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退正在恍神。
更确切的说法,月退正站在一群魔兽中恍神。
原本明亮的苍穹因为地域的特殊性,此刻染上了一片暗红的血色。冰凉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碰触到肌肤的那刻便是刺骨的疼痛。此起彼落的吼叫声从魔兽嘴里发出,是那样的尖锐刺耳。
这些本该使人害怕的元素,在月退眼里、耳里却彷佛空气般无害。
因为本就是如此。
当其中一只魔兽迈着笨重的步伐,朝月退身上扑过来时,他甚至没有移动一步。空洞的眼眸望着眼前巨大的魔兽,他本能地举起右手,熟练精准地施放了咒杀魔法,当那道光芒触及魔兽时,魔兽完整的躯体便沦为了血肉模糊的肉块,在他眼前爆开。
与此同时,几乎没有间隔的,他抽出了配戴於身上的短剑,反手便刺中了自他背後迅速偷袭的飞行性魔兽,被刺中的魔兽张嘴放声吼叫。闻声,月退依旧无任何反应,又是反手一挥,剑气纵横下後方的魔兽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这时,符咒通讯器响了起来。
月退动作稍微一顿,魔兽的利爪便在他的面颊划上了一痕,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喷出,在他反射性闪躲魔兽的下一击时,也随着他的移动,滴落至他的手臂。
血的温热使他眸色一暗。
多完美的骗局啊,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明明血的颜色,血的温度,通通都是假的。
他精准的用魔法轰杀了一只又一只的魔兽,另一只手则接起了符咒通讯器。
『日进,你终於接了!』
透过符咒通讯器传递而来的,是友人的声音。
『范统?好意外你会打给我……』
他神色迷茫的回话,突然有那麽一瞬间,遗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啊哈哈哈……因为最近公务太忙了,日进你还好吗?你现在在哪啊?』
闻言,他整个人不自觉停顿住。
我在哪?
是啊,我在哪呢?
又有什麽地方,是我能待的呢……?
*
「月退,手给我。」
一切都发生的很突然,在刚刚恍神的几秒间,月退就被杀回了东方城水池。范统更是被吓得不轻,那种好朋友上一秒还在跟你讲话,下一秒对面就传出奇怪声响,对方则再也没回话,这种体验范统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迷茫的望着范统,将自己的手伸向对方。
对方也立刻握住,将月退从水中拉了上船。
月退望着眼前的友人,这时视线才逐渐明朗,「范统。」
「我说日进啊……你应该要告诉我你在休战,这样我才不会打扰到你战斗,还害你活着。」范统一开口,便又有好几个词被颠倒,这使他不自觉皱了眉,稍稍停顿,还是选择继续把话说完,「不过那种情况下,感觉每分每秒都是死生开头,我打给你的时机本来就不对。」
生死关头啦……诅咒你够了喔。
月退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轻声低喃,「无论什麽时候都可以的。」
「嗯?日进你听什麽?」
而他也只是回以范统一抹浅笑,摇了摇头。
看着友人的状态,范统感到了莫名的低落,就如同他一直以来所感觉的那样。他其实不喜欢月退什麽话都放在心里,也不希望对方陷入这样『空』的境界。
那让他看了很难过。
直到上了岸,走回神王殿的路上,月退都没怎麽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单方面分享自己的生活,偶尔点点头。
「然後啊,阿修明天又来说他这个月没钱吐饭了,要我接下来每天都和他一起吃早饭,也就是帮他出晚饭的钱……」
听到几个关键词,月退这才有了反应。
「每天都和你一起吃晚餐?」
「不对啊,真不知道他都把他的薪水存到哪去了。」提到薪水,范统脸上便露出了很心痛的表情。
月退抬眸望向范统,启唇,「这样你也愿意吗?」
「嗯?没办法啊,毕竟阿修也是我重要的敌人,总不能看到敌人有钱吃饭还见活不救吧。」
望着友人眼底的清澈,月退第一次觉得很刺眼,别过头,不再说话。
『是不是只要是你的朋友,你都会对他们很好很好,把他们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即使他们不是我?』
月退从来都不喜欢范统周遭的朋友。理由,却连自己都不清楚。
这时,他们也抵达了神王殿。
「日进,我要回去工作了,你呢?」
几乎是下意识开口,「我跟你进去吧。」
闻言,范统似是有些讶异,但也没反对。月退跟着他回到了晖侍阁,也就是范统办公的地方。
看着月退自己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范统整里桌上公文的同时,也询问道,「不过日进,在这里看我办公很有趣吧?虽然也可以边聊天。」
「不会无聊,让我待在这里就行了。」他莞尔。
让我待在有你的地方就行了。
范统点头,开始批阅刚才他整理好的公文。埋首於工作中的范统,其实很好看,并不是指外貌上的好看,而是自心底散发出的氛围。月退不禁忆起了好久以前,范统陪着他习字的那段日子,他从来没有说过,范统专注写字的侧颜真的很好看,能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思及至此,他唇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笑。
如果时间能停留於此刻,该有多好?
