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中,源于黄埔军校,又延伸于西南联大,西南联大是什么?就是比清华北大还厉害的大学,因此,咱们六中是一所有悠久历史,又有超强学术的名牌中学。”
高二的每周视频升旗礼,我们都端坐在班里,通过课室大电视收看新教导主任的全校讲话,他演讲的内容一般都是关于六中校史,每周他都能挖掘到新的点,硬是往前追溯六中光辉。按照现在的说法,他就像是在“PUA”我们。
“话说回来,各位同学,我才意识到,咱们六中学,若要进一步寻根源,就是孙中山先生创办的。因此,你们都是孙中山先生的学生,也是黄埔军校的新时代栋梁。因此,咱们六中就是全国顶级名校。”
视频里的教导主任清清了嗓子,稍作停顿,拿起茶杯喝了两口,然后继续认真地说:
“所以,校领导决定,咱们正式把校歌改成黄埔军校的校歌,教导处已经把歌谱打印好分发到各班级了,从下周开始,大家一起学唱,来来来!同学们,一起来唱起来!”
大家没看错,我们真的把校歌改成了黄埔军校校歌,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匪夷所思的惊悚事情,我转过头,低声问同桌永仁:
“嘿,你觉得,我们真的是广州市名校吗?”
如果说志明是我高一最好的朋友,那么永仁就是我高二物理班最好的朋友了。永仁玩实况足球游戏非常厉害,在电脑城里,都是他带我玩的PS机版,教我各种手柄操作技术。虽然我们都是球迷,但他和我不一样的是,我只会玩实况,而且也只想把实况练好,而他什么游戏都会玩,实况只占了他心中的一小部分位置。
永仁的成绩也比我好,每次数学和物理测验都是班里的前几名,他父母都是中山大学的教授,因此,他们家就住在中大的校园里,来六中上学很方便。他还告诉过我一个秘密:他父母一直都是广东省高考命题小组的,每年高考前都会被“安排”在一个荒岛上,不许与外界接触,只能专心并且保密地出题。我问他确定是在荒岛上吗?他表示不能吐露更多细节了。
这会,班主任马上巡视到我们座位附近了,永仁依旧不慌不忙地双手在桌底玩着NDS游戏机,顺便回了我一句:“无所谓啦。”
“永仁!教导主任在讲话了,你在干什么呢!赶紧把游戏机拿给我!我替你保管好!”
听到班主任的点名,他才反应过来,并一脸不乐意地上缴了NDS,然后对我叹着气说:
“唉,真没意思,咱们去电脑城打PS吧,好吗?”
“现在?”我疑惑地反问。
“等午休的吧。”
“今天午休不行,我得陪月爱,她表姐来广州上大学了,说今天中午来看她,让我一起吃饭了。”
表姐是月爱在东莞生活时,最好的闺蜜,更是最好的亲人。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她们无话不谈,什么秘密都会相互分享,什么烦恼都会相互倾诉。月爱说,她们俩直到现在,还是会一起洗澡的,而一般就是在洗澡的时候,什么男人也会相互参谋一番。
月爱还说,其实表姐家里很穷,表姐的父亲是个赌鬼,母亲是个无业游民,幸好表姐天资聪明,考上了东莞最好的高中,但就是高考没考好,本来可以去北京的,最后只录取了广外。
表姐说想吃甜品,于是我们在六中后门的那条商业街,找了一家冰室坐下了,冰室就是甜品店的意思。我点了碗绿豆沙配红豆汤圆,她们俩各自要了份杨枝甘露。那天是我第一次见月爱的表姐,她长得还真的跟月爱有点像,就是多了美瞳,多了耳环,多了彩妆,多了染发,多了黑丝袜,多了小尖跟的高跟鞋。
服务员把甜品端上来时,表姐的诺基亚手机响了,她皱了一下眉头,用手拨了了拨耳间的头发,然后才接的电话:
“嗯,嗯,知道啦,好的,好的,要是奔驰那边没修好,拿不了车,那你先开路虎的呗,总之,你注意安全吧,嗯,嗯,好的,我知道啦,你也要乖一点哈,嗯,嗯,那拜拜啦,我在外面和妹妹吃饭了,等下午回大学城了,再打给你哈,好,拜拜!”
