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暗送,莲花坞里如同以往一样,一片片的莲花荷叶交相错落,衬着其中的楼宇回廊,幽静安然。
一阵足音在安静的九曲回廊上响起,一沉稳,一轻浮。
清风吹过,带起廊上一阵沙沙作响,一人停下了脚步,望着廊外静谧的湖泊,不由得的叹了口气。
陪着他停下脚步的人只是拍拍他的肩头,清冷的眸里有着一丝宠溺的温柔。
「……抱歉,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过,可是……」
「无妨,走吧。」
「……好。」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缓缓走至试剑堂,堂前,莲花坞的客卿已在等着了。
「魏公子,含光君。」向两人行了个揖,客卿带笑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疲累。
「嗯……他呢?还是那个样?」点了点头,魏婴声音里有着几分忧心。
「魏公子,宗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知道……唉,我先去看看他吧。老地方?」
「老地方。」
几经扩建整理,素荷台从一个简单的竹棚变帐篷,再由帐篷变竹屋,虽然没有门没有窗,几乎算是半开放的屋子,但至少一年四季不论晴雨雪都能待人。
江澄席地而坐,背靠着一张足够躺上三人的椅榻,连束发都没有的,只是望着眼前水色潋灧的莲湖。
风拂过湖面,吹进了竹屋里,带起了一阵小小的叮呤声,江澄身形不动,目光倒是斜瞥了过去,待看见是什麽东西在响时,他又立时的转回目光闭起眼来,脸上已是一片扭曲。
矮几上,一把剑和一个银铃静静的躺放着。
剑上的剑穗垂下了桌面,上头系着的珠子被风吹动,相互碰撞发出了小小的叮呤声。
耳边响起轻微的叮呤声,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又想起那一天的情景,再想到那剑跟银铃为什麽会放在这里,江澄的心头就疼的像被人用手拧起来一样。
那一天……那一天!
他以为他这一生不会再嚐到和当年失去家门亲人一样的悲痛。
却没想到,原来不是没有一样的悲痛,而是只有更痛。
不夜天引阳脉地气,几乎耗尽他全部的灵力。
若非加上紫电的力量,他当下可能撑不过去。
一想到那人也有可能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江澄就一肚子气。
帮忙帮到这种地步的,也只有蓝家那群笨蛋才会做。
「……回去……一定好好……修理你……可恶!」
在咬牙切齿的吼着一定要好好的修理那人的声音中,他拚尽最後一丝灵力,终於让琉璃珠充满地气,现出了光柱。
然後他就瘫倒在地上,喘着气看着机关启动,由随行的三名蓝家弟子守着,留在原地稍做调息并观察後续状况,在收到蓝家的门人来传话说结界已成之後,才再从传送阵回到姑苏。
他以为回到云深不知处之後,可以看到那人笑着迎上来抱着自己说一句「欢迎回来」。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蓝启仁。
『……曦臣呢?』
那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回应的,蓝启仁只是伸手递了东西要给他。
『曦臣呢?』
那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仍是没有回应,只有蓝启仁一脸木然的,维持着递东西的姿势不变。
『蓝曦臣呢?』
第三句话里已带着怒气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恐,而这回,他终於得到了回应。
『本该把裂冰也交给你的……就当给我这个老头一个想念吧。』近乎失礼的把东西塞进他怀里,蓝启仁的眼睛是红的,他看着江澄,连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曦臣瞒了你一件事……四方灵脉的力量太大,他根本驾驭不了……结界成了,却赔上了朔月,也赔上了他自己。』
什麽……他在说什麽?为什麽我都听不懂?什麽朔月?什麽自己?
『……好好活着……这是他要我转交给你的话……』
转身而去的背影,不再是记忆中的挺直,而是微微佝偻着,孤单又悲伤。
江澄抱着怀里的东西,愣愣的看着蓝启仁的背影,他不加思索的,连自己在说什麽都不知道的吼道。
『屍首呢?他的屍首呢?』
屍首?什麽屍首?他在说什麽?谁的屍首?
