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段时间,堂内安静得几乎连根细针落地都能清晰可闻,大家都等着这间屋子里,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那个人,一句话。
风间始终默然的低眉歛眸,看着坐垫前的方寸之地,貌似沉思。
突然,楠本家主离座,跪地伏身:「君上!」
同样有家眷死在这场变故之中的旁支家主,也跟着跪伏在地,包括,一直站在风间左手边的御医。
「呜……」坐在风间右侧的纹月摀着胸口低头重重喘了两口气,眉头紧皱极其隐忍,那模样略似几分西子捧心。
风间侧目看了纹月一眼,又垂眸看着已经挂回自己腰间的那柄怀剑,他闭了闭眼,彻底歛去眼底最後那抹痛,用力咽下哽在喉头许久的那股酸,抬头迎视众人的时候,依旧是那副冷肃的神情。
他的视线堪堪扫过堂下一干人,独独略过朱琬萍,最後定睛於督审掌职,点了点头。
朱琬萍定定的看着,眼神渐冷,心火却热烈窜升。
她所受的法学教育是「无罪推定原则」(注),也就是一个人在没有明确而具体的证据证明其犯罪动机和犯罪事实之前,是无罪的。但他们这群日本古人——喔不,是日本鬼——全张嘴咬着她就是主谋是凶手,所谓的事证,不过是基於「她就是犯人」的前提之下,自行脑补推论的「案发经过」,简直让人不敢恭维!
她不是没被公审过,刚来到这个异世界的时候,新选组那帮人,也把她当成宵小妖怪般的审问囚禁,但是,当时的自己在心态上是有所防备的,预先做过自立自强与自我保护的心理建设,不像现在,原以为有个靠山,就算挡不住别人的蓄意泼粪,也总该看得清楚这是一场计画性的陷害栽赃——
结果呢?不仅是个心迷眼瞎的笨蛋就算了,竟然还一锤定音的拍板定她个该当死罪?
这叫她怎能不气得想冲上前去用力的掐醒他,告诉他:大脑是个好东西,赶快拿出来用!
朱琬萍的气愤蓄势待发,以至於当督审掌职将述罪状书摊放她的面前、要她画押认罪时,她在右手获释的第一时间,拿起笔来就精准而果决地朝风间扔了过去。
风间一抬手就轻易的挥开,但是袖子难免溅了墨汁,朱琬萍虽然与负责看管她的侍卫又过上了几招来回,却仍难逃双手被收缴於身後的结果。
「不把本少的警告当回事,你找死吗?」风间狠狠瞪着朱琬萍。如果眼刀能化为实际的利刃,朱琬萍身上大概会出现深可见骨的血口。
「连这种摆明的陷害都看不出来,你是笨蛋吗?」朱琬萍毫不示弱地回瞪着风间。如果眸光的交战也能具现肉眼可见的火光,这短短的几秒来回烟硝四射。
众人再度被这位「前奉典院」的胆大妄为与口无遮拦,骇得瞠目结舌叹为观止,更是认定「新过旧失」加总起来,非得好好治罪重罚这个欺君蔑主的女人,如此,才对得起他们这帮奉公守法、尊君敬主的忠仆义臣……是不是这麽说的?
