未来的少奶奶年纪相当,却在听闻苗井的事後感到崇拜,在寻常人家里小小年纪能一肩扛起八个人的吃穿用度确实不简单,外头的世道现今看来河清海宴,但年年天灾频传,当年人人不愁吃穿的年代已成逝水至今又该当如何呢?

而阿笙家中有十二个兄弟姊妹,她排行老七,父母养不起她就将她卖进容府里当婢女也不与她往来,自此她决然一身只需养活自己,相较之下,她相形见绌。

如今与苗井对谈,阿笙更加肯定苗井的确不同於常人,一个姑娘家见到容府这样有头有面的人家,通常最先的反应是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但苗井却思绪清晰地想要摸清这里,阿笙从小待在府内看惯府中的勾心斗角,看人也就一个比一个准,她相当看好这位未来的当家母。

「当然,少奶奶尽管吩咐。」能被派到苗井底下做事,阿笙简直求之不得!跟着有见识的人做事这人生也才有趣。

「谢谢。」苗井读过的书、学过的理不多,不过她常到茶楼、戏坊及书坊走动,自然而然就学会别人的举手投足,刚开始没抓到精髓,学什麽都让人贻笑大方,之後认识了一些人结成了好友也就教她一些让她长点气候,苗井想起那些在市井里的时日,不由得想叹气,但有人在旁,她也不敢多放肆。

阿笙想了想,府中看似一切和平,暗地里暗潮汹涌,觉得是要提醒一下苗井,「少奶奶,容府里人多嘴杂,请你务必小心,一定要谨言慎行。」

苗井隔着红盖头没瞧见阿笙的脸,阿笙的声音刻意微微压低,不难猜想阿笙的确将她视为同条船上的蚂蚱,苗井正要回答,外头又是三声叩叩叩──一样的不疾不徐,彷佛这敲门声是容府人特有的训练。

「少奶奶,少爷要进喜房了。」外头一道稚嫩男声喊着,阿笙则是欠身低语,「少奶奶,少爷脾性不好多见谅。」

苗井想,还能多不好呢?她在外头见得可不少江湖中人,其中有脾气糟得呢,前一会和你有说有笑後一会不小心得罪了倒是一刀砍了过来!

咿嘎──

阿笙便识相地退到一旁候着,紧接着就进来了几个年幼小厮,而外头立着一位年轻男子,他一一吩咐,「荣一、荣三,你们俩别怠慢了,赶紧将少爷推进喜房内,别坏了少爷和少奶奶的洞房花烛,之後好好顾守在门口!以备不时之需!」

「是,表少爷。」几个小厮特别听话,都是前些日子容府新纳的家仆,容相蔺坐在带着轮子的木椅上被人从外头推进喜房内,容府里的每个门槛中央都多了块长板子横着,为的就是让容相蔺能够在府里来去自如,此刻他背对着立在外头的男子,冷冷地说了一句,「文辰,今日你可真多话。」

立在外头的文辰明白容相蔺是在讽刺他,讽刺他已经开始发话,他也不恼,云淡清风地回了句,「表哥今日大婚,文辰很是替表哥开心,自然话就多了些,望表哥见谅。」

「既然如此,别少了本少爷的兴,赶紧带着人全数退下。」一道清冷的嗓音像是山间里的川溪,不似瀑布的霸气显着,也不似一般涓流敦敦温和,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浑然天成,没有多一分没有少一分。

容相蔺的脾性确实坏了些,但是名望人家脾性差也还是文诌诌的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被挥刀子,苗井想了想,觉得她能应付容相蔺,当然,听到这对表兄弟一来一往的对话,了然於心,容府里没有妻妾相斗的宅门心计,却有着兄弟阋墙的场面,表字一辈向来被视为外戚,一个外字就隔绝着所有关系。

她若是要得到容相蔺的认可,当然要明白他与他表弟之间的立场,大宅院里的明争暗斗,一步错全盘皆输,眼色得好也得站对了队伍,不过她是一事归一事,虽说要博得容相蔺的好感但也不能抹灭自己良心,她心中终有一把尺衡量着计较得失,也衡量着对错之间。

