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三度见到Fred时,是他来赴公司的董事会议。
双方合作细节早底定,只待签约,也各有负责的部门人员,他亲来,是为陈立人作面子,以消少数董事心中对合作的歧义。
陈立人能主导董事会近九成决定,余下一成是看家中长辈一点薄面,但他行事求稳妥,一点口实都不落,便请Fred到场,表示诚意的意思。
我未有资格参与董事会,待在部门办公室里忙了一上午,直到秘书Elin来和我对行程,说了两句,玻璃门忽被敲了敲。
是Fred,我不禁诧异。
Fred露出一丝微笑,「我有没有打扰了?」
我起身请他进来,「当然没有的,Hughes先生,是合作细节还要再讨论吗?」
Fred道:「哦,不是,那个没问题,我只是找你说一下话。」
我微怔,不待去示意Elin,她便对Fred嫣然颔首,转身踩着高跟皮靴离去,还贴心的带上了门。
办公桌前有张沙发,我请Fred过去坐,他却摇头。我便随意,直接问:「Hughes先生想和我说什麽?」
Fred面露一丝难色,又或者是迟疑,片刻道:「我是想和你聊Kuan。」
Kuan?聊赵宽宜?我先一怔,然後笑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Fred未解释,他看着我,神情比刚才坚定。他道:「我听说,你跟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关系也很好。」顿了顿,「你和他母亲也熟悉。」
坦白讲,知道我认识赵宽宜的人不少,而知晓我和赵小姐交情匪浅的更多。我不意外他曾听说。
可所谓听说,又是听谁说的?
总不会是赵宽宜。他不轻易对人聊私事的,尤其提到他母亲,以往不注意跟我讲得多了,便会自顾沉默。
至於,跟我的关系…
我相信,如今他必不会要说起来。我想了想,道:「我仍不明白你的意思。假如你想知道什麽,最好亲自问他。」
Fred嘴角扯了一下,「问他,他难道会说?」
我不语,可忆起了那日在吧台,Fred掉头而去的那一幕。我未多想过其中如何,但非是猜不明白。
我也只敢猜。
多年来,赵宽宜所择全是女伴,即使在那段毫不收束的年岁。他从前不避聊性事,话中对象亦是女的。
虽然我曾见他跟一个男人接吻,可仅止那次,一点都不能表示什麽。我便有时想,倘若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男人名姓,也许我就不至於顾忌太多。
但,始终是个假如。
我只有对Fred说:「不管你想知道什麽,就算他不讲,都不该来问我。」
Fred默然,道:「我会找你,也不是无缘无故。认识Kuan这样久,我从没看过他请过谁喝酒,你是第一个。」
我笑了笑。
「你只是没看过吧,不表示他没有请过旁人。」
「肯定没有过。」
Fred语气好似信誓旦旦,我略有些烦。我明白这是没什麽意义的,他请我喝酒,而我总也有请过他的。
我不再客气:「你到底想说什麽?」
Fred也直接:「你和Kuan是什麽样的关系?」
我笑:「你不是听说了?我们的确认识很久,我跟赵女士熟悉,也都是大家知道的,不知道你为何要细究。」
Fred沉默了有一会儿,好似斟酌。终於,他讲:「我跟Kuan也认识了很久,我一直对他——我这麽说,或许你会觉得奇怪,我对他的关心,是远超过朋友的感情,你能明白吗?」
我感到心口微悸,就听自己讲:「不,我不觉得奇怪,我可以明白。」
Fred嘴角轻扯,续道:「我知道他身边只有女伴,但是,你应该能感觉,Kuan很特别,受他吸引的不只女人,他也清楚,他从没有表现过一点厌恶,可他也没有——」顿了顿,神情略消沉,「这样久了,我一直不明白他想什麽。」