挂了电话后,表姐从她的LV包里头拿出了一封红包,递了给月爱,然后对月爱说:
“你爸让我捎给你的,一张银行卡,说是这学期的零花钱。”
月爱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收下,而是看了看我。
“你爸还说让你中秋节回趟东莞,说想你了,”表姐一边把红包放到了月爱那碗杨枝甘露旁,一边冲我笑着说,“他还说,如果你有男朋友的话,也可以一起带过去东莞让他把把关。”
家里的事情一直是月爱的心结,小时候不懂事,她还能偷点父爱,也不知道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懂事了,人物关系也很清楚了,若再想去直接面对,恐怕还是有难度的。我和她第一次一起坐8路车的那天,她跟我说,她发过毒誓:此生再也不踏入东莞半步。
还记得我和月爱刚从新言书店走出来,暴雨就停了,也好,毕竟撑着两把伞走路,还是太疏远了。她说她回学校交了选科志愿表,她选了历史,我说我选了物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哇,你是勇士,你好厉害耶,你是不是高一的成绩很好阿?我尴尬地摇了摇头,然后开始给她讲我父亲是如何逼我选物理的等等。
我们走回了电脑城,因为往回开的8路车站在那边。很快,我们就上了一辆没什么人的8路车,并在后门对侧的双人座坐下了。
“那你呢?也是你父亲让你选的历史?”我想把学习的话题继续下去。
月爱没回答我,而是侧头靠着车窗,目光注视着这湿漉漉的珠江沿岸,每个后退的行人,和每辆相向而行的汽车。我意识到我可能说错话了,便想换个话题:
“对了,你暑假有什么计划吗?”
她似乎回过神来,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其实我是单亲家庭,志明也知道,所以,爸爸不管我的,他在东莞。”
“噢,原来是这样阿,对不起阿,”既然她也提起了志明,我就借机再个换话题,“志明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他是个特别好的人,我平时很放心和他讲任何心事,因为他都很守秘密的。”
“是阿,志明特别讲义气,我们今天还去学校的足球场,但雨太大了,我们就在看台的屋檐底下聊天,我们一起指着广州塔的方向,许了个约定,哈哈。”提起志明,月爱表情恢复了放松,还多了笑容。
确实,六中的足球场正对着广州塔,我们这一届学生,每天都看着它,从光有个地基,到一层一层地盖了起来。那时候的我们,对广州塔没什么概念,也没有什么感情,更不知道盖它有什么意义,就觉得它应该就是我们18岁前,能看到的最远距离了。
“什么约定阿?”我好奇地问道。
“不能告诉你,哈哈哈!”
挺奇妙了,因为志明的话题,我和月爱之间的聊天愈发轻松和愉快,后来,她讲了好多《犬夜叉》的东西,我也现学现用,向她推荐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她还问我以后有什么梦想,我说希望物理能及格哪怕一次,高考能考上本科,她说这不算梦想,这只是个求学目标,然后我反问她,她说她的梦想就是和心爱的人,盖一套华丽的别墅,然后每天夜晚都可以在自家的大后院,一边烧烤,一边放烟花。
不知不觉地,8路车就到了海印桥站,在她下车前,我们匆忙交换了手机号码。这时不走巧,天空又倾泻暴雨,我也起身,站到车门那,帮她拿着动漫书,配合她先把伞撑好。等她下车后,在车门关闭的瞬间,她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下。
我想我永远会记得这个画面,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因我而笑,而不是因为聊志明的话题。她的酒窝太吸引人了,我忽然间就明白了志明的心境。
过了海印桥,再到海珠桥的这一路,8路车穿过了无数的沿江矮小平房,按道理来说,江边肯定是一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带,但属于“河南”(广州人把珠江沿岸两侧统称为“河南”、“河北”,但其实这是条江,而不是河)的这侧,真的有点落后了,我小时候总大人听说宁要“河北”一张床,不要“河南”一套房。
我在海珠桥站下车后,直径往那黑漆漆的平房堆深处走去,途经了我的初中,我就是在这里走出来的,用几乎满分的分数,考上了六中,我的分数上华师附中(真正的广东省最好名校之一)也没问题的。每年的中考,我们的初中,有起码70%的同学,最后去了技校。我的照片甚至还被挂在了学校的大门口,被当成了全校的历史骄傲。
这次再看见自己的照片,一种浓烈的羞愧感,油然而生。如果他们知道我在六中,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学生,毫不起眼,而且所有理科都不及格,那该多悲哀。
回到家里,我第一时间便给月爱发过去短信:
(嘿,我想到了,我的梦想就是,我要成为六中的历史骄傲,我要让六中所有人,一辈子记住我。)
她秒回:
(你神经病阿,哈哈哈哈,我先吃饭了,晚点再跟你说。)
月爱没有食言,夜晚10点的时候,她真的给我打电话了,我躲在被窝里,和她聊到了几乎天亮。按照她的话来说,她一个夜晚,对我讲完了她过去一整年,对志明讲过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