可阿笙应是说家仆们之间的争执,这大院子里除了主子外,下人们也不遑多让啊!容府少奶奶的路可说是如履薄冰,她可要小心点别把命搭在容府里,若是哪天被容相蔺给休了,还能回家见娘亲和弟妹们。

容相蔺的嗓音本该是如沐春风,可语气里尽是疏离感,冷漠的很,苗井不禁惋惜这副好嗓子啊。

「还有,你也出去。」容相蔺淡漠的声音如一把泠泠寒剑直指站在角落的阿笙,阿笙是府中为数不多会顶撞容相蔺的婢女,「少奶奶初来乍到,阿笙应是留下帮忙少奶奶。」

容相蔺久久不回话,阿笙以为他是随她而去,却不料他语气微昂,「哦?」

苗井听见他的语气後十分堪忧,阿笙为了她这个新来的得罪一个大老爷子,恐怕不是吃顿板子就完事了吧,她本要出声告知阿笙她自己能应付,但容相蔺却早她一步,他轻笑一声,「喝完合卺酒後就是洞房花烛,你说要帮她,这被你一帮……」

「阿笙明白,这就退下。」阿笙顿时觉得被羞辱,气得脸红脖子粗,她是想护着苗井却未料到容相蔺竟这般说话,气不过当下就先行退下。

苗井顿时窘了大半,哎,她还以为阿笙会据理力争呢!

咿嘎──房门被阖了起来,苗井的双手紧掐着放在腿上,她想起刚刚容相蔺说喝了合卺酒之後就是……就是洞房花烛,有可能只是为了让阿笙先行离去的说词但她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

喀啦喀啦──轮椅的轮子转动作响,容相蔺逐渐朝苗井靠近,他语气冷淡并非感兴趣地问,「叫什麽名字?」

「苗井,草田苗,水口井。」苗井先前的紧张被这样一问就给打断,她断然不敢马虎,回答也谨慎翼翼。

喀啦──木轮子再也不转,苗井一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踏在木板上的玄色步履,两人相对仅仅隔着一步之遥……

新婚之夜,喜房内处处烛火通明,九九八十一盏烛灯映着新人的红服,有人说这样代表夫妻能久久同心,微敞的窗门吹进带有木槿花香的晚风,烛火明晃闪烁,旖旎暧昧的气息飘渺其中。

这时,节骨分明的一只大手横在苗井的眼前,苗井一惊还没回过神,对方手腕一转,红盖头瞬间落到一旁地上,苗井头上顶着十几斤重的凤冠,头低低垂着,凤冠上的珠坠被红盖头一扯动全都叮咚晃着,容相蔺瞧了她一眼後随之嫌恶着一张脸,「打哪来的丑ㄚ头?」

「苗井打福井镇的第一街口……」苗井微微昂头,眼角余光瞥见床边妆台上的铜镜,原来她坐在花轿的那段时间居然把自己哭成街口那只叫花儿的小花猫,妆糊得不像话,莫怪容相蔺嫌弃她是个丑ㄚ头,她憨憨一笑问着,「我能去洗把脸?」

「……」容相蔺拧着眉没回话,苗井却是直直盯着他等着回应,他见着眼前的小ㄚ头用着一双盈盈大眼望着他,让他感到非常不自在,赶紧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去。

苗井起身越过他,速度之快,待她走到阿笙先前准备的水盆旁,双手捧水就往脸上泼……哗啦哗啦的水声一波一波响起,容相蔺扭头过去一瞧见苗井那有些蜡黄掺黑的肤色,想着比刚刚那糊掉的妆容顺眼多了,当苗井将面容洗净想将凤冠取下,可她天生粗手粗脚,这些女孩子细腻的东西她捣鼓不来,偏偏容相蔺又把阿笙给遣出去,苗井顿时扯得头皮生疼,凤冠还是取不下来……

