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院夫人在两天後的清晨过世。
朱琬萍立刻派发急讯通知因公务外出的风间,当他赶在大殓之前回到别庄的时候,已经是侍院夫人过世後的第五天傍晚。
两旁跪着职守的侍童,风间站在侍院夫人的棺椁前,除了一身风尘仆仆难掩他的疲惫与匆促,淡漠的神情未曾显露半分心绪。直到默默陪在他身後的朱琬萍都站到双脚发酸,才见风间转身离开灵堂,始终一语不发。
让菊太撤下风间面前那只分毫未动的高脚膳,朱琬萍以眼神遣退跟在她身旁的梅姬与兰姬,同时示意堂内的侍从一并离开後,她走向坐在窗边喝酒的风间,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不禁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
那扇窗,正对着侍院夫人那间房的方向。
「你把一切打理得很好。」侧眸看了眼在身旁落座的人,风间淡声说道。
「……她教得好。」迟疑了下,朱琬萍拿过一只空杯,倒酒。
风间盯着朱琬萍的动作:「我现在没有余裕照顾醉猫。」
放下酒瓶,朱琬萍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只是陪喝,不会醉。」
「但我若是醉了……」风间的神情依旧漠然,却在眼角扬起一抹戏谑,连说话的口吻都携着暧昧,「可就不保证不会做些甚麽。」
「做甚麽都行,如今香月和纹月都还在这里,有的是人应付,只要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回应风间的眸光淡然而无谓,朱琬萍轻轻晃着杯子里澄澈的液体。
「已经发了解职令,为什麽还留她们在御台?」神色一僵,风间放下手中的空杯。
「姊妹俩求的,听说她们的父亲已经将求荐书送到你桌上了。」朱琬萍跟着放下酒杯。
「人家求,你就答应?」
「进入随侍的编制,有不答应的理由?」
察觉到风间话里的一丝凉意,朱琬萍浅浅抿唇嘴角微勾:「内院庶务繁杂,她不在,我需要多些人手帮忙。」
一句话,简明扼要。说明自己的考量,界定两姊妹的位置,也再次推崇侍院夫人的价值。
「她走的时候……」垂首歛眸,风间看着矮几上的杯子,「你在不在?」
「她在睡梦中辞世的。」朱琬萍为风间斟酒,「很安详,就是你看到的模样。」
「她一直是爱操心的性子……」风间置於腿上的双手,指节微曲。
「她最操心的始终是你,所以我告诉过她,你一定平安回来,见到她最後一面。」
「那就好——」
一瞬间彷佛令人错觉般的哽咽,风间转头远眺:「今晚的月色很美。」
朱琬萍瞅着眼前这张充满压抑而显得线条冷硬的侧脸:「……撑不住,就稍微休息一下。」
瞳孔微扩,风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可以。」
「休息,是让自己喘口气,不是软弱,而是为了能够坚持得更久。」朱琬萍伸手轻拍风间置於腿上的右手背,「真的没关系。」
「自小……便是她照顾我、护着我,四处躲避追杀……」
风间低头睇着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柔荑,赤眸深处隐隐有暖霞融化瞳面的薄霜,逐渐在眼底淌出熠熠流光:「等我长大一点,又随我为了复兴家族而奔波颠沛……从来,未曾安生。」
朱琬萍盯着风间的眼睛,彷佛在一瞬间看见了他的心:「想哭就哭吧,她值得你为她掉泪——」
自幼相依的孺慕,那该是多麽深刻与可贵!
