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飞机 — 午夜情书

“你爸还说让你中秋节回趟东莞,说想你了,”表姐一边把红包放到了月爱那碗杨枝甘露旁,一边冲我笑着说,“他还说,如果你有男朋友的话,也可以一起带过去东莞让他把把关。”

月爱的表姐来广州上大学了,她这天来六中看月爱,顺便和我们一起吃午饭。那天是我第一次见表姐,她长得还真的跟月爱有点像,就是多了美瞳,多了耳环,多了彩妆,多了染发,多了黑丝袜,多了小尖跟的高跟鞋。

“我这辈子不会再踏入东莞半步的了,我说真的,我发过誓。”月爱脱口而出一句狠话。

“好啦,好啦,乖,”表姐也拿月爱没办法,只好哄着她,“别吓着你男朋友,不去就不去,乖,你把钱拿着,好好消费,报复你爸。”

我觉得我挺尴尬的,她们俩一直在讲私密的家事,而且明显是让月爱不太开心的家事,我便试图换一下话题:

“对了,表姐,你上了广外,感觉怎么样?大学的生活,功课作业忙吗?”

“都上大学了,谁还忙功课作业哈,这不军训刚结束嘛,还没上几天课了,不过我都没怎么去,都逃了,”表姐低头吃了几口杨枝甘露,然后又拨了一下头发,抬头继续说,“我跟你们讲,上大学要多参加社团活动,多积累人脉,多锻炼自己,而不是天天呆在图书馆做练习题,大学跟是高中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表姐自信的言语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大学生活,并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心愿:快点到18岁吧,快点高考吧,我想要自由,我想离开我的家,我想摆脱我的父母。

我又看了看坐我旁边的月爱,如果我没办法把时光停留,也没办法让时光变慢,那是不是上大学后,一切都会变了呢?我想很大概率地,我和月爱肯定上不了同一所大学,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在午休结束前,表姐把单买了,我们从冰室出来后,一辆很炫酷的跑车,轰隆隆地呼啸驶来,停在了我们面前,表姐转头跟我们说了再见,然后走到跑车的副驾驶位置,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这跑车的玻璃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楚里头驾驶位的是谁,什么人,长得什么样子。

“这是保时捷的车,”月爱主动牵起我的手,并凑到我耳旁小声说,“表姐去了广外没多久,就很多人追她,这应该是最有诚意的那位了,各种接送,任劳任怨。”

“那刚给她打电话的那个是?”我不解地问道。

“那是她在东莞的正牌男朋友,还在上高二了,跟咱们一样大,啥也不懂,就是家里是开工厂的,有点小钱。”

“姐弟恋阿?你表姐可以阿,女大学生跟高二男生,”我有点惊讶到了,同时,我也偷瞄了一下周围,嗯,没什么人,“那咱俩也属于姐弟恋阿,我12月生日,你11月的。”

说罢,我迅速转过头,偷袭了月爱,也就是亲了她的脸颊一下。这时,月爱却突然放开了我的手,我看她的脸色从欣喜,瞬间转为了惊讶,最后直接变成了死灰。

我顺着月爱的目光看过去,在马路的对面,呆呆地站着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人,志明手捧着几本书,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那几秒,就像过了几十分钟那么漫长。整个暑假到这高二开学,我一直刻意和志明保持距离,从来不跟他主动联系,偶尔也就是冷淡地回复一下他的QQ信息,他给我写的信我也没回。

志明的表情没透露出任何内心线索,我看不到惊讶,看不到愤怒,看不到难过,也看不到尴尬,只见他慢慢地转身,把书换到另外一只手上拿着,然后往学校后门走去。

我早该料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毕竟该来的还是会来的,但我心中也隐约有点不爽,等志明走远后,我问月爱为什么刚刚要放开我的手,月爱解释说这是学校附近,牵手确实是太张扬太危险了。

