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愿意见到那些不美好的事实,见证不愿意见证的结局,那就在它尚且美好的时候闭上眼睛。
也许,也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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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鸢读的小学前有座桃花庙,每个星期三固定在校门口会有夜市,摆了一条长长的街,是当时纯朴的乡下地方最热闹的一日,大人小孩老人都爱逛。
小时候的罗鸢很皮,爱探险,喜欢挑战,但凡人规定什麽不能的,她就都偏要干。
学校北面有个小侧门,中央厨房就在那边上,专门做营养午餐给小学生们吃。那处的矮墙罗鸢翻过无数回,是除了校长室的墙边外,她最熟悉的地方,後来就跟里头的厨工阿姨们混得颇熟。
结果这些阿姨们不知是哪来的想法,竟一并认为这小女孩家境不好,心疼她可怜,不知何时起,便每回都给她备妥饭菜,让她拎回家吃,罗鸢就这样吃了几年免钱的爱心晚餐,从没一句解释,直到那年毕业,厨工阿姨们也都没发觉自己竟被这小女孩给蒙了如此长的时间。
其实,罗鸢的家境并没有不好,相反的是十分好,特别好的那种。好得家里人都对她都不闻不问,埋了首就一头栽进商场的波涛里,随风浪远去。
她小学三年级时从大都市转来这里,母亲将她带离了原来的住所,离开了父亲与哥哥,一待就待了好几个年头,一路在这附近上了小学与中学。从一开始的不适应,拚了命想奔回原本的「家」,到後来认清现实的无能为力,最终只能把这个心愿藏在心底,就这样在这里待了她不甘不愿,一点都不安分守己的七个年头。
当时的她,只想快点长大。
只因长大,就能凭自己回家去。
後来,终於在十五岁那年,因为母亲的离世,罗鸢终究又回到了那个梦寐以求,朝思暮想的「家」去了。
只是付出的代价,却是沉重地远远未及她曾经所想的。
她从没想过,「长大」这个词,竟意味着失去。
而失去母亲,只是一个开始。
离开的那个向晚是个深秋,乡间小路起了薄薄的水雾,她琉璃色的双眸盯着街角的尽头看了很久,犹豫踟蹰了半天,像是等着什麽一般,迟迟不愿踏上那台来接她的大黑车。
末了,兴许是明白等不到了,又或是就算等到了也没什麽太大意义,於是一低首,她依然一脚踩上了那辆黑头车。可是一路上,却还是忍不住频频回过头,关於这个小镇,她放不下的仍然还有太多太多。可此刻送她远去的,却仅仅只有一片雾霭茫茫和遥远无边的荒芜与苍凉,随她一路浮沉跌宕。
仿似有那麽一刻,她一连盼了七年的「长大」,转瞬之间竟让她自己一笔抹煞。
她以为自己舍不得的是这里的岁月、舍不得的是即将离开这个家、舍不得的是母亲就这样永远离她远去。
然而,当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男孩侧脸,她莫名夺眶而出的眼泪,却也都没能让她想明白,原来她最舍不得的,恰恰就是那些她从来不曾在意的──
那是罗鸢第一回见到姜泽的场景,在一个暮春的午後,小学校长室的墙边,那年他们只有八岁。
可他却成了当时亟欲离开这里的罗鸢,愿意「姑且」留下的理由。
她一眼就看上了那男孩的眼睛。
那是一双罗鸢前所未见,难以描摹的眼睛。
似是被云雾笼罩深不见底的幽阒深谷,又似被薄云轻掩星月无明的堙暧长空,生得灰雾蒙蒙,时而虚幻,时而真实,当时夕阳红光分明喧嚣地那样张牙舞爪,却居然也都没能给它染上半分颜色。
当时她对男孩的模样其实没有什麽太多的想法,却对他的眼睛十分印象深刻,甚至在往後的好多年里,都没有随翻涌的岁月淡去。
就似是在她心底札了无形的根,只有随着时光愈札愈深愈沉。
深夜,黑头车终於转下了交流道,载着罗鸢一路驶进了繁华的大城,现在,尽管她再如何回首,终究也没能见到脑海里清晰又模糊的,她所想念的一切。
分明已经入了夜,可这处依然灯火通明,各色的霓虹灯在雾气里闪烁。
这年罗鸢十五,面对盼望了七年的场景,曾无比企盼长大回家的她,这一刻,忽然又有些──不想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