我只有沉默。
说完这些,Fred好似已无话,又见我不开口,露出尴尬一般的神态。
看他似站立难安,我想了想说:「你也认识他许久,应该知道他脾气,我没什麽能和你讲的。」
Fred沉默。
片刻,他道:「我很抱歉,说了这一堆。」
我说:「不会。」
「打扰你。」
我微笑,开了办公室门。秘书Elin机灵的上前接手,领他离开。我回身,走到办公桌前。
我拿起菸,点了一根。慢慢的抽了会儿,我想了想,用手机拨了通电话,那头响了一会儿才接起。
我问:「忙吗?」
「忙呢!」邱亦森答。
我笑,手里掸了烟灰,「放下别管了。」
邱亦森回:「老板,正给人剪发啊,能不管?」
「排给别人剪。」我说:「老板我心情不太爽快,让你关店不作生意。」
那头沉默了好半晌,才听邱亦森没好气的回:「——算我怕了你,行啦,就关店等你来。」
最後还是邱亦森过来找我。
邱亦森不客气的指使我,开车去迪化街喝茶。茶馆就在霞海城隍庙附近,那里有许多街屋,它是在其中一幢,一楼前头卖有各色艺品,要上了楼梯,才是喝茶的地方。
迪化街比起从前,又变了不少去。我小时来并不是现今的模样,那一次,是在过年前,母亲携我跟嫁在板桥的大阿姨一起来办年货。
印象里都是人,摩肩擦踵,扑面的热意混含各种的气味,各种的声音。那回就走了一小段,我身上新穿的一件小外套被挤得皱巴巴,鞋面也不知在哪里碰污了。我受不了,和母亲吵,她无可奈何只能先带我回家。
这段经历我以前曾和赵宽宜讲过,还天真的问他妈妈有没有去那里办过年货。他说,办年货当然是要的,但这种事怎麽也不会轮到他妈妈来做。
想想也是的,赵家再无人了,也不会要赵小姐来烦这些事情。
以平常日子来看,茶馆内的客人不少,邱亦森原属意坐里头客厅的沙发座,可惜已满,我们只能择了窗边的位子。
邱亦森要了一壶东方美人茶。随茶送上的点心有四色蜜饯,以及乾果蛋糕,是他最喜欢吃的,便喜孜孜得很。
我只喝茶,慷慨的将点心都让予他,口里道:「今天人倒是多。」
邱亦森道:「办年货办得累了,就上来喝喝茶吧。」
我微怔,「开始办年货了?这麽快?」
「哪里快。」邱亦森说:「再两个多礼拜就过年啦。」
难怪,这一阵赵小姐都未和我联系,她以往快近过年就要飞去瑞士,而通常,赵宽宜也会跟着去。
我想了想,说:「前几天我去参加一个精表展示,在那里遇到赵宽宜。他身边有一个女伴,是我上次和你说过的那个。」
邱亦森端茶喝,听着只微一挑眉。
我继续说:「他跟我讲,他…在考虑要和对方谈。」
邱亦森呵了声。
「你们还真的和好了?」
我耸肩。
「我当然不比你了解他,但他跟你讲这个,可见心里是不怪你啦。」
我默然,低道:「其实我也没有很了解他。」
邱亦森未予置评,只又说:「然後呢?他跟对方在一起了?」
「他那时说考虑,现在不晓得情况。」我说。
邱亦森觑着我,:「是你不想去问进度吧。」
我不讲话。
「其实他找个人谈了也好,你也能好好找人谈。」邱亦森说。
我笑,「说得好像是他妨碍了我一样。」
邱亦森也笑,却有几分讥诮:「难道不是?」
我未语,端茶来喝。
「好吧。」邱亦森叹道:「算我说错。」
我开口:「你也不算说错。他一直是这样,从来也没有另一种选择,是我错觉。」
Fred说得是他自己,但何尝也不是我所想?赵宽宜身边除了女伴,亦从不缺对他有意思的男性,他不厌恶也不疏远,甚至也有亲密。
我跟Fred,甚至是赵宽宜从前那个巴西裔同学,一点也没有不同。我们都想得到赵宽宜,可在他眼里,谁也未曾特别,谁也未曾懂得过他。
邱亦森看着我,「其实只是一句话。」
我答他:「我知道。」
但,我不敢啊。
倘若说了,连在他心里那点薄弱的位置都没了,到时该怎麽办?
