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落圈 — 有關物種抉擇問題

32.

文化传统这些东西要改变起来,花的时间大概是以百年甚至千年为单位的。就像中国人过年,农历新年总比阳历新年要令人重视得多。元旦顶多是聚一起倒数,看个跨年节目或者烟花汇演就迎接新的一年,但春节可得提前做好些功夫才能送旧迎新。

余有年特别爱过春节。到爷爷奶奶家住的第一个春节,老人教他包饺子,还跟他说饺子里塞硬币的含意。这些余添和何文都没说过因为他俩不过春节,不过春节就意味着不用发红包出去。余有年第一次收红包是学完包饺子後爷爷奶奶给的。他拿着红包不撒手,嘴里塞满了饺子,奶奶拿筷子敲他的头让他别吃那麽急,敲完在盘里挑了一只快要撑破皮的饺子扔到余有年碗里。余有年吃着吃着,咬到了第一枚硬币,高兴得捏着小铁饼跑到阳台朝天空许愿。後来他发现全桌子就他一个人吃到一枚硬币。从那一年起,余有年便承包起过年包饺子的任务。他还记得第二年爷爷奶奶把食材堆到他面前让他掌勺时,奶奶对他说的话:「不然你以为我为甚麽要教你包饺子。」余有年用那时候还很小的一双手,捏出一只只丑到奶奶追着他打的饺子。

余有年往常不怎麽办年货,爷爷奶奶不怎麽吃,他自己也少吃,每次买点红瓜子,红色包装的糖果就算了。今年余有年在超市逛了三圈还没决定好要买甚麽,一会儿拿起一包薯片,一会儿拿起一袋芝麻酥,转过头又把东西全放回原处。

手机收到一条短讯:「大概下午三点多到。」

两秒後又收到一条:「想吃大餐,可以吗?」

余有年灵光乍现,随手抓过一个年货大礼盒便结帐离开超市,转战菜市场。

新年前後的菜价是两个样,有些菜贩子还不一定开门做生意,一般过年大家都提前买好屯好菜。余有年逛了几圈,最後买了一点点肉,海鲜,和大量蔬菜,红的胡萝卜,绿的芹菜、菠菜、韭菜,还有好些菇。回到家储存好食材,余有年十分满意自己的准备工作。

年三十余有年还是在爷爷奶奶家过的,睡一晚上。按照往年他会呆到初一晚上吃完晚饭再走,但今年的初一早上他吃过早饭就返程了。离开前他依稀听到老人在谈论:「这小子是不是又闯祸干坏事了?」「不会吧。」「那他去年年三十半夜出门,今天又一早走人,是干啥?」「哎哟,你想让他留下来就直说嘛,搞得神经兮兮的……」「去你的!那小东西爱滚哪儿滚哪儿去!」

小东西滚回了自己家。前前後後把家里又打扫了一遍,然後把叠叠乐、拼图、乐高,还有一些玩具放到客厅茶几底下。这些都是前些天买的。

下午三点多,一阵门铃把午睡中的余有年叫醒。门外站着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全炁,余有年目测了一下,未来一周不吃正餐光吃这些糖果甜酥也可以过活。

「你不用串门吗?初一就找我。」

余有年把人迎进门安顿在沙发上。全炁的礼仪一如既往地好,即使对房子好奇也只是拿眼睛打量,屁股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都拜过年了。」

「这麽快?」

「二十分钟一家。」

余有年被气笑了,「你当赶通告呢。」

全炁的薄唇翘起,露出小巧的牙齿。余有年见那人的眼珠子没停下来过地转动,便随手挥了挥:「想看就看吧。」

余有年买的这套房子一室一厅,装修时劈了个小饭厅出来,挨着开放式厨房;房间有个不小的飘窗,上面放着一个养仓鼠的笼子,全炁一眼就看到了。仓鼠没有起名字,全炁之前问过余有年为甚麽,余有年说:「起名字是想牠成精吗?」

全炁跑到客厅从大包小包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回到房间里,「这些是给牠的零食和玩具。」

