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煙如火 — 二十九、三十

二十九

赵小姐画展日子定下了,从四月二十日开始,为期两周,倒是这一次不办在旧场地新艺廊,而是在开业才半年的明珠艺廊。

开幕茶会选在这一周末先行举办。似乎一切都要不同往日,赵小姐的邀请函未当面给我,而是寄到公司。

邀请函是用米白珍珠卡纸裁剪,设计高雅,展开先见艺廊标志图才见字,除了制式印刷的,还有赵小姐亲笔。

写着,尽可邀友参加,尤其女朋友。

我愣了一下,可算讶异的,想了一想,拿手机拨电话。赵小姐很快接起,不紧不慢地说话:「收到了?」

我说:「是,多谢你邀请,我一定到的,但我朋友多,不一定能带谁去,又怕请不好,要惹你烦。」

赵小姐在另一端笑了,语调悠悠地讲:「我帮你省时间,不用再问Vince,我已有邀请,你看看问另一个。」

Vince是叶文礼的英文名,我不太意外赵小姐会邀请他。我好笑道:「可以请问一下是哪一个吗?麻烦你,乾脆就指个名字,我好问一问对方有空没空。」

赵小姐似惊讶,「哎,你自己女朋友名字,你不知道吗?」

我犹自镇定,和她笑,「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

赵小姐笑声开怀,从听筒传渡过来,「少占我便宜。」

我道:「哪里敢。」

赵小姐哼了哼,说:「少给我假装——算了,不勉强你。不过,有对象又不是坏事,那样的场合也适合把她正式地介绍出来。」

有对象,当然不是坏事,坏在对象非女性,更坏在,所谓的对象的母亲正和我说电话。

我口不对心地讲:「假如有,当然好介绍。」顿一顿,直白地问她:「到底谁给你错误消息的?」

赵小姐款款地答:「我可不觉得消息有误的。好了,你不肯坦白,我也不怪你,不带就不带,你一个人来。哦或者,就带别的朋友。」

她说得好自然,我差点没听出弦外之音。天底下,除了我自己,另一个最最在意我跟赵宽宜有无和好的也只她而已。

我心中叹,「我问问宽宜去不去吧。」

赵小姐果然道:「好,你问问他。」

他俩母子的事,我其实不想搅和进去。已吃过教训,我一点都无能为作他们之间桥梁;而且,从来赵宽宜都不会因我缘故,而顺从他母亲。他若来满足她,是一如他应我,只因想了肯了——全由他。