可能见我消沉,邱亦森便转开了话题。
他近来想再开第二家发廊,从去年底就开始找店面,看设计。我听他说,偶尔给一些意见,这麽一会儿工夫,时间就打发了过去。
邱亦森想顺便去买点乾货,我让他先下楼,拿帐单去结。
到柜台前,我递出帐单,一只手却也从旁递上,服务人员一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
我转头,是个穿着体面的老先生。他和我对上眼,眉眼微挑,我不由恭谨神态,喊他一声赵老。
赵老,赵寓甫,联天集团的创始人。他是赵小姐的父亲,赵宽宜的外公。陈立人初接手事业时,他帮忙许多,因此我和他接触过好几次。
但其实在更久以前,我便见过赵老的。
赵宽宜小时有一阵子是住到他外公家里,他曾经带我去过。
赵老已在五年前退休了,还办宴会,但当时我是跟陈立人以嘉宾的身份赴会。
此刻,听我喊,赵老深刻的眉眼舒展。比起赵宽宜,赵老所混血统单纯的多,西洋血统更明显了些。
我让服务人员先为他结单。
「好久不见你了,立人那里近期很忙吗?」赵老问。
「是有点忙。」我说。
赵老道:「注重事业是挺好的,但也不要过头。」
我笑了笑,「您说得是。」又问:「您也来这里喝茶,您今日和谁来呀?」
赵老正要答,已有一个人先喊了他。
「外公——」那声音一顿,「程景诚?」
我一愣,转过身去,果然见到是赵宽宜,他一手拿了个女士皮包,一手半搀着一个打扮端庄的老太太走来。
我着实诧异。
那老太太问赵宽宜:「认识的?这是谁家的?」
赵宽宜道:「是程家的,程景诚。」
我连忙问候:「您好。」
「嗳。」老太太一笑,从赵宽宜手里接过皮包,对赵老说:「你怎麽就来付帐了?说好我请的。」
赵老道:「你请和我请不都一样。」
「可不一样,我不是请你。」
「那我也不是请你…」
我不禁看了眼赵宽宜,他面色未变,只是掏出皮夹,直接拿出一张信用卡给了等待一阵的服务人员。
赵老见了,眉头微皱。
「嗳,这下好了。」老太太不满意的瞪了赵老一眼。
赵老便似埋怨的瞅向赵宽宜。
我忍不住好笑,都说老人如小孩,倒是真的。谁能想到从前在商场雷厉风行的赵老,也有这样的神情。
赵宽宜仍旧自如,道:「外公外婆,你们先下楼吧。」
「那好。」
老太太说,挽好皮包,掉头就走,也不管赵老。赵老好似习惯,也不介意,只来和我道:「看什麽时候来家里坐坐吧。」
我一怔,不及答话,赵老便下楼。
「那个…」我看向赵宽宜。
「外公都这麽说了,你就看个时间吧。」赵宽宜说,他亦看来,就伸出手抽走我手里的帐单,再递给服务人员,「连这个一起结了。」
「啊好的,请稍等。」
我还在反刍他前面那句,一时没反应,过後回神,已来不及阻止。
「你不用…」
赵宽宜淡道:「正好顺便。」
我愣了愣,只有说一句谢谢。赵宽宜微扬眉,好似我的道谢是多此一举。我心中明了,就如他所说的,仅是顺便。
我看他签单,想了想,问:「你今年不去瑞士?」
赵宽宜只应了声,接过签单,流水般的签名。
我再未多问,当他是回答了。
待下楼後,我和赵老夫妇再致过意,看他们三人离开後,便去寻邱亦森。他一早就瞧见赵宽宜,眼睛都瞪大了。
「这样巧?」
「是啊。」我苦笑:「这样巧。」
十四
於父亲来说,过年大约是一件很烦心的事,从前如此,而今更是。
父亲是爷爷奶奶来台後才生的,兄姐弟之间差了近十来岁。当时,爷爷任职一间小公司,刚升为经理,不再需时时应酬,故父亲好似独生子,占去爷爷奶奶全部关爱。