余有年把在睡觉的仓鼠提溜出来,放到全炁的掌心上,「来,看看你的琪琪爸爸。」

被打扰休息的仓鼠张嘴就咬了全炁的手指一口,然後团起来打算继续睡。余有年吓得把毛团捏起来,查看全炁的手指。幸好咬得不重,嫩白的手指上只是红了一个小点。

「行啊你啊,供你吃供你住你就只学会咬人了?」余有年说着打开窗户把拎着仓鼠的手伸出去,毛团脚不着地拼命蹬着短腿。全炁怕有闪失,连忙双手包裹住仓鼠往屋里带:「仓鼠本来脾性就比较暴躁,别吓牠。」

仓鼠在全炁合手拢起来的人肉城堡里只露出个脑袋,龇起牙的模样怎麽看怎麽都不值得可怜。余有年伸手戳牠的脑袋:「行,看在你爸的份上今天先不加菜。」

明明不想宠物成精的人,跟宠物沟通起来全是人类的方式。全炁在一旁笑没了眼。

「今天大餐吃甚麽?」

被问到这个,余有年拉人到厨房指着那堆满地板一角的蔬菜:「饺子宴。」

全炁的眼睛圆滚滚的:「你包?」

余有年故作高深地摇摇头:「是我们一起包。」

全炁手上的仓鼠睡得香甜,比肉包子还小的身体一起一伏。「我……我不会做饭……」

余有年并不惊奇:「所以请您今天手下留情。」

包饺子如果不追求好看,把皮捏合了不露馅就行了,比较麻烦的是前期做馅料的准备,食材都得切丁切碎。余有年给全炁试范了一遍怎麽给芹菜摘出比较难入口的纤维,全炁特别认真地照做,眼睛盯得快成斗鸡眼,余有年笑得合不拢嘴。他去把少量猪肉剁成泥。全炁提着一筐摘好的芹菜找过来时,他挥舞着菜刀夸赞道:「真棒!」把全炁吓得倒退两步。

之後余有年又教全炁怎麽洗韭菜和菠菜。全炁看着一堆绿意盎然的食材问:「怎麽蔬菜这麽多?」

余有年把一袋子鲜虾倒到水槽里:「你不是喜欢吃蔬菜嘛。」

余有年今天穿了一件毛绒绒的连帽衣,帽子里探出一只仓鼠脑袋,是全炁趁仓鼠还在睡觉的时候放进去的。这会儿毛团醒了,跟全炁大眼瞪小眼。全炁用目光描绘余有年的背影,难掩笑意地把毛团提出来放回笼子里。

余有年知道全炁没怎麽使过刀子,因此在教对方切菜时格外紧张。「对,就是这样。不一样长短没关系,反正吃到肚子里都一样,注意别切到手。手指缩进去。刀柄别握这麽浅。慢慢来,时间还早。」余有年如是唠叨了将近半小时才放心让全炁把剩下的蔬菜都切了。提前几个小时开始准备包饺子是对的,再晚了晚饭就得变成夜宵了。

余有年手脚极快地用牙签给虾子剔肠线。虾子湿滑软弹,他一个不小心被牙签的尖角戳进了手指里,移开牙签後血珠跟着跑出来。全炁听见他吃痛的声响即时转头,把菜刀搁在砧板上。余有年抹掉血珠正准备继续处理虾子,受伤的手被全炁捞走细细查看。

「创可贴呢?」

「哎哟一个针眼那麽小的伤口不用啦。」

全炁抬起头看余有年,眉毛拧得层峦叠嶂:「有细菌,得处理好。」接着不由分说地按着余有年的手去冲水。余有年挣扎了两下,听见全炁用比刚认识时更加低沉的声音说:「你不贴创可贴我就不吃饺子。」

一个原本一推就倒的雪娃娃甚麽时候这麽硬气了?

余有年哎哎地应着,被人押去找药水胶布,没想到一盒只用了一块的药水胶布早过期了。饺子的准备工作不得不暂停,余有年又被押着到楼下的药店买药水胶布和处理伤口的消毒用品。

全炁在店门口给余有年处理好伤口後说:「你教我怎麽处理虾子吧,你的手别碰水了。」

余有年夸张地笑歪了嘴:「哎,我又不是甚麽碗豆公主。」

全炁垂下眼帘,默默把医药用品放进口袋里,转头往小区方向走。天色已经暗了但路灯还没开始亮,余有年看着前面的身影笼罩在幽静里,快步追上去。他撞了撞全炁的肩膀:「说好了是我做大餐给你吃嘛。」