不晓得赵小姐为何要错想,一直的总要拉拢我。

但我其实也不怪恨她。我心中敬她为长,始终珍惜这样的难得情谊。从前站她立场想,因心中感触,为得还是自己,不是为她,而如今,更不能轻易帮腔。

我只能和她道明白:「我会问的,但我不能保证他一定到场。」又婉转补一句:「你晓得,他事情忙。」

赵小姐静默,片刻才说:「我如何不知道。」

上一回赵小姐受伤,我不曾再了解後面详情。我一直未多问赵宽宜,一方面没什麽立场,另一方面,他不会太高兴多讲。

又多个方面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一向很明白吃力不讨好的滋味。

但我有察觉,在那之前,他们母子互动似乎比前半年要多得多。

除了通电话,年末赵小姐在家办的聚会,未曾出现过的赵宽宜到了,虽然已晚,但已算是一个表示。

可在她一摔後,又一点火花都没有了。

我便想不明白赵小姐,既挂记拉近母子关系,就不该挪展览场地。新艺廊的投资人之一正是赵宽宜,在自家地方,又是母亲办的展,他总也会到场。

於是就苦了我。

距周末的余下三天里,我一直等待一个良好机会问赵宽宜去画展的事。好容易星期四晚上,离开餐厅,气氛犹不错,想可以开口时,他忽而讲他周末有临时计画。

大部分时候,赵宽宜的周末假日都能有空,他不很喜欢在假日应酬,而今日他的成功也并不必要刻意去寻谁应酬。

我便有意外。

赵宽宜淡道:「外务协商。」

他公司近来动作频频,我自有了然,不琢磨其中详情,也不好提本来的话。我一面开动车子,随口问道:「几点的约?」

赵宽宜答我七点钟,我不禁一怔,看他,「晚上?」

「早上。」

我怔了一下,「难道打高尔夫?」

「是约在台北球场,不过,下不下场到时再说吧。」赵宽宜道着,看我一眼:「绿灯了。」

我赶紧往前开。心中实在地松口气,感叹人算不如天算——莫怪上帝要讲有安排;祂关了赵小姐那头企望的窗,而来抚平我多日的终归平白了的一场苦恼。

我终究是没对赵宽宜问起。

周末的开幕茶会在下午一点半钟开始,我看准时间,驱车赴会。

明珠艺廊位在福州街,装整得有模有样,且摩登,门面大片的能透出光的玻璃映出流动的文雅气氛,夹杂在几排的旧公寓之间非常的显目。

入口摆有不少祝贺的花篮,贺词各自精彩,争相较量,左一句亲爱的,右一句最爱,或者美丽的优雅的——不外是这些。每年这时,都似赵小姐对友谊的验收。但赶上总不如赶巧的,时机再好,佳人心中早有计较。

我未从花海之中找到她心中所属,但注意到了旁边米色墙面的艺廊标志图,在底下,又有个小巧的压克力浮雕,是一朵海棠红。

我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

场内早到着很多人,各聚一处,赏着画或用点心,时不时地交换心得。小林在接待处,我把带来的一个礼物交由她。

「还忙得过来吧?」

「可以。反正再忙,也只有这时候了。」小林笑答,接了东西,给我指了赵小姐的位置。

赵小姐站在一幅盛开的红玫瑰画前,一袭印花丝质披肩和白色连身裤,很招目光。她今日挽了头发,露出一小截细白的颈子。

她被一拨人围住,脸上笑意洋溢,看来正受恭维。我不着急上前打扰,倒是一别开眼,就在另一群人中见到相熟的。

叶文礼亦看到我,眉一扬,从其中抽了身往我走来。

自从说开话,我和他平日处事仍旧一样,倒未曾尴尬。不过,我欠着他的那一支酒到如今都没拿给他,而他也从未提起来过。

叶文礼经过长桌,顺手端了两杯香槟。他把一杯递给我,看看周围,问:「你一个人来吗?」

我一顿,笑了一笑,「我当然是一个人来的。」

叶文礼也是笑了一下,好似不在意我敷衍。他说起别的:「你太迟来了,错过一场好戏。」

我问:「哦,什麽好戏?」

「曹竞谦也到了,当众给Claire献了一束花,红玫瑰,九百九十九朵。」叶文礼道。

曹竞谦?我当然知道是谁,东方建设的董事长。

前次见面,赵小姐答我的话犹在耳。

或许,实情一直是如她所讲的,非我错想——我但愿是错想。

我便道:「这哪有什麽?曹董一直和她是朋友,受邀请前来,送她一束花也不稀罕。」

叶文礼似不以为然,神秘地一笑。

「你忘了,他太太去年初才走,但听说,从去年底开始,他就一直猛力地追求Claire,看来是真的了。」他说,微指了一个方向,「从刚才到现在,还始终坚持护花使者的岗位。」

我看了去,才发现赵小姐无论走到哪里,确实是有曹竞谦,他每次占的位置都巧妙,谁也难靠近到赵小姐左右。

但赵小姐似未奇怪,也不像困扰,笑靥依然,很从容又热情地迎上一个又一个来道贺的宾客。

叶文礼道:「追求Claire的人太多了,他这麽死守着,可是最笨的。」

我未答腔,感觉很听不惯这一句。

叶文礼则兀自问了句:「知道Claire为何换展览场地吗?」

对这一事,我一直也有好奇,看他一眼,「你知道原故?」

「明珠艺廊主要投资方是东方建设。」

我一怔,霎时就想起来,难怪刚才对那标志图下的浮雕熟悉。东方建设的标志就正是一朵海棠红。

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我有联想,便道:「那麽,或许你要猜错,他们之间不是单方面。」