父亲高中毕业,申请留学去美,待了四年,之後回来进了家公司上班,做不到一年,便面临老板想收掉公司移民的局面。
父亲认为公司仍有发展性,就拿老家公寓去贷款,接手来做,慢慢也真是做出一番成果,但拿公寓贷款的事,让大伯和姑姑很不高兴;他们闹了一场。
手足之间感情原就浅薄,经过这件事更不相往来,父亲结婚时,两家人都未到场。
直到我出生後一年,爷爷过世,三人关系才稍见破冰,但也讲不了几句话。
那时奶奶还在,可年岁大了,大伯一家便搬回公寓照应,过年时,父亲带母亲和我回去,两方处得都不自在。
後来过节,父亲回去,总吃过年夜饭便走。奶奶去後,头一两年,父亲仍带了母亲跟我回公寓,可後来,似有原故,总之我们再没去过。
但我对过年开始有印象的,都不是这些,是在外公家。长久以来,除夕的大清早,一家人就要搭机南下高雄。
即使两人关系正不睦,我留美未归,只他两人依然回去如常。
这是除了离婚,母亲妥协再妥协,仅余的不退让。父亲无法不同意,他和母亲之间才具婚姻效力,另一边在法律上不过一个温柔乡。
但在岳丈家中,父亲更要愁眉深锁。
外公一家在当地有名望,亲族许多,走一整条街,处处都是认识的。父亲已惯了往来交际,可在这一干亲友面前,却似惜话如金。
父亲非要端姿态,只因不通闽南话。其实长年下来,多少有讲得通的,但或许自觉不够底气,近几年他反而更沉默得多。
对此情形,母亲总漠然看待。
或许是因为回了家,那是她的堡垒,父亲再不能用感情伤害她。
我对过年回高雄,却也不太起劲。
当然,若和父亲比,我还是乐意一点的。
母亲许多兄弟姊妹,我的表兄弟表姊妹便不少,但感情普普通通,总是过年相见玩成一片,回头就生分。
主要是彼此年岁相近,难免被比较,小时是成绩,大了换事业,再至婚姻事,长辈们好似讲不腻,年年要探问,说长论短。
不过,我心里无精打采,但到年节时便一个约也未排,照例除夕当日早上和父母亲一起出门。
而今早不搭飞机,改乘高铁。
自高铁开通,往来南北再方便很多,不必赶提前划位,也不像搭火车一般要费劲和人挤。
近来,到除夕才返乡的人不少,普通对号座几近卖空,为了乘得舒适些,我一早订好商务座位。
路程不远,一个半小时便到达。高雄不似台北阴冷,有日光溶溶,但毕竟冬天,迎面的风里仍挟带了丝丝冰凉。
母亲先前联系过二舅来接,一出车站就见到了人。
外公家不在市中心,但不算偏远,从高铁车站过去要半小时车程,
在车上,母亲和二舅熟练的以闽南话话家常。对闽南话,我比父亲好些,能听也可以讲一点,二舅来问候,多少能搭腔。
二舅年岁小父亲一些,两人关系还好——其实不只二舅,父亲和母亲这边的亲友全都是还好。
初碰面时,二舅仅对父亲点头,就当打了招呼,途中不曾聊上话。
到了外公那里,刚刚进屋子,各方又一阵问候,几个阿姨,大舅小舅,也有年轻人,都是似面生似熟悉,喊不出称呼的。
外公外婆年纪大,多在房里休息,我跟父母亲一起去问安。外公脑子还很清明,当父亲的面,问我工作的事。
外公的暗示,我听得明白,而一旁的母亲,不必看,亦能知她神情有企盼。她总觉得,父亲的公司终要我接手,即使不是,也不用辛苦吃人家一口饭,好处只能是别人的。
她盼的这些,我半点都无争取的心思,无论是进入父亲公司,或者接受外公这边更好的条件。