『……就只剩下这些了……就只有……这些了……』顿了顿脚步,蓝启仁头也没有回的,只喃喃的说了这麽一句之後就走了。
江澄看着他缓缓走入蓝家人之中,看着蓝家新任家主走上前来和自己说了一句「节哀」,他看着男子脸上显露的哀伤,他叫他节哀?
为什麽要节哀?节什麽哀?节……谁的?
怀里的东西热的他烫手,他几乎有一种想把东西丢开的冲动,但和想法相反的,却是他的双手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好像那东西就是他的世界一样。
『……只有这些……只有这些……你只留给了我……这些……』僵硬又缓慢的低下头,他看着怀里的东西,一个古朴的银铃,那是他的清心铃,和自己身上的是一对,是江家媳妇儿的证明。
一把失了灵气光辉的朔月,那是他的佩剑,他们曾一起练剑对招过,那时的他,身姿灵动飘逸,在月光下,宛若谪仙,紧紧抓住了他的目光,无法移开。
而现在,这清心铃跟朔月,却是成了他的……遗物?
胸口一阵郁结,江澄只觉得恶心反胃,眼前一片模糊黑暗,他没忍住的吐了一口鲜血,紧抱着怀里的东西晕了过去。
那一天,姑苏蓝氏失去了双璧之一的泽芜君,云梦江氏失去了他的道侣。
隔了几日,莲花坞发出了最後一道命令。
莲花坞封闭山门,门生一律遣离,自此云梦再无江家,只有一个江晚吟。
魏无羡蹲在竹屋外头,探头探脑的偷偷的往里头瞧。
唉……怎麽还是那个样?
上回来看时就那个样,今天来还是那个样。他的屁股有没有离开过那块地方哪?有洗澡吗?有上茅厕吗?有洗脸刷牙吃饭吗?有……
「……要说话就进来,没话说就滚。」低哑的声音要死不活的说道,魏无羡听了也不站起来,直接就四肢并用的爬进去了。
「来了来了,我这就进来了,欵……好久不见啊……哈哈……」爬进去後直接在江澄斜对面席地而坐,魏无羡笑的有些僵硬的说道。
「说完了,你可以滚了。」头直接往後仰靠在椅榻上,江澄闭着眼淡然说道。
「……江澄,你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暗叹了口气,魏无羡无奈的看着明显瘦了一些的男人说道。
「我没碍着谁吧。」他连莲花坞都封了,谁也不见,还能碍着谁吗?
「你知道我的意思,江晚吟,你这样,把金凌也吓的够呛的了。」
「金凌他已经是宗主了,都当爹了,早该能独立一方了,有什麽好吓的?」有些不耐烦的转了身,江澄直接给了魏无羡一个不想再谈的冷屁股,看的魏无羡也想一脚给他踹下去。
「你这样,泽芜君他……」
「够了!不要提到他!」随手抓下椅榻上的软垫压在自己头上,江澄闷声吼道。
「江澄,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蓝曦臣不会想看到你变成这个样子的!」豁出去似的吼了回去,魏无羡人也跟着退到最外边,打算苗头一不对立刻跑人。
蓝曦臣!
蓝曦臣!!
气氛瞬间冷凝,明明是通风十分良好的竹屋,此刻却彷佛连呼吸都要大口喘着才能感受到空气。
江澄没有说话,魏无羡也突然的没了话说,一时间气氛莫名。
「……江澄,都三个月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你……」抓了抓头,魏无羡不得不开口劝道。
他带着宋岚跟晓星尘回到云深不知处时,一听到蓝曦臣死了的消息时还以为大家在开玩笑,接着听到江澄吐血晕倒被送到寒室时,他才知道大事不妙。
结界一事他也是从头到尾都知情的人,他收到蓝家人的口信知道结界成了,他以为事情应该是平安落幕了。
结果看来,蓝曦臣没能挺过最後一关。
蓝忘机还留在乱葬岗没回来,他要是知道蓝曦臣……
还有江澄。吐血晕倒了?吐血晕倒了?那醒了之後呢?醒了之後他怎麽办?他要怎麽办?