叶文礼笑了笑。

「你忘记去年底的聚会,Claire是请了谁。」

我默了一下,低道:「假如他们之间有意,请一请他的儿子来,也不怎麽样。」

叶文礼已饮一口香槟,眼神略有深意地讲:「但是,这里的负责人不是曹竞谦,而是他儿子曹宗庆。」

未得及就这一事多讨论,旁边便靠来了人,我和叶文礼有默契地打住,而後头也未再讲起来。

等赵小姐身边稍空了,又看曹竞谦被旁的朋友绊住,我才去和她致意。她看到我,热情地张开手。

我和她轻拥,道:「恭喜开展。」

赵小姐笑道:「谢谢,看过你的礼物,很喜欢,劳你破费了。」

我送她的是一件卡地亚钻链,「前一阵子看到的,感觉很合适你。」又调侃:「不过,最合适美女的,还是当数红玫瑰,还得要九百九十九朵。」

赵小姐笑意未减,实在地睨我一眼,「你若也送来,我当然开怀地收下。」

我笑,「我可不敢抢人锋头。」

赵小姐轻哼一声,抬手掠了掠发丝。我注意到她右食指戴了一颗钻戒。察觉我的视线,她便把手往我递来。

「好不好看?是找人设计的。」

戒指是玫瑰金,中间主钻切割得彷如一朵花,周围有碎钻排列,样子极精巧。我由衷赞美两句,她便滔滔地讲明找到谁设计的。

不意地听见名字,我心中陡然一堵,面上依然好风度,答的话却不免敷衍。好在男人是可以不懂得女人在服装饰品的兴致。

看我略应付,赵小姐便不再多讲了。

我和她聊些对她作品的心得。她一直未问赵宽宜到不到场的事。

正想主动提时,又有人来。

我让出说话的空间,在旁听了片刻,和赵小姐打过招呼就走出艺廊。

站在门口,我刚要掏菸,见一辆车停了过来。

上面的人下车,我一看不禁意外。

范月娇亦瞧到我,笑着喊:「程总。」

我犹自讶着,「范大姐,你——」

「董事长让我过来的。」不等问完,范月娇即全数交待:「本来董事长也想到场,不过实在抽不开身。」

我一时谈不上心中想法,不由问:「他那一头事情还没完?」

范月娇似不意外我知道。她一笑,好似要答,手机忽然响了。她即接起,很熟练地回话,彷佛在讲一套公式——无可奉告,不予置评,不会回应。

我一听,便猜打来的那方可能是记者。

近日赵宽宜公司着实动静多,但应不到公布消息的时候。待她挂下,我笑问:「怎麽了?周末还有媒体要应付?」

范月娇叹道:「还不都怪昨日出刊的杂志,我一早可接够了电话。」

我不禁好奇:「什麽杂志?」

「不入流的杂志。」范月娇道,似想到什麽,「哦,正好有。」就从她随身的文件包中翻出了一本,往我递来,「都写些乱七八糟的,根本也不关董事长的事情。」

我接过,一眼就见封面大标题:女星狠甩三年情丢开穷男。

底下又一个副标题,叫一夜谋嫁豪门。我一顿,看了看封面上被拍到的女星,倒不陌生,是两岸三地都红的。

我翻开来看。

内容没什麽好讲,不外嘲讽及诋毁这一位女星为嫁入豪门的努力。

被拍的地点为北京,在一家高档会所,一桌人吃饭,全为两岸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便有赵宽宜。