何况,能吃上陈立人所给的一口饭可不容易。他没那麽好心。
至於父亲如何想的…
他既未有说的意思,那麽我又何必去问。
接到赵宽宜的来电时,我已教一个表妹纠缠近一个小时。
这个表妹是四阿姨最小的女儿,才去大学念了一学期,知我以前申请过交换学生,年夜饭方吃过,一大家子待客厅里闲话,就来问我。
几个长辈在,我不好意思太冷淡,好容易答完申请经验谈,她又不依不饶,问起在美的生活细节。
便正好,手机响了。
不管是谁,我都无比感激——我看也未看就接起,一面从沙发起身。
「喂?」
「程景诚。」
我一愣,忙挪步向着无人的过道去,声量不觉低了些:「赵宽宜?」
「你在家里吗?」
赵宽宜问,他那头背後有着别的动静,很吵闹,气氛似欢庆,使他说话的声音更显平和清晰。
我蓦地静心,答他:「我不在家的,我和父母回高雄。」
赵宽宜默了一下,但隐约听得他似和谁在交谈,过会儿,他才又问:「上次外公问你找时间来,你什麽时候方便?或者,年节里没什麽事,看看来不来?」
我愣住,「什麽?」
赵宽宜好脾气的再讲了一遍,我才回神。
「这…这样,不会太不方便吗?」
「能有什麽不方便?」赵宽宜说:「你什麽时候回来?」
我向来都比父母早些回台北,可一般再早也要初四。
但其实,提早也不是不行,脑筋急转,我道:「初三。我没什麽事,你…」
不等我讲完,赵宽宜很快道:「可以,你开车吗?」
「我搭高铁。」我说:「之前出门是司机开车。」
赵宽宜便讲:「你看搭几点的车到台北,传个讯息告诉我,到时我去接你好了。」
我一点也没有别的答案,「好。」
「到时见。」
「好。」我说。
那头挂断了,我对着手机发了会儿愣,思路才捋顺了。这是真的?我忽然怀疑,但不由要好笑自己。
只是去拜访,能表示什麽?不能的。
我回头,不防撞上一个人影。
缠住我一晚上的小表妹,笑嘻嘻来问:「表哥和谁聊电话啊?神秘兮兮的。」
我收起手机,和她错身,「我和朋友说正经事。」
「哦,一定是女的朋友。」
身後的声音说,我忍不住一笑。
假若是,那就好了,我便不用苦恼多年。
及至初三离开,小表妹仍不依不饶要问和我通电话的人。多亏有她,我要提前一天走,亲友们都猜我要赶回去约会。
确实也是一个约会,可其中全无旖旎。
父母亲亦有耳闻。父亲一贯未多问,母亲神情却有几分意思,但她终究没多嘴。她知道,我不乐意被问感情事。
收妥行李,我一样搭二舅的车去车站,在下午三点多回到台北。
事前我传过讯息给赵宽宜,他和我约在东出口。我过去时,一台黑色宾利,新飞驰V8已停在那里等着。
我走近,敲了一下副驾车窗。
窗子往下放,赵宽宜看了来。即使在假期,他仍穿着周整,稍长的发亦梳得整整齐齐。
他开口:「来了,行李放後车厢里。」
我点头,放好後开门上车。
一上去,即闻到烟味,我问:「你很早就到了?」
赵宽宜一面开车,一面答我:「是出门得早,送几个人去机场。」
我道:「那你直接就过来等了?附近不是不能停太久?」
「我还上二楼微风拿酒,车子那时先停在停车场。」赵宽宜说。
「哦。」我不禁往後座瞧了眼,看见驾座後搁脚的地方有个纸袋:「拿得什麽酒?」
「ChâteauLagrange。」赵宽宜道:「你晚上不必要回去吧?」
我为後一句话怔了下,笑道:「是不用,怎麽?难道叫我住下?」
赵宽宜点头,将车子开上了新生高架桥。
我愣了,不知能作何想法,但,又不想沉默。
我只好问:「这是要往哪个方向?