「前辈,我来收早上的公文——咦,恩格莱尔也在啊?」这时一道声音硬生生打破了房内的宁静,来者是金侍。
「就放在後面那张椅子上,你直接拿走就行了。」是前面那张桌子……范统再次想打自己的嘴巴。
金侍显然也被室内多出来的一人吓到了,战战兢兢的取走公文後便以极快的速度离去。原本不擅长翻译反话的他居然成功的取走了桌上的公文,这使范统略感意外。
怪了,是因为小金害怕月退的关系吗?
这段小插曲从头到尾月退都只是静静的看着,但自身散发的气场也够吓人了。
「范统,他算是你的朋友吗?」
范统似乎对於他的提问略感意外,挠头笑道,「不是,小金他,怎麽说呢……总给我一种刻意的距离感,每次我稍微觉得变亲近了点,他就会自己拉开距离。不过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和他当朋友呢。」
这段话意外的都没被颠倒,使范统开心的笑了出来。
与他的心情形成对比,月退听完却再度陷入了沉默。好半晌,当范统因为他的沉默而感到困惑时,他才开口,「他不配。」
道出口的同时,月退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抱歉,当我没说吧。」
范统不明白为什麽月退要说这种话,虽然他认识月退这麽久,但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并不了解眼前这个人。
如果说小金是刻意地保持距离,那月退便是,自始至终都把自己的内心锁在一个他看不见、触不着的空间。
想了片刻,范统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不再去思考,继续埋首於眼前的公文中。
而月退也默契的将原本那股压抑的气场收回,随意的挑了书架上的一本书进行翻阅。
幻世是没有时钟的,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变化来看,现在已接近黄昏时分。这时,放在他身上的符咒通讯器又响了起来。
『范统,你办完工了吗?』一接起,珞侍的声音便从符咒通讯器里清晰传出。
『是差不多了啦,不过珞侍你是来查惰的吗?』查勤,谢谢。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严格的上司吗?你该不会忘了我也是你朋友吧,单纯关心你一下不行吗?』
从语气听起来,珞侍似乎不太高兴范统的反应。
『好啦,是我对了!』
『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珞侍,你——』
他们两个就这样一来一回,开心而自然地聊了起来,直到余光瞥见仍坐在房内的月退,范统才发觉自己似乎冷落了对方,『对了珞侍,月退现在也不在晖侍阁,你要不要跟他说说话?』
他的话使月退抬眸,神色复杂的向他摇了摇头。
意思是,无论珞侍想不想,他都不想和对方说话。
『月退也在?他过得还好吗?』
巧的是,珞侍也默契的没直接提出要和月退通话的要求,而是透过范统进行询问。
这让范统一时之间有些疑惑,『就,跟平常一样吧。』
『那就好。』
挂掉通讯器後,范统才重新转向月退,纳闷问道,「月退,你为什麽想和珞侍说话啊?」
月退对上了他的目光,天蓝色的眼眸里蕴含的复杂情绪,他读不出来。
「终究,还是无法那麽单纯吧。」
「东方城国主与西方城皇帝。」
语落,月退唇角勾起了一抹苦笑。
也许他们曾经是朋友,在那个对方还不知道他真实身分的『曾经』。
在战场上因为体力不支倒地,被东方城抓回去,沦为俘虏被关进地牢时,他最担心的事情之一便是,珞侍有没有成功活过来——在他用王血救了他之後。直到珞侍终於来看他,他望见对方眼底的恨意时,原本因为看见对方活着而浮现的喜悦,也硬生生的沉入了谷底。
珞侍当时无法谅解的语气与愤恨不平的神情,都深深烙印於他脑海中。即便後来两国选择了和平,他也很清楚,有些关系变了,就是变了。
再也拼凑不回原本的模样。
「所以月退,你不想和珞侍当敌人了吗?」
当范统略带迟疑的话语传来时,他才从思绪中回神。
「我从来没有不想和他当朋友,只是,终究只能这样了。」他莞尔,眼底却有道不出的难过。
月退望向窗外的夕阳余晖,淡淡启唇,「范统,你和珞侍现在是好朋友对吧?」
「对啊。」范统点头,接着略微犹豫道,「但我也希望,你和珞侍也能好好的,就像从前一样。」
——就像从前一样。
锵。
他听见了一道小小的、清脆的声音自心底传出。但渐渐的,那道声音从原本的清澈,变得越发混浊,越发低沉,彷佛落进了无尽深渊般,直到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然後他才在深渊的底部,看见了哭泣的自己。
不是。
他