照片中,女星打扮入时,笑意盈盈,满场周旋,一下子靠在一名男士怀里,一下又换到别的人身上。

因为是偷拍的,照片清晰度不是很好。

有一张的周围画面几近黑掉,不很分明,只看这位女星半弯腰,一手搭在赵宽宜肩上,两人的半边脸状似重叠。

能猜的原因便有两个了,或者她要跌倒,而借赵宽宜扶了一把,又或者,其实亲吻。

还有许多张——换到别的地点——走在路上的,都是这一群人。女星被红圈画起来,手中挽的则为饭席上的另一人。

难怪周刊要下这样的标题。

确实是如范月娇所讲,一点都不关赵宽宜的事。大概出席的所有男士们都要被问一回。

我其实感到没什麽。

只不过,在这些照片里的一群人间,却有张熟悉的面孔,再熟悉不过的举止神态。那人走在後头,走在赵宽宜的身後。

是林珞苇。

连续的几张走在路上的照片都有她。有一张是他俩靠了近。

偷拍的记者大概把焦点都着重在那女星身上。她跟谁,便拍谁,周围其实详细不多,能看的不能太清楚。

「——是不是很无聊?」

听到范月娇下得总结,我定定神,默然地点头,把杂志递还。我感觉也必须讲个结论。

我道:「是太无聊了。」

三十

在王子洋组织的酒局上,时常会碰到的朋友要结婚,就在周日。

婚宴请在君悦酒店,我本就要到场,昨日忽听范月娇讲起,才知赵宽宜亦有受邀。原来新娘父亲和他有业务来往,关系甚密切,当要奉他为座上嘉宾。

双方喜帖早在半月前寄发,赵宽宜从未提过,我也不曾讲。是小事,也没什麽。他并不一定清楚我和新郎有交情。

和王子洋有挂勾的朋友太多。一个牵一个的,甲乙丙丁混到一起都不一定认识,大家就认准一个王子洋。

王子洋这人厉害,从不搞混,不同挂的朋友不会约在一起。假如我一早不认识赵宽宜,大概很难得在王子洋的场子上见到他。

昨日我跟赵宽宜没有碰面,电话也未曾讲。

一日未见,不讲电话都不算稀罕。再怎麽喜欢,也不必总要时时腻在一起。

范月娇向来称职,必会和赵宽宜讲出席茶会的详细;他应知道了,周日婚宴我亦会出席。

我没想到要和他相约出门。以前未约定,却恰巧在一个饭局碰到也不是没有过。

临出门前,赵宽宜忽打了电话来。

他说:「你别开车了,一起去吧,我有司机。」

我笑笑,道了好。

新郎身家不比新娘,但也不浅,双方亲友加总要六十席位。宾客们都有来头,冤亲债主不免齐聚一堂,得赖婚顾公司规划得宜;看得出,位置排布下过工夫,场内外气氛皆一派和美。

我跟赵宽宜一起到,不过桌位并不在一起。

一进宴客厅,赵宽宜就被一个熟人拦去说话。我一人先随招待入座,刚坐下,正和同桌的人寒暄,就看王子洋夫妇也到了。

他们和我同桌。或许闹了别扭,两人的神情不太好,在这派喜气之中略突兀。我和王太太不熟,在他们婚前,只在杂志或名人报导上看过模样。

这时她理也不理同桌的人,一屁股坐下了,自顾地拿手机看。王子洋似不快地瞥一眼,但未讲什麽,只来和我们几人打招呼。他一早忘了上回酒醉的话。

随着婚礼进行,气氛越喜乐,酒也喝得更尽兴。

我没想过借酒浇愁,因也完全地谈不上。是很好的酒,不多喝点,总觉得可惜了。

一直到离场,我才在酒店外和赵宽宜碰头。

从来他应酬喝酒,都不会喝得过,今日亦然,面上不见半分酒意。反倒我,让风一吹,更感到脸臊烘烘的。

我眼前隐约一眩,忙借了赵宽宜的手臂来扶。

他没有推开我,反而来搀了我一把,嘴上问:「喝了多少杯?」

我耸肩,嘻皮笑脸着:「哪里数得清啊?」

赵宽宜微皱一下眉,看着我,未语。

所幸他的司机很快把车开来了。

坐上车,我靠倒在车椅背上,歪斜着脑袋,望车窗外一幕一幕急闪的景物。

车子里在播放音乐,纯音乐,不知是什麽曲子。大概是司机在听的。我转过脸,坐一侧的赵宽宜正在看手机。

他目光微低,昏暗不明的车内,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可以感觉是很专注的。我忽然不想让他这麽地专注。

