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有无尽话题的感觉,真的很奇妙,我和月爱原本是两类人,兴趣凑不到一块,成长背景也没有共通点,但就是一听到对方的声音,你会忘却时间的存在,忘却身体机能的极限,忘却自己原生的舒适圈。对方说的每词每句,讲的每件小事,分享的每个秘密,你都会觉得无比有趣,无比新奇,无比想要了解更多。
每天晚上,我们会先发短信确认彼此的家长都睡了,才拨通的电话。在电话的那头,她笑,我也笑;她哭,我也跟着哭;她发毒誓,此生再也不踏入东莞半步;我也发毒誓,此生我同样不会踏入东莞半步。
她和志明是在学校食堂吃晚饭时认识的,本身六中的住宿生就很少,所以每天晚上也就固定的那批人在吃饭。而志明喜欢拿着书去食堂,边吃边看,在人群中比较突出。多面之缘后,月爱就好奇地走过去问志明这是什么书,一来二去地,他俩就熟了。志明向月爱推荐了新言书店,还带她去看书借书,后来月爱改走读了,志明还会去帮月爱还书。
月爱说,志明很快成了她的好朋友,也成了她的知己,他们俩都很喜欢看动漫,还约好以后要一起去漫展,甚至一起玩Cosplay。
“这就是你们俩那天在学校足球场,指着盖了半截的广州塔,许下的约定?”我借机问道。
“不是哦,但具体是什么,我还是不能告诉你,嘿嘿!”
“好吧,”我明明记得那天志明说要表白的来着,我想打探清楚,“除了许下约定,他还有和你聊别的吗?”
“没有啦,他就叮嘱了一下我暑假要注意安全,有空多联系之类的。”
“那你们最近有联系吗?”
“他给我写信了,但我每天都在跟你聊电话,还没来得及回他信了。”
写信?我惊呆了,不过仔细想了想,志明确实就是会写信的人。他不爱打游戏,不爱看球赛,也不爱凑男生堆里讲女生的八卦。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总独自坐在足球场的侧边看台,那里高高地竖立着八个大牌匾,上面分别写着八个大字:严、禁、在、足、球、场、踢、球。他塞着耳机听MP3,低头看着动漫书,偶尔也抬抬头,眺望一下足球场的末端,那边本是田径的铅球场,后来被改造成了三块篮球场。
有一次,我打蓝球崴脚了,便踉踉跄跄地走向看台,在志明身边坐下,想歇一下。我问他在听谁的歌曲呢,陈奕迅?杨千嬅?他说他其实在听电台节目,一档叫做《一些是一些情》的情感谈话类节目,内容就是年轻人写信给主持人分享感情烦恼,希望主持人解答。他提前把好多期的音频下载好了,导入了MP3,一般情况下,他都等夜晚就寝时,边听边进入梦乡。
这时,他把一只耳机递了给我,让我也听听试试:
(听众朋友大家好,我们是“情场双低”,欢迎准时收听珠江频道的《一些是一些情》,今天我们第一封读者来信是,额,我看看哈,来自一位刚上大一的男生,叫Mike,Ok,Mike怎么啦,Ok,我打开了,我读一下哈,Mike说:高中三年,我一直暗恋着一位女神,我忍阿忍,忍阿忍,终于忍到高考完了,幸好她也忍住了,目测她初吻还在。我们都去了大学城,她在广大,我在广工,上周我单独约她去欢乐水世界玩,她很爽快就答应了,反正全程都挺开心了,有说有笑,偶尔还有些肢体接触,但就是我们一起玩垂直滑梯时,她落水速度太猛了,冲入水池里那刻,不小心上半身泳衣的绑带掉了,虽然她及时地做好补救,但我还是看到她胸部了。后来,我们就变得好尴尬,回大学城的一路都没有说话,再后来,她已经好多天,不回我QQ信息了唉,怎么办阿,双低!)
我的天阿,我转头看着志明,他也转头看着我,我俩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当然,我原以为我对情情爱爱并没有什么诉求,所以,这个有毒的闷骚节目,后来我也没怎么听。而让我和志明真正成为好朋友的,还是因为学业。
志明和我一样,都是“物化生”的难兄难弟,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动漫设计师,他说他根本不知道现在学的东西有什么用,还不如中考考差点,去个艺术技校。另外,他和我都是从极其普通的公立初中出来的,也就是小升初时,家长不舍得花择校费,小孩只能被随机分配。其实,六中的大部分生源,都源于自己家的私立初中,叫珠江中学,那可是个名牌的私立学校,想进去是需要交4万元择校费的,十几年后的现在,估计更贵了吧。
每次“物化生”测验和考试前,我和志明都会结伴利用午休来学习,甚至,我周六日也会回学校找他。我们一起检查错题,分析错题,背诵错题。不过,我慢慢发现,高中的理科,不再像是初中那样,光靠苦学和背诵,似乎已经没用了。
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有天赋的同学,可以一眼就看出解题思路。在一次次不及格的打击下,我开始承认我毫无天赋,我甚至陷入了一种焦虑:我到底能干什么?我的天赋在哪里?为什么理科不好,就这么容易被放大,连我自己都感觉前途悲惨;而我政治历史那么好,也不见政治老师、历史老师能记住我的名字。
幸好,志明一直都有在鼓励我,他告诉我,再背背题,再忍一忍,等18岁那年,咱们就都自由了,到时候,咱们有权利走自己的路。未来,肯定是星辰大海。
受他的影响,我在很久一段时间内,也是这么想的:快点到18岁吧,快点高考吧,我想要自由,我想离开我的家,我想摆脱我的父母。
直到我遇见了月爱,我变了。我变得时常无不在幻想,如果时光,可以永远停留在此情此景,那该多好;如果时光无法停留,哪怕走慢点也行,2小时变20小时,3年高中变30年高中,这样,我和月爱的感情就可以永远不变了。
“写信太慢了,但咱们这聊电话的,也太耗话费了,还不如当面聊。”我向月爱提议道。
“怎么当面聊?”