很显然我不太满意这样的答案,我把情绪写在脸上地回到学校,永仁见我怎么不高兴了呢,问我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我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待会课间陪我去上厕所吧。

中学时代,不仅女生会结伴上厕所,男生也会的,永仁秒懂我的意思,我们说的上厕所,其实指的是走去教师办公楼那侧的教工厕所,也就是舍近求远,教工厕所硬件环境很好,不仅有马桶,每个如厕格间还有门,而我们的学生厕所嘛,如果想上大号,就得蹲在一条沟上,而且毫无遮挡,毫无隐私,没人能受得了。

其实,历史班的位置,就在教学楼的末端,连接着教师办公楼,所以,我们说的上厕所,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就是去看看女朋友。那天我们利用物理课和语文课的间隙,去了一趟厕所,在走过历史班的时候,我们放慢步速,并抓紧时间地往窗户里看,月爱正和几个女同学围一起,她手里拿着笔,在一本练习册上写着划着,我猜月爱在给她们讨论题目吧。

是我太敏感了,我利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反思了自己的情绪,甚至想好了怎样和月爱道歉,确实是我黑着脸,是我不对,是我态度不好,别生气啦等等。然而,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班主任却急忙跑来班里,让大家都先别走,高二所有班级要开临时的全校会议。

班的同学一片哗然,大家也不管了,依然各自收拾书包,很快,课室大电视就自己启动了,画面里教导主任正襟危坐,连茶杯也没带。

“同学们,大家好!上午我有些话还没讲完,需要占用一点点大家放学的时间,有一些基本原则阿,我还是想强调的!尤其想对咱们全体高二学生强调!你们是中间层阿,没有回头路阿,高一结束了,高三要来了,你们知道时间的宝贵吗?好了,现在我想跟大家明确如下三点原则:第一,午休期间不许在学校外面闲逛;”

教导主任刚说完第一条,永仁就喃喃自语了句:“那岂不是以后中午都没法去电脑城打PS了?”

“第二,男女同学之间阿,请保持友谊的距离,不要越界;第三,在校期间请不要与社会人士来往,切勿把来路不明的社会人士带到学校附近!”

听完这三点原则,我停下了收拾书包的动作,因为一股浓烈的恐惧感,已经在我内心发酵了,这种感觉通过血液和脉络,蔓延到我的四肢和大脑,甚至还浸透出了皮肤:教导主任这是在说我吗?不会吧?阿?

“我警告大家,如果再让我知道咱们有男女同学,单独也好,一起也好,利用午休期间,在校外闲逛的,哪怕是在餐馆吃饭的也不行!全部作记过处分!从明天开始的每个中午,你们要不就在学校吃饭,要不就回家吃饭!我欢迎同学们相互监督,欢迎有任何突发情况,及时向我们老师队伍报告!谢谢大家!再见!”

“但学校的饭也太难吃了吧!”阿灿带头起哄了,他和永仁在珠江中学时就是同学,偶尔他也会跟着我们去电脑城玩PS。

紧跟着阿灿,全班都开始起哄了:

“对阿!有没有搞错阿!”

“对阿!简直是神经病的!”

“这新来的教导主任,他妈的就是个捞佬!”

对了,“捞”字是个贬义词,属于歧视性用语,一般用于广府地区人士对外地人的贬义性称呼,甚至在某些极端广府人士当中,还会把粤语发音不标准的广东人,也称为“捞”,在极端人士看来,只要不是广州人,那就是“捞”,管你是江门的还是潮汕的。

“以前都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上学像坐监狱似的呢!”

……

在大伙的情绪激动中,我才回过神来,赶紧背上书包往教室外跑,用最快的速度跑出校门口,跑到了8路车车站,在那里我等了一会,月爱就出现了。我看她慢慢悠悠地走来,我便大步走到她跟前,提着嗓子对她喊:

“肯定是他!肯定是他!绝对是他!肯定是他去教务处告的密,没想到他这么坏!他妈的!他简直是心理变态!”