我伸出手,按了他的手臂一下。

赵宽宜即看来。

我说:「周刊的内容太乱七八糟了。」

赵宽宜默了一会儿才答腔,他别开脸,「还不就是那样。」

我静望着他。我并不期望他能有一个解释。他从不解释,不会承认,不会回应。

难道对我也是这样?我挣扎着去试探,可开不了口。我发觉,我一点都拿不出一丝一毫底气。

关於照片上的详情问或不问,其实不是一个问题。

事到如今,我如何拿得出推开他的勇气。

我低下目光,「是,都是那样,乱写,乱七八糟啊。」顿一顿,一笑,朝他看,「喂,我走不动了,先到你家坐一下吧。」

赵宽宜亦看来,挑了眉,未置可否。

隔日,是在他家醒来。

除了头痛,我还能感到那深深地酒後乱性的疲惫感。前夜一时纵情,忘了分寸——忘了今日为BlueMonday得上班。

我对赵宽宜叹自己年纪大,请他以後尽量别在星期日晚上玩花样。他并不理会我,从容地收拾,穿整衣装,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

好在,他愿容留我在他家赖床一小会儿。

我挣扎半天,最後顺从了惰性,请了半天假。

赵宽宜让司机再把车开回来,我大方地奴役那位老实的年轻司机,按照我惯走的路开。

因已请假,我便返家。

路上,我要和司机聊,可他非常地惜话如金,兢兢业业。我不禁要感叹,难怪赵宽宜平时出门,行程可以这麽的保密。

进家门时,就隐隐地听到谈话声。是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大概听到门开,徐姐从门厅後出来,见是我没什麽意外,只讲我母亲在昨晚就回来了。

我听了,去到客厅。

母亲挨在长沙发的边上,倒没有在看节目,只顾聊电话。或许去打了禅七,她心灵方面对平静有一定的收获,神情不再郁郁的;望到我,还似有两分的欣喜。

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转小。

母亲已挂掉通话。她拿开手机,站起来,看一看我道:「昨晚回来时看到你的车,结果你不在家,问你爸爸也不知道你去哪里。怎麽一晚上没回来?」

我不意外父亲答不出我去处,因我未曾讲过。昨日出门时,他人并不在家中。我毫无兴趣管他人在何方。

我道:「昨晚去喝喜酒了,我搭朋友的车,後来直接住朋友家了。」

母亲蹙了眉讲:「那一定喝多了吧,头会不会痛?我叫徐姐去冲蜂蜜水,你喝一点,再去公司。」

我阻止她,「不用了,我不喝,我早上也请假了,下午才去公司。」

母亲便不讲了,可还站着,两只手相互地握在肚子前,似拿不定主意坐不坐下。

我本要走开,但瞧了眼,才注意到她今日穿了件颜色稍浅的有花样的上衣,不像平素一贯的深色。

此一桩发现,我说不上想法,只随口问:「不是说要今晚才能到家,怎麽赶昨晚就回来了?」

母亲彷佛才回神,可又愣愣地看来,「哦,山上天气不是很好。」

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不过我不太在意。母亲心上时常盘着事情,恍恍惚惚的,说不定也没听清我的问题。