「天母,外公外婆在十年前搬家到那里。」赵宽宜道。
「住到那里了?」
「嗯。」
赵宽宜应声後便沉默,而我一时不知和他聊些什麽。太久没这样,密闭空间,只单独两个人。
以前丝毫不嫌闷,其实现在也不会,可却不由心焦,一沉默下来就忐忑。
我想着,问:「听个歌如何?」
「随你。」
我伸手按开音响。
里头放有碟,缓缓唱出一首ChasingPavements。
IfI\'mwrong,Iamright,Don\'tneedtolooknofurther,Thisain\'tlust。
Iknowthisislove。
But,,ifItelltheworld。
赵家最早住的房子是党内配给老将军的,在圆山附近。我小时去过,老式两层楼的洋房,有个小花园,讲起印象,近似赵小姐现在住的别墅模样。
其实我对那里,记得最多的除了客厅,就是赵宽宜的房间。我去时,总和他待一起,他住二楼的一间房,是他姑婆从前用的,靠窗边有张古旧的木头桌子,上头有几道刻痕,是一串法文。
赵宽宜当时早会了法文,我问他那是写什麽意思。
他看着我,说:Jesuistombéamoureuxdetoi,我爱上你了。
当时我们不过孩子,都不懂何为爱,只觉得法文有趣,我还学着说了一遍,若是现在,当作练习也讲不出来。
二楼最末的大房间,是主人房。每次我们上楼,看护阿姨都会提醒要小声。那时候,老将军年岁大身体不好,赵老和太太要忙碌,除了帮佣,还请有看护。
後来我再也没去过那幢洋房。
赵将军过世後,赵家仍住在那里,在赵宽宜大学快毕业时,才搬往天母。他们住到天母西路五十巷里的大楼社区。
这里环境很好,清幽隐密,又近公园,交通亦便利,听不到外头商街的吵闹,但一出巷口,即刻繁华。
赵宽宜将车子直接开入地下停车场。我拿了行李跟他一起乘电梯到十楼,听他说他外公在这里买了上下两户,打通成为楼中楼形式。
来开门的是赵家请得阿姨。进门後有宽广的门厅,不太中国风情,走西洋的摆设,一张原木雕花高几上放了盆花,後侧的墙挂了一幅水晶拼贴的画。
我换过鞋子,和赵宽宜往里走。
客厅的人看了来,是赵老,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挨着一张矮几,衣着比上回看要随便些,但毫不失礼。
想起来,或许赵家人都是这个样子,不说赵宽宜,赵小姐就是最休闲的模样,也从未邋遢。
我喊:「赵老。」
赵老搁下一本书,摘掉眼镜,「放下行李,过来坐。」又吩咐,是对尾随来的阿姨:「再泡茶来,切块蛋糕,就切前日玉珍带来的那个。」
我赶紧讲:「不用忙,我喝茶就好。」
「那不行,难得。」赵老却道:「红叶的鲜奶油蛋糕才叫滋味,吃过没有?一定没有吧,你们年轻人就知道迷macaron,都不懂其他好吃。」
坦白说,我不嗜吃甜食,没那样喜欢macaron——可也不多解释了。
阿姨还没走,问了句:「先生,配茶要泡哪个?」
赵老便道:「唐宁那款earlgrey。」
「好的。」
赵老把目光放到赵宽宜身上,「酒拿回来了?Heather她们打来电话,今晚飞不了,下爆雪,机场关闭。」
赵宽宜将提着的纸袋放在茶几,「就放着吧,你们先聊。」
说完,他即走上一侧的楼道。我目光不由跟随。
「可惜——」
赵老的声音唤回我的注意力,「抱歉?」
赵老挥了下手,表示不在意,「Heather是我外甥女的女儿,和她妈妈住在法国,本来搭今晚的飞机,但那边下暴雪飞不了,可惜,本来想让你们见一见。」
我一怔,「和我见面?」
赵老点头,「她也是史丹佛毕业,你们一定能有话聊。」
我感觉这个话不太好接,乾脆转移:「怎麽不见老太太?」
「她昨天睡得晚,赶早起来送客人,午觉到现在,差不多起来了,可能又待楼上讲电话。」赵老道。
我笑,瞥到他搁在一边的书,「您刚才看得什麽书?」
赵老将书拿起来,看着有点旧了,是一本英文书。