一名旁支家主落座後,盯着双手正被强制上锁的朱琬萍,率先发难:「罪女犯下这种残忍弑杀与联外叛逃的行径,本来就罪大恶极,犯後不仅毫无悔意,态度还如此狂傲不驯,一定要严惩!」
一直站在朱琬萍左前方约两步距离的督审掌职,躬身说道:「依族规,当斩无赦。」
两名位列左下首位的长老对看了一眼之後,先前曾经发话的长老开口:「罪女其心其行确实可诛,不能轻纵……但是,天人血脉可贵,历经千年才等来一次天人临世,幸亏被我族先得,足见君上为了强大我族用心良苦,若是因此而化为乌有,实属可惜。」
楠本家主深深地看了两位长老一眼,继而转头盯着朱琬萍,满目含恨:「既然,天人难得血脉珍贵、於我族大有裨益,老臣建议——倒不如惠及上下,更加壮盛我风间全族。」
承了楠本家主投来的目光,督审掌职又道:「犯下滔天大罪,留她一命赎罪,也该感恩戴德的。」
其他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後不约而同的拿眼球往朱琬萍身上滚,心思各异却同声附和:「恳请君上将罪女贬斥为罪奴,死罪可免,活罪必偿。」
「虽然弑亲血仇不共戴天,但是顾念本家血脉传承与我族壮大更加重要,老臣愿意忍痛,舍弃血仇换取罪女此一赎罪的机会——」
楠本家主再度起身伏首,言辞真挚恳切,歛在眼底的眸光却淬冰含霜:「求君上开恩,贬罪女为罪奴,赐予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跟着楠本家主跪地伏首的,还有几位旁支家主,以及御医。其他几位家臣也再次附和,甚至溜向朱琬萍的视线,开始带着剥削般的淫意。
「毕竟天人实在难得啊……」
「是啊是啊,杀了太可惜!」
「就当死生相替吧!惩罚她一辈子为我族生育也好!」
「也是。否则她只有一条命,如何抵得过死去的那些……」
始终保持缄默的那名长老,讳莫如深的瞅了风间神色霜寒、线条冷硬的侧脸好半晌,然後转头看着朱琬萍,缓缓说道:「这倒是一个绵延与壮大我族血脉的好方法,毕竟天人临世可遇不可求,就这麽杀了太可惜。不过,必须先让她为君上产下子嗣,尤其是女婴,交由继任的奉典院养育之後,再发落各家。」
「……」风间抬眼与那名长老交会视线,黯冷的瞳底隐隐掠过一抹纠结的痛色,顷刻间的了然,让他顿时陷入失声般的哑然。
朱琬萍不晓得风间听到这些有何想法,她只知道自己听得胆颤心寒,胃部一阵翻涌,一张脸刷得近乎死白。
这群鬼——要不要这麽极致恶心?!
他们竟然一副为了顾全大局、长谋远虑的态样说得一嘴龌龊,理所当然地讨论如何凌辱一个女人还要人感恩戴德——
杀人不过头点地,要不要这麽欺负人!
「你们这群鬼真的让我大开眼界了——简直恶心到没有下限!」
怒声低叱,朱琬萍冷眸如刃,恨恨地刨过在场出言的每一个人,最後将视线定着在端坐高位、又是垂首闭目让人看不清面容的风间:「要定我的罪,就拿出真正实际的证据来!」
督审掌职回头看着朱琬萍:「那包迷药,就是从你屋子里搜出来的证据。」
「如果迷药真是我的,要不就全部用完,用不完也一定即刻处理掉,留在自己的屋子里,是作纪念、还是等人来抓赃?」朱琬萍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着督审掌职,「如果是你,你有这麽笨吗?我可没有。」
督审掌职被朱琬萍的眼神激怒了:「若非预谋不轨,你又何必杀人灭口联外遁逃!」
「你的结论来自於『把我当成凶手』的前提,根本不是实情。」盛怒之下的朱琬萍反倒出奇的冷静,「你说的『联外遁逃』,实际上是我被迷昏带走;你说的『杀人灭口』,凭藉的证据又是甚麽?」
她看向缩在风间身旁、那个娇柔纤弱的女子,目光淡凉沉寂却携着霜雪拂面的料峭,让人隐约错觉着望而生疼:「和着眼泪的一面之词,加上那柄要被夺走犯罪也不是难事的怀剑,我就成了邪恶的凶手、鬼族的公敌?」
纹月头垂得老低,更加明显的往风间身後瑟缩,就像怕死了朱琬萍,怎麽看都是个楚楚可怜的被害者。
「你是指纹月诬告吗?」原本伏地叩首的楠本家主回头瞪着朱琬萍,「纹月也身受重伤并且才刚死里逃生,若非你下的毒手,难不成她还用自己的性命来陷害你?」
「谁知道呢?」朱琬萍瞥了楠本家主一眼,依旧死死盯着纹月,冷然的美眸微眯:「或许,她为了达成目的,决定不择手段的下重本孤注一掷呢?」
这女孩张口咬她,的确让她在这个内鬼陷害的疑团中,有了思考上的突破口。
但是,随着她的大胆假设去推测,她所得到的待证结论却很吓人——
一个看起来才十几岁的女孩子,怎麽能够这麽狠心残忍?那可是她的亲姊姊啊!