反正也是随便问的。我转开身。

母亲倒来拦住我了,可问的话让我一愣。

「你最近跟宽宜有没有见面?」

我看她,她神情又是寻常的总有一丝的忧愁。我开口:「问这个做什麽?」

母亲略略一顿,「就问一问——那你有没有和他见面,最近这一阵?」

我猜着她的意思。

不过,她从来要有机会认得我周围的朋友的一个,想起来都会问。她对赵宽宜一直好印象,不知我俩关系数度地变化。

如今当是。我便一如既往和她敷衍:「最近当然有。」

母亲倒追着问了:「昨天有没有?」

我耐烦地反问:「你问这些要做什麽?」

母亲对着我,张了张口,但有一下才讲出声音,缓缓地:「没什麽事——没事,哦,我是想到了,他上回送礼物给我,那…是不是也该回给个礼物给他妈妈?」顿一下,忽欢快起来,「我最近看到一件珠宝,也许可以——」

我打断:「不用了,他妈妈很挑剔,送不好不如不送。」

母亲默了一下,道:「那请他来家吃个饭?怎麽样?他好久没来我们家了吧?」

我真觉得烦躁。

「请他来做什麽?他没有空的。」

母亲沉默了。

我亦安静,看她郁闷似的脸色,缓缓情绪,开口:「他有公司要管,应酬多,我有时都不一定找得到他。」

「我知道,我也是提议,我没有一定要约到他来。好了,你要休息吧,我不跟你多讲了。」母亲叹道,就走了开。

我的情绪被仓促地推到了无奈。

胸中一团乌烟瘴气,但不能发作。要再回应没完没了。但有时不回应,又显得我的没耐性。对着这样一个母亲,儿子怎麽做都不能算对。

这一想,实在该要佩服赵宽宜。他的母亲比我母亲,更更难应付。

下午销假,进办公室,一堆事情等着办。我紧守岗位,不敢稍离办公室一步。

秘书Elin进进出出许多次。她穿一双高的细跟皮鞋,大概走得很累,端咖啡来,对我暗示请勿要拿星期一休假,别说半天,一个小时都不应该。

我笑:「万一有不得已的事也不能请?」

她露出专业笑容,临出去时道:「但今时今日还未到不得已。」

我望她背影叹气。都怪早上太难清醒,不慎说出了请假的真正理由。宿醉,在男人身上为一个很罪不可赦的理由。

距离下班还有两小时多,假若我拖延未做完,妨碍自己下班不要紧,妨碍到旁人,可能明日就无一杯咖啡好喝。

我继续翻看文件。翻过一页就停住,因蓦然想到上午和母亲的谈话。

心思一时不能在专注回去,我乾脆拿一根菸抽。

坦白说,我其实不太担心。母亲应不至於想到深的一层。况且,很多年了,赵宽宜不曾到过家里。

有时一些应酬场合,母亲陪父亲去,偶尔会碰到赵宽宜。不管我那时和他关系差不差,他跟母亲至多客套,谈不了两句,说不准,和父亲聊得要多些。

我想了想,拿手机。

另一端响了好一下才接起。赵宽宜很平平静静地问我有何贵事。

我道:「想请你吃饭——不过不是我,是我妈。」

赵宽宜默然未语。我补一句:「她早上跟我提的,要谢谢你上回送的那套首饰。她很中意你的眼光。」

赵宽宜才吭声:「是一点意思而已,不用了。况且,那本来也是一个谢礼。」

我笑了笑,说:「假如她坚持一定要谢谢你呢?她说,要请你到家里来吃饭。」

赵宽宜淡道:「你替我感激她的好意吧。」

我笑,「那这样吧,不用跟我妈吃饭了,跟她的儿子吃晚餐吧。」

赵宽宜很直接地道:「今晚不行。」

我呵了声,道:「哦,那太可惜了,我刚好也不行。」

「我必须挂电话了。」赵宽宜只说。

「嗯,你挂吧。」我讲。

很快地,那一头毫无犹豫的断了线。

我把菸抽尽,一时摸不清心中滋味,可大概刚刚把菸抽得猛了,略有点窒息感。我沉出一口气。

看着满桌文件,我想,还是不要拖延人家下班时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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