魏婴当下也很想晕过去都别醒了。
可是江澄醒来之後的反应却出乎人意料。
他什麽话都没说,带着朔月和清心铃,婉拒了蓝家人的护送,孤身一人离开了云深不知处。
他本来想偷偷跟在後头送他回去的,不过那时蓝湛的状态实在是……最後他拜托了温宁帮忙护着,直到确定江澄平安的回到莲花坞为止。
结果隔日莲花坞就发了告示,封门了。
他闻讯赶到云梦,从客卿口中才得知,莲花坞不只封门而已,江澄还遣散了所有的门生,一个都不留,客卿还是自己打死不走,厚着脸皮硬是要留下来的。
『宗主回来之後没吃没喝,就一个人待在素荷台,不见人也不说话,魏公子,您能帮忙想想办法吗?』
『……』想办法?能想什麽办法?除非能还他一个蓝曦臣,不然,还能有什麽办法?
结果他什麽办法也没想到,江澄像对外界失去了知觉似的,一个人待在素荷台里,像个人形摆设似的,叫他没反应,打他他也不敢,碰他又怕紫电护主突然的劈过来,当下真是进退两难,只能看着他发愣。
当时他没有办法在云梦多加停留,结界初成,他和蓝湛还有很多事要做,所以,他让客卿在莲花坞布了一个传送阵,定了每个月的初六都会来看看江澄。
然後一个月,二个月,三个月了。
江澄还是那个样。
客卿担心到不行。金凌更是急到在见到他时,直接抱着他哭了起来。
他们都担心,担心江澄会不会就这样,油尽灯枯而死。
所以,三个月过去了,听到客卿说江澄还是一样时,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江澄,你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该面对的……」
「魏婴……」闷闷的声音从软垫下传了出来,虽然看不见江澄的脸,不知道他现在是什麽样的表情,但至少从这一句魏婴,他知道他愿意交谈了。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又从外边爬了回去坐着,说什麽都好,愿意说就行,就算只说一个滚……希望不是。
「好好活着……你知道什麽叫好好活着吗?」压在头上的软垫缓缓滑了下来落在江澄手边,他维持着背对魏无羡的姿势,问了他这麽一句话。
「有的吃有的睡吧。」不加思索的回答,说完之後才猛然想到,怎麽好像不太对啊?他是不是忘了什麽啦?
「是啊……有吃有睡的,的确就能活的好……」嗤笑一声,江澄静了好一会儿之後才又继续说道。
「好好活着……说的很简单,做起来也很简单……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好好活着……」
行动有些迟缓的转过身来,江澄脸上是一片木然,连一双眼里都透着虚无,死寂的令人惶然。
「江澄……」魏婴心头一惊,江澄这样的表情他曾见过一次,也只有那麽一次。
他被温逐流化去金丹,失去灵力的时候。那种宛若世界崩塌,再无希望的样子。
「他不在了……却要我好好活着,我也很想啊……这是他的希望,我怎麽舍得让他失望……可是……魏婴……」
木然的脸上扬起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魏婴心头一拧,竟什麽都没想的就扑上前去抱着江澄,什麽都没说的,只是紧紧抱着他。
「好好活着……真的好难……好难……」
无声的哭泣,是灵魂在悲鸣。
魏婴彷佛可以看见江澄的灵魂在嚎哭,可是他的眼睛,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连哀伤的模样,都做不出来了。
「魏婴……我要怎麽活着?你教教我……教教我呀……我不想让他失望……你教教我呀……我要怎麽好好活着?」
他的世界一夕崩溃,他连他最後一面都没见到。那个人连根头发都没留给他。他什麽都没有,都没有了啊。
「我教你……我教你。我可以的,你也可以的。别让他失望,别让他失望。我教你……教你……」
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魏婴扶着江澄的双肩,哽咽的笑说道。
「来来来……我……我们先……先梳发束冠好吗?嗯……披头散发的……不好看……不好看。」
「梳发……我的发都是他梳的……也是他束的冠……我……我不会……」呆呆的看着魏婴一脸炫然欲泣,江澄木然的说道。
「我教你……我教……」
连梳子都忘了找,魏婴红着眼,笑着以指代梳,开始替江澄梳起发来。
好好活着……蓝曦臣,我听你的,你也知道,我从不让你伤心难过,你说的,你要的,我一定会帮你做到。
好好活着……若这是你的希望,我会好好活着,在没有你的世界里,一个人……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