「做什麽?」容相蔺正收拾自己看似准备就寝,他不解地望着苗井的举动。

「凤冠太重想拿下来,可我拆不下来……」苗井有些哀怨的向上一看,双手还搁在凤冠上拉扯着。

容相蔺没想过苗井竟然如此笨手笨脚,眼看着她这样感到心烦,倒是喊了声要她过去,「丑ㄚ头,过来。」

苗井眼睛一亮,几步化作一步赶紧蹲在容相蔺跟前,「我粗手粗脚惯了,这些女孩子的细腻东西我还真不会,夫君,谢谢你。」

「丑ㄚ头,闭嘴。」苗井身子本来就娇小,一蹲下来还得让容相蔺要微微弯腰才构得到凤冠底部,不过容相蔺专心一意替她解下凤冠,所以并没有注意苗井说些什麽。

「夫君,我叫苗井,不叫丑ㄚ头,你可以叫我ㄚ头但别加个丑字啊……」苗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个美人儿,但也不至於有多丑,唯有这点,苗井非常自信。

当她说完话後,凤冠也刚好被容相蔺给解下,一头乌黑秀发倾落而下,苗井仰着头望着容相蔺,那双杏眼饱水盈盈,那一刹那的景象第一眼是惊艳,但第二眼容相蔺却看见一只哈巴着嘴的小狗仔,顿时想笑却又不想给苗井有张好脸色,以至於最後那表情让苗井有些不敢直视,「我叫你什麽就是什麽,你也别喊我喊得如此亲昵,你於我来讲只是我娘花钱雇来照顾我的ㄚ头,你只需同我在容府里表现得相敬如宾便可,余下的时间我不干涉你,你也别仗着身分要求我什麽。」

「也行,可夫人说我除了要照顾你之外还要传宗接代,这个也能不用?」苗井不是那种容易娇滴滴的姑娘,这种姑娘家难以启齿的话,苗井都是顺其自然地说出来,若非如此,在她面对团子时就不会这麽迎刃有余了。

容相蔺没料到苗井这麽大胆说出这样的话来,还与他四目交对时说,让他当下又是震惊又是羞赧到有些恼怒,「丑ㄚ头你能矜持一些?」

「我问得清楚些,免得日後有什麽纷争嘛。」苗井想了想容相蔺适才那番话,意思是说,表面上是恩爱的夫妻但私底下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她都收了夫人的恩惠,夫人说的她也是要照做,不过若是往後容相蔺当家,就由容相蔺说了算,「还有对着你要矜持什麽?我们都拜过堂了,容大爷你已娶我为妻,外头三百多双眼睛都见证了逃也逃不掉,反正你娶了个丑妻子,我有个俊秀的夫君,不亏不亏。」

「……」容相蔺顿时气结,这ㄚ头居然胆敢这样回他!

适才,苗井已经仔仔细细地将容相蔺看了一遍,他真的有张好皮相啊,轮廓生得漂亮,一头青丝看着柔顺顺手,嗓音也好听,再说,容相蔺自腿受了伤便跟大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他的肤色近乎病态白皙,然而脚疾让他不怎麽能活动,以至於看起来相当清瘦……

「丑ㄚ头,你喊谁大爷!」容相蔺来了火气,苗井这就奇了个怪,他不是大爷还有谁是大爷?她与他整整差了十六岁啊,她是二八的姑娘,容相蔺是三十二的老男人了,喊大爷还便宜了他呢,怎麽说再多差个一两岁他都能当她爹了!「就你呗,按照岁数辈分,我喊你大爷确实合情合理。」

「丑ㄚ头你还真是不客气……」容相蔺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饥肠辘辘的苗井已经很愉悦上了饭桌准备大快朵颐,「客气客气,哪能不客气,容大爷,你要吃点东西吗?」

「不吃!」容相蔺本来就泛白的脸色因愤怒更加容易让双颊泛红,那模样看着倒像美人儿娇媚,苗井窃窃笑了起来,觉得容相蔺太好捉摸了,弄得她直逗他。

不过这几年已经好久没饱餐一顿的苗井望着桌上的饭菜却是细细嚐鲜,即便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苗井也不会像只饿死鬼狼吞虎咽,依然井然有序地一口一口小小的品尝,其实她也想大口大口的吃,但余下的她想让人包起来送回去给娘亲和弟妹们吃,当然她也不完全注重在吃的方面,她还一边注视容相蔺的一举一动。