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志明僵硬地站在马路对面的场景,他的表情没透露出任何内心线索,我看不到惊讶,看不到愤怒,看不到难过,也看不到尴尬,只见他慢慢地转身,把书换到另外一只手上拿着,然后往学校后门走去。

“百分百是他!他午休回学校后肯定去找教导主任了!”

“雨果,不可能是他的,肯定不是他,志明不是这样的人,”月爱摇了摇头,用无奈的语气继续说,“唉,每天中午这么多人在学校外面闲逛拍拖的,可能,教导主任说的根本不是咱俩,对吧?”

月爱的表情和语气,并没有起到让我冷静的作用,反而让我觉得更加刺眼。我继续提高音量,旁若无人地对她喊:

“你什么意思阿?你有多了解他阿?为什么你要维护着他?阿!”

“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阿!”月爱也开始有点激动了。

这时,车站里的学生已经越来越多了,肯定有人能看出来我和月爱正在争吵,我拉着月爱的校服袖子,躲到车站旁侧,然后继续对她质问:

“自从咱俩在一起后,他就不是我的好朋友了,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在装傻吗?你不知道他很迷恋和喜欢你吗?”

“雨果,我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但你要相信我,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我和他也只是好朋友而已!真的!”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阿?好朋友?你一个女生,和男生当好闺蜜?呵呵,”我冷笑了一下,向月爱也摇了摇头,“我没猜错的话,你还和他经常联系?是吧?天天QQ?天天写信?是吧?”

终于,月爱被我彻底逼恼了,她瞪大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反过来对我吼了句:

“不是阿!!!”

整个车站的人都被吓着了,我也被吓着了。等我反应过来后,月爱的眼睛已经开始有点红了,她低下了头,想躲闪我的目光。

“我去坐地铁了。”

行吧,我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我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在车站的所有学生的目光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直径走去地铁站。

我们的感情开始得过于美妙和顺利,这让我认为每一天的相处都应该是完美的,眼里容不得一丝丝的不愉快,一丝丝的分歧,和一丝丝的谎言;这同时也让我理所当然地觉得,爱情就是一份付出所有的契约,所有的人与事都比不上一个她,反过来我也要求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人与事,都比不上一个我。

广州的9月下旬,仍是炎夏,街道两旁的大排档,都试图尽可能多地放些桌子和椅子。这会还不到7点,已经有很多年轻人排着长龙,手里拿着号在等位置了,他们里头有男有女,有讲普通话的,也有讲粤语的,有满脸春风得意的,也有愁眉心事重重的;他们看上去像是大学生,也像是刚步入职场的毕业生,或者说刚南下来广州谋生的打工人。

我们每个人,何尝又不是人生的打工人呢,就是自己为自己打工罢了,当然,我也是来了加拿大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穿过这人群,回到了家楼下,一楼的老爷爷开了个小卖部,我从他那里买了瓶维他奶蜜桃茶,然后坐在店门口的塑料凳上,一边喝一边拿出手机,这时,我抬头看了看前方拥挤的小街小巷,傍晚的太阳,金灿灿的余晖照着那一家家大排档,厨师们挥汗淋漓地在抓紧时间炒菜,服务员们跑来跑去地照顾就座的客人。

随后,我觉得我稍微冷静下来了,便低头给月爱发了条短信:

(月爱,你不能再和他联系了,要么删掉他QQ,要么,我还是会很生气的,我没办法接受我女朋友还有个男闺蜜,真的,可以吗?)

月爱没有回我短信,那个夜晚,我们也没有打电话,这让我失眠了,唉,半夜睡不着觉,我起来打开电脑,登录QQ,点击进了月爱的QQ空间,把她的每篇日志和每个相册,都浏览了一遍。

接着,我点开了自己的QQ空间,创建了一篇日志,这会是我有史以来写的第一篇日志,内容全都是为月爱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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