“咱们,要不就,”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后,还是说出口了,“要不,明天一起去M记(广东人喜欢把麦当劳称为‘M记’,类似陈记烧猪、王记肠粉等等的命名感觉),吃点东西呗?”
“好呀!那就中午吧,咱们直接在M记里头见吧。”月爱爽快地答应道。
第二天,月爱打车来市二宫地铁站这边找我,因为实在查不到直达的公交线路了,麦当劳就在这地铁站二楼的商业中心。而我出门前还被母亲拦了一下,母亲问我要去哪,我说我要去新华书店,我要去找些物理习题册。
月爱今天没扎马尾辫,她把头发都放下来了,她身穿纯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带着碎样花纹点缀,我到麦当劳时,她已经在落地玻璃前,占好了一张桌子。
“嘿!这边,”她向我招手示意,“来,给你买了份套餐!”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月爱不穿校服的样子,我在她面前坐下后,便开始低头吃这份板烧鸡腿堡,她则一直用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她又说:
“你怎么不说话呢?”
不是我不想说话,而是真的有点紧张,也有点害羞。没想到,平时在电话里能聊得那么好,今天再次见面,我自己竟然先尴尬了。所谓的“网聊奔现”既视感,让我觉得自己太傻了,说白了,就是心跳加速,忐忑不安,而且还得故作镇定,怕被看穿。
难道,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初始感觉吗?
“那你怎么不吃呢?我去给你买吧。”我憋了半天后说道。
“我不饿,没事,你继续吃吧。”
月爱说完这句话后,我们俩又沉默了,我相信她应该也在试图找话题和我聊吧,唉,我好怕让她失望,她兴高采烈地来找我玩,我却表现的这么奇怪。
我抬头看了看落地玻璃窗外,市二宫地铁站四个出口刚好分布在十字路口的四侧,每个匆忙的行人,每辆往来的车辆,尽收眼底。我往更远的地方看去,在一片矮平房的中央,有个很破旧的广告牌突了出来,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工人文化宫剧院吗?又能长时间相处,又不用讲太多话的,还不会冷场和尴尬的,不就是看电影嘛。我记得小学时,全校到这看过《一个都不能少》。
我立刻放下手中的汉堡,然后兴奋地对月爱说:“要不去看电影吧!我请你!”
工人文化宫剧院的外墙都已经发黄了,里头只有三个放映厅,1号厅是最大的,分两层,一层是普通单人座,有过百的座位,二层是情侣厢座,漆黑一片,但足够隐秘;而2、3号厅都超级小,估计只有二十个座位吧。售票处的阿姨说,今天只有《不能说的秘密》,有学生证的话,1号厅的情侣厢座半价。
我和月爱相视一眼,似乎用眼神达成了默契,然后,我小心翼翼地问阿姨:
“阿姨,请问是大学的学生证,还是中学的学生证?”
付完钱后,阿姨领着我们到工人文化宫剧院的二楼,我和月爱推开了一扇重重的黑门,走了进去,里头大如扇形床的情侣厢座,竟然是随便让我们挑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会来这里看电影。
原来我们包场了,月爱挑了一个靠近过道的厢座,我们兴奋地往上一蹦,屁股用力一坐,这座椅果然像床垫一样有弹性,我们俩弹着弹着,就都笑了。这会,电影还没开始,所以也全场大灯也没关,月爱突然收起了笑容,用严肃的语气问我:
“雨果,你觉得我今天长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嗯?”我还真的好好看了看她,然后答,“没扎马尾辫?没穿校服?”
“不是啦,你有没有搞错,这都看不出来?”月爱似乎有点生气了。
“到底怎么了呀,阿?”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带美瞳了,哈哈哈哈!我第一次带!你都不夸我好看!”月爱又瞬间恢复兴奋了,原来她刚刚的严肃是装的。
“是吗?我看看!”
说罢,我赶紧往月爱的眼睛凑近,第一秒我真的是在琢磨美瞳,好像确实戴了耶,但从第二秒开始,我就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此情此景,应该是我和月爱最近的一次距离,然而,她并没有闪躲我的眼神,她看着我继续说:
“我表姐教我戴的。”
“那你表姐,”没等我说完这句话,全场大灯突然关了,二层厢座区变得漆黑一片,就剩下电影的开头,从大荧幕上发出的光亮了,但我还是把话说完了,“她还教了你什么阿?”
几秒钟后,月爱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到几乎是在用气息地说:
“她还教我怎么样接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