只道是闷闷不乐的容相蔺将轮椅移到了床边,两臂撑着轮椅上的扶手要站起来,可一使力站起来的瞬间,轮椅就会向後缓缓滑动,容相蔺伤的正是小腿,所以支撑不了多久他一个重心不稳又跌坐回轮椅上,试了几次依然如此但他也不求人只是一味的想靠自己,苗井於心不忍,想想容相蔺也不容易,本来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因为一次意外而把腿给摔残了,自然内心会有多少不甘吧……

於是苗井心满意足地舔舔嘴,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容相蔺身旁,微微弯腰侧头问着用尽力气到脸色泛红、气喘吁吁的容相蔺,「需要我帮忙?」

容相蔺一言不发继续努力完全不理会苗井的好心。

「真的不需要?我力气很大的!」苗井又试探着问,但容相蔺依旧不回应她,他这次卯足了全力,双手用力一蹬把自己给蹬了起来,那轮椅也顺势往後跑得老远,容相蔺以为自己能借着气力让自己落到床榻上却在半空要直直坐下,苗井眼明手快抓住了容相蔺的手臂,待两人稳住身形後她便一个施力将他一拉,容相蔺就稳稳地坐落在床榻上头,苗井满足的笑了笑,双手叉着腰注视着微微诧异的容相蔺,「瞧,说了我力气很大的!这种活就算我份内儿的事,以後别客气!」

容相蔺斜睨苗井一眼一语不发,紧接着他脱下红艳艳的婚服摺得整齐搁在床边,苗井顺势替他收拾起来,本要转身朝後方不远处的矮几走去却在半路停了下来微微侧身看着要睡下的容相蔺,她怀里抱着容相蔺的婚服一脸正经八百地问,「……容大爷,适才的问题还没答应我呢!」

正要躺下就寝的容相蔺抬起头来缓缓望向苗井,目光从她脚下扫到头上,再缓缓对上她的眼,「你这样的身板……我可没兴致。」

这意思是不用传宗接代,可容相蔺的话听在苗井耳里有些刺耳啊,但容相蔺句句属实说的甚是,她要胸没胸、要臀没臀,是个正常的男人都难起兴致,何况带有脚疾的容相蔺呢?

苗井有些灰头土脸,在外头工作她可以叱吒风云,可要她做个好妻子可真是难上加难,她粗手粗脚、大咧咧惯了,这会要她歛起习惯还真吃不消,见容相蔺已经迳自睡下不再理会她後,她识相地去灭了那九九八十一盏的烛火,灭完後真心觉得九九八十一盏烛火实在太多,她可费了好几口大气才将全部吹灭。

当她脱下多重厚重的嫁衣搁在一旁准备上床睡觉,她怕惊扰容相蔺还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越过睡在外侧的他,正当她已经半个身体横在他的上方,忽地,他睁开眼睛便瞧见一个人横在他的腹部上方,身子成了拱门状,他一脸错愕地盯着苗井,语气有些慢地问,「你……在做什麽?」

「上床睡觉啊,你快睡吧,我不会打扰你的,我睡相挺好的,而且我也洗得很香了,不会……哇!」苗井一个屁股栽在地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她边揉着臀部边不解地问着坐起来怒视着她的容相蔺,「容大爷!你怎地就推我下床了呢?我说了我睡相挺好的,也洗了个澡很香的啊……」

「反正不准你上床睡!除了床之外自己找地方睡去!」语毕,那人还丢了个枕头给她。

於是新婚之夜不受丈夫宠爱的苗井,可怜兮兮地抱着枕头往对面的椅榻走去,她抱着枕头坐在椅榻上,伸手摸了摸椅榻上的毯子,毛茸茸的很是舒服,即便不是柔软舒适的床舖也好过她平时用砖头垫底硬梆梆的床,她很知足便顺势倒下。

室内晦暗,椅榻旁有扇窗,窗口半掩,一轮皎洁明月打了进来照亮一隅角落,她望着那月光回忆她十六年的前半生,未来容府的日子不知福多祸多,只道是娘亲和弟妹们能够无忧无虑、不愁吃穿,她这後半生就入了个吃人的深深大宅院那又何妨?

面对那已躺下睡去的容相蔺,她不禁叹了一小口气,哎,怎地弄得他俩角色颠倒呢?也罢,还是早早就寝了吧,未知不可预测的事,多想无益多想是错,倒不如睡个好觉明日再想应对,别徒生了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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