「随便拿来看的,打发时间。」他说:「对了,我听宽宜讲,你回高雄去你外公家,那边情况都还好吗?」
他问情况,但我知其实不是问家里面如何。
因为出身,赵老和政界关系也好,外公家在当地也有些政治资源,莫怪他问起。我只简单的回答,主要是对这一方面也不大清楚。
说话的途中,阿姨将茶和蛋糕送了来。赵老示意我喝茶,以及品嚐蛋糕,他自己也吃了一点。
坦白说,和赵老闲话不是太轻松,他人虽已退休,但心思未退,不说联天,在其他公司里也有他一份董事身份。
我和赵老谈了一会儿,老太太就从楼上下来了。她着了毛呢衫搭长裤,远远看去,隐有些赵小姐的神韵。
我起身问候,让出位子。
她忙说:「不用,你坐。」又瞧了眼赵老,「哎,这下有人了,晚上等着啊,有你好看。」
赵老抬了抬眉,没吭声只喝茶。
「晚上?」我不解。
老太太笑了笑,「晚点我们玩几圈,我去看看厨房煮了什麽。」
玩几圈?麻将?算一算,加上我倒真是有四个人,我好笑又意外,原来赵宽宜是会玩牌的,从来也不知道。
倒是,赵宽宜上楼到现在,一直都未下楼来。
此时忽来一通电话,是找赵老的。他起身去接,我喝了几口茶,朝楼道看了看,就起身过去。
一上去就是个过道。一面是落地窗,另一面是墙。
落地窗外是露台,我看见赵宽宜。
他和我背对,确实是换了套衣服,似在讲电话。
我别开脸,见墙上挂了好几幅画。那些画都有来头,多是真品。我依序欣赏,走到最後不禁停了停。
名画换成了照片。
黑白照片里有从前那幢洋楼,停在花园前的裕隆汽车,双人合影——是年轻的赵将军和他的英国太太,一个着军装,一个草帽搭素面长洋装。英挺帅气,甜美青春。
陆续的,合影的人变多了,有父亲和儿子,或者女儿,或三个人,偶尔一家四口。赵将军的一对子女都是眉眼似他,整体轮廓像外国妻子。
照片换成彩色,是赵老年轻的模样,和他太太一起,两人共乘一辆机车,那年代很普遍的伟士牌。
再来的照片里换了背景,多了岁月。
将军老了,赵老也不算年轻,有的人再不见,然後多了别人。
我从没看过赵小姐年轻的样子,她最不喜欢留照片,家里柜子上更一张也没有放。
但眼前这一张,赵小姐窈窕而美好,紮着马尾,白制服蓝裙子,她挽着赵太太,笑容很甜。
照片角落有写了日期,算一算,差不多是她高中出国前照下的。
之後就没有了。
余下的都是家族照,里头几乎不见赵小姐,不过可以找到赵宽宜,其他人我多不认识。
只其中一张,赵宽宜站在最左侧,而赵小姐在他身旁,两人有笑容。
我心中略有微妙。
不知这是赵宽宜几岁的时候?他身量才高过赵小姐一些,模样似孩童又似少年。
「这张好像是在国外照的。」身後传来一句。
我一顿,转头看见赵宽宜。
他关了落地窗,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张照面上。他说:「是了,你看,这边写了地点,在瑞士,圣莫里兹。」
我仔细看了眼,「真的是。」想了想问:「这时你几岁?」
赵宽宜默了一下,才道:「应该是十三岁。」
我忽福至心灵,「十三?这张是不是暑假拍的?」
赵小姐和萧先生结婚第三年,趁着学校暑假,带他一起去瑞士。他回来,带了一袋瑞士糖给我。
「大概吧。」
我听他口气,便转移话题:「後面都是房间?」
「嗯,还有一间书房。」赵宽宜道:「要去看看?」
「哦,不用。」我笑,想起一件事:「对了,你外婆刚才问我晚上打牌。」
赵宽宜示意我往楼下走,一面道:「她昨天玩了一晚上,输给外公不少,老说着不甘心。」
我道:「你外婆算好了我们四个人玩。原来你会玩的?」
「只一点。」赵宽宜睇来:「你不会?」
「会,但也是一点。」我佯作担忧:「看你外婆的样子,是要狠杀四方。」
赵宽宜略抬眉,「哦,你怕输钱?」
我笑得含蓄,「是不喜欢。」
赵宽宜便讲:「放心,他们玩得底数很小的。」
赵家的晚饭是正统的中餐。
大约还在过年间,有几道名称喜庆的菜点。老太太是不下厨房的,她跟赵小姐一样,只用口头指点,全凭阿姨本事。