「男儿有泪不轻弹。」风间说。
「只是未到伤心处。」朱琬萍道。
「我是家主——」眸光微凝,风间硬是倔强的抬头扬颚。
「现在——」忽然,朱琬萍起身站到风间身後,伸手捂住他的双眼,「没有人看见你哭。风间家主,也不曾示弱。」
「……」风间不再出声,朱琬萍感觉到掌心微湿。同时,他向後倚着她。
片刻的沉寂之後,风间再开口,嗓音低而不冷,但微哑:「待在我身边——别再让我一个人!」
未含任何敬词的语句,却包裹着祈求的口吻。
眉心微动,朱琬萍咽下一股冲上喉头的莫名酸意,轻声说道:「……好。」
抬手握住朱琬萍的手,风间将她的双臂拉低交叉环在自己的颈间,许久都没有放开。
一直到很多年以後,他始终还记得,她柔软的掌心捂在眼皮上的肤触、以及那双臂环在颈间的暖苒,她善解人意的温柔,像是照射在心上的白月光,明亮了前路,让他不再旁徨。
然而,他未曾想过,有那麽一天,这份温柔终究成为一堵横在他们之间的高墙,他越不过,却也不忍心推倒,从此只能遥望。
隔天一早,用完早饭後,风间照例要到书房处理公务,朱琬萍正要起身送行聊表致意,却被风间伸手按住肩膀。
朱琬萍满目疑惑的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风间,将插在他自己腰间、刀柄刻有家徽的怀剑抽出,然後颇为慎重其事的插进她的束腰之中。
除了风间,她注意到所有人都神色丕变。虽然,她还不懂这把短刀究竟有多名贵,但她已经意识到——象徵意义或许不单纯!
「给我一把刀,是让我练武学刀的意思?」朱琬萍眉尖微挑。
「这个主意还不错。」风间勾唇轻笑,「闲暇之余,就让忠信好好教你两招。」
「你是认真的?」朱琬萍定定地瞅着眼前的红色眼瞳,「……要我好好学两招?」
「嗯,认真的。从此——」
回避那双墨瞳所投射的清光,风间歛眸注视着朱琬萍的腰带上、自己亲手插上的那柄怀剑,抬手往她胸口压了压:「交给你了。」
这是他的「怀剑」,象徵他的身份地位。这也是周岁时父母赐予他的「守刀」,祝祷他能守护平安、避灾免厄。这更是他的「腰刀」,有朝一日若必须扞卫武士尊严而自我了断时的哀荣——
赐她这柄怀剑,他等於把自己的性命给了她!
隐约听见周围传来压抑过的抽气声,朱琬萍顿时明白风间一定又说了甚麽非同小可的事情。
然而,话一说完风间就起身,扭了头迅速往外走,朱琬萍来不及询问更多,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暗自思忖,刚才似乎看见风间的脸颊泛起了一层薄红。
「……殿下不用担心,君上赐刀是无上的光荣。」
若不是朱琬萍要求御台的众人养成对她有话就说的习惯,按规矩,香月不该在未经点名的情况下,擅自发言。
她一边收拾高脚膳,一边笑道:「那是值得小奴们天天向殿下贺喜的好事。」
「你们总爱把『无上光荣』挂嘴上说,那现在谁来告诉我——」
抽出插在束腰上的怀剑,朱琬萍细细打量着刀鞘上的雕花纹饰:「这把看起来杀猪宰不动、杀鸡不好用的刀,又是个怎麽样的『无上光荣』?」
梅姬、兰姬与香月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随即不约而同地噗哧一声,都被朱琬萍俏皮的口吻给逗笑了。
「禀报殿下,那柄怀剑可说是君上的『命』。」与竹太一起送走风间的菊太,一踏进屋内就听到朱琬萍的提问与侍女们的低低笑声。
一听到「君上」这个称谓,所有人立刻收住笑声端正神色,该擦桌的擦桌、该抹窗的抹窗。而朱琬萍则因为那一句「君上的命」,陷入了长长的沉思。
纹月在门外的廊上擦地板,这时边洗抹布边偷偷看向端坐中堂主位的朱琬萍,想起姊姊香月在她还是君夫人、正逢盛宠时曾经给予的告诫,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原来这位琬殿下——
不是争不过,只是不想争。当她出手的时候,她们姊妹俩,根本连反击的机会和余地都没有!
思及此,纹月隐约感到胸口一阵腾涌,涌上一股气闷……
她,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