「你根本是强词夺理还血口喷人的诡辩!」楠本家主怒不可遏,指着朱琬萍破口大骂。
「那你倒是说说,如果我是凶手,既然都已经被南云薰接应逃走了,又何必回来自投罗网?」朱琬萍冷眼相对。
「因为……因为……」
已经几乎把自己藏到风间身後的纹月,额头轻轻抵在风间的背上,双手揪着风间垂坠在坐垫上的衣袖,嗫嚅着开口:「君上提前归来,让你们的诡计提早败露,你们……你们也许知道迟早被追捕逃不掉,所以殿下……所以你仗势君上过去的宠爱假意回归,打算……打算利用君上对你的信任与宠爱……继续欺骗苟活……」
「先前君上对罪女的宽容与爱重,臣等有目共睹,但是,以君上的腰刀弑杀君上的子民——这等奇耻大辱,不仅前所未闻,更是对君上、对我族的大不敬!」
「就算君上对罪女曾经情深义重愿意忍痛吞辱,也恳请君上务必斟酌此等枉法辱君之事若不惩戒,不仅伤害君上的威望,更是无以驭众服下!」
两名长老再次开口,态度很明显:天人珍贵所以不杀,但是再居高位、享受荣宠,也是不能。
「……」朱琬萍看了两长老深沉的一眼,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心中万千无奈却也彻底了然。
她不可能、也不需要跟这群鬼论出什麽真正的是非曲直,根本,她唯一能寄予期望的,只有风间的态度!
於是,朱琬萍又将目光投向风间。
「你们误会了。」沉默许久的风间终於开口,「她若不是难得的唯一天人,本少又岂会这麽大费周章的抓她回来又加以安置?」
剑眉紧蹙,风间略带不耐的用手背掸了一下沾了墨汁的左衣袖,彷佛想一并掸去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萦绕心间的甚麽:「不要再提那些无谓的宠爱或者情深义重,没有那回事,本少一切只为我族的血脉与大义考量。」
闻言,众人齐呼「君上圣明」,风间也叫起跪了一地的人,除了朱琬萍。
手上套着木枷、跪得膝盖开始发麻的朱琬萍,瞅着神情淡漠气场却凛冽的风间,始终扑腾的怒焰犹如顷刻间被浇了冰水,熄火声滋滋烧灼入心,青烟袅袅呛鼻熏眼,差点又模糊了视线。
「那些跟编故事一样的事发经过、再加上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就能把你唬得团团转吗?」朱琬萍犹抱最後一丝希望,「同样都属於片面之词,你宁愿相信她对我的诬陷,也不愿相信我是无辜的吗?」
「罪证确凿,就算你不认,也装不了无辜。」风间冷情绝然的说道。
「风间千景,你不只是浑蛋,你简直是笨蛋——」
蓄积已久的气愤终於在胸臆间炸裂,朱琬萍踉跄着站起身,还猛力甩开了上前要压制她的侍卫,冲着风间怒道:「要定我的罪,有本事就拿出真正让我百口莫辩的证据!」
啪!
一张折叠成比巴掌大一些的纸片,被倾注了内力後投掷而出,准确的落在朱琬萍脚边。
朱琬萍弯腰去捡,随着双手摊开纸张的动作,木枷上的锁链吭当轻响,而她的手指微颤。
注:无罪推定原则(英语:presumptionofinnocence),意指一个人在法院上应该先被假定为无罪,除非被证实及判决有罪。在许多国家的刑事诉讼中,无罪推定原则是所有被告都享有的法定权利,也是联合国国际公约确认和保护的基本人权。在这个原则下,提起公诉的检察官应负起举证责任,应负责收集足够的可靠证据,以证明被告在事实上的确有罪;而若法院要判被告有罪,则所使用的证据必须符合法律限制,而且超越合理怀疑。(资料来源:维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