赵宽宜开了下午带回来的酒。ChâteauLagrange口味浓郁,但滑顺,很搭称稍嫌油腻的饭食。
这一顿饭吃不太久,老太太迫不及待的赶大家上牌桌。
玩得是十三张,这个我却是不会了。
赵宽宜和我道:「和十六张打起来没差别,计番算法不同而已。」
「没错没错,不过记着,丢过的牌不能胡啊。另外,我们这里呢,是打一千五底,三百元一番。」老太太一面抓牌,一面说。
我不禁瞥了眼赵宽宜,他神情自如。我只得讲:「没问题。」
老太太眉开眼笑,不过觑了眼赵老:「说好了,不准赖帐。」
赵老呵了声。
「都不知是谁赖呢。」
「记着你这句话。」老太太道,率先打出一张牌。
刚才饭席多讲正经,闲话少,这会儿两位老人家——尤其老太太,摸过两圈後,胡了牌後,不仅玩兴,话匣子亦大打了开。
除了话家常,两个老人家什麽都讲。
这中间,赵宽宜倒是说得不多,我也是。
老太太提了几个人名,都是我不知道的,倒有一个叫玉珍的,初来时赵老讲到过。那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喊她姑姑的。
隐约又听她提了一个英文名,Heather。
「——说起来,她跟宽宜同岁,哦,你也是,都是年轻人,能聊得来的,假如见面的话。说来你们年轻的,好像一个个都光忙事业,那样不好,要多出去玩,认识多一点的人。」
我只笑笑未附和,手上有点忙不过来。两圈下来,我给出的筹码着实可观。我喝了口红酒,不禁看一眼赵宽宜,他倒好,未输未赢。
赵宽宜似有察觉,目光睇来,好悠哉的丢出一张七条。
我在他下家,一怔,即刻叫吃,打一张四条。
赵老端起红酒,「可不行作牌送人。」
赵宽宜亦喝了口酒,淡答一句:「我从不作免费生意。」
确实也是,他这句话讲完,我心中感激未尽,後头就被他倒胡了一把。
好容易才玩到第四圈,两瓶红酒一滴不剩,而我的筹码也尽空。
赵老起身活动,老太太意犹未尽。
「这才十一点?至少还能玩个四圈…」
「休息一下再玩吧。」赵宽宜讲,起了身,「我去买点东西。」
老太太扬声问:「家里不缺东西,你买什麽?」
「一会儿回来。」
赵宽宜只说,拉了我一把,一面去拿外套锁匙。我会意,也穿了外套,跟他一起换鞋出门。
关上门,进了电梯我才说话:「你们玩得底数可真是小啊。」
赵宽宜看来,略一抬眉,「你不说会吗?」
我亦挑眉头,「那你不说你只会一点?」
赵宽宜毫无反省:「比起外公外婆,我只能算会打一点,没想到你差成这样,连赢都没有。」
我噎了一口,忍不了指摘:「既知我快输光,还胡我牌?」
赵宽宜答我:「谁会放着钱不赢?」
我便真是无话可说了。
步出电梯,走在穿堂里,风吹灌着,我感觉闷了一晚上的脑袋清醒了些。我拢紧外套,问:「去哪里?」
「随便走一走。」赵宽宜道,掏出菸,「抽吗?」
我看一眼,接了过来。
赵宽宜打了火,凑近帮我点上,他自己随後也点了一根。我抽了两口,烟雾徐徐,将好不容易清明的思路氲了一片。
「卷菸确实味道好。」我说:「你混了几种烟丝?」
「至少三种吧,下回告诉你。」赵宽宜道。
我笑了,走了两三步,再开口:「那顺便教我卷菸吗?」
「嗯。」
我没再说话,和他一起走出巷子,把菸抽到了底。
「差不多回去了吗?」我才问。
「都说了买东西。」赵宽宜道,指了前头一家7-11,「去那里吧。」
我一愣,「要买什麽?」
赵宽宜默了一下,说:「买点酒好了。」
我一愣,「真要买?」
「嗯。」
我未动,看他走了进去,又怔了一会儿,连忙也进去。7-11里,除了我们,只有一个客人在柜台结帐。
冰柜那里,赵宽宜正要取酒。
我心中一动,两步过去,笑问:「你请我?」
赵宽宜睇来的目光中有笑,他取了两罐酒,往我手中一塞:「哪次不请你,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