全炁从侧面看显得下巴更加圆润饱满,细声说话的时候一抽一抽的:「我心痛你不行吗?」

这话的措词带了点脾气,余有年不禁一滞,随後翘起菱角一样的嘴角:「行行行,回去教你。」他故意大叹一口气:「琪琪长大了哦,会发脾气了。」不料腰侧被狠狠一掐。「操!你──」

「不能乱说脏话。」全炁说着又掐了一下余有年的腰。

余有年不服,「那我刚刚没说啊!」

全炁憋住笑意,错开步伐落後於余有年,上半身打侧从背後环抱住余有年的腰,把脸埋进毛绒绒的帽子里才尽情弯起两片唇。

「小熊。」全炁说。

「甚麽?」余有年没听清,背後靠着个人路都走不直了。

「你穿这件衣服像只小熊。」

余有年背过手去掐全炁的腰:「嚯,还学会了转移话题是吧!」

全炁不吭声地收拢手臂。

回到家里剩下的食材都由全炁处理,余有年口头指挥。茶几被擦乾净,放上馅,饺子皮和一小碗水,原本放桌上的玩具全收纳到电视柜底下。余有年摊开饺子皮的时候说:「还怕你会闷给你准备了这麽多玩的。」

全炁看着余有年手上翻飞的包饺子动作说:「下次来玩。」

「行啊。」

一眨眼的功夫,余有年便包好了四只饺子。全炁问:「怎麽都不一样?」余有年指着每一只饺子给全炁解说:「这是麦穗饺,这是白菜饺,这是牡丹饺,这是月芽饺。饺子宴嘛,全都一样就不好玩儿了。」

余有年教全炁包,成品歪七扭八的。

「你以後的孩子一定长得很丑。」余有年嫌弃道。

「啊?」全炁愣了。

「我奶奶说饺子包得漂亮以後生的孩子才长得好看。」

全炁看看奇形怪状的饺子,又看看余有年。余有年笑倒在身後的沙发上:「骗你的,我奶奶唬我才那麽说。」

全炁好不容易摊平的脸不知道想到甚麽又皱了起来。他看了看屋子里唯一一间卧室,不只是卧室,所有的东西都是单一的。全炁心不在焉地捏着饺子皮,问:「你这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

「买的。」

「夹娃娃店这麽赚钱吗?」

余有年敛了敛脸上的笑意:「以前脏钱赚得多。」

全炁看了一眼余有年,挪了挪屁股坐得近些,「不脏。」

余有年把手上的面粉沾到全炁的脸上,笑嘻嘻地指着对方的脸说:「脏。」

全炁低头捏合饺子皮,看似很专注,但时不时舔嘴唇又咽口水。前面的话题只是地图上通往目的地的中途站。全炁不小心碰到余有年的手,问:「你以後结了婚生了小孩还得买新房子吗?」

余有年顿住,脸上空白一片。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全炁才看见自己手上不知道捏了一团甚麽东西,赶紧拿起一张新的饺子皮按照余有年教的方法捏,依然很丑。

「我没想过。」余有年说。

「你爷爷奶奶不催吗?」

余有年歪起一边嘴角:「他们巴不得我断子绝孙。」全炁瞪圆了眼睛。余有年又往那张雪白的脸上抹粉:「因为他们的儿子坏,孙子也坏啊。」

全炁的视线在饺子和电视柜底下的玩具之间徘徊。「孙子不坏。」

余有年浅笑,「那是你傻。」

全炁抿唇,不愿意再谈这个,搬出新练就的转移话题本领:「你没想过结婚生子,那喜欢的女生类型呢?」

余有年听了问题一脸纠结,彷佛这问题不该存在。他说:「我不喜欢人。」

全炁今晚呆愣的次数有点多。「甚麽人?」

余有年像一个被问及想上学还是上补习班的孩子,撅了撅嘴说:「我喜欢仓鼠啊猫猫狗狗啊,不喜欢人。」

全炁感觉手腕上的金属表烫得下一秒皮肤就要起水泡,可又是一副自愿套上的铐镣。一张脸上蹭满了面粉,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声音更是万般委屈:「不喜欢人,但不要不喜欢我,可以吗?」

双重否定句听得余有年晕乎乎的,手上的饺子不注意力度破了皮。他起身到房里取出一个红包拍到全炁的脑袋上。

「还没见过有人用这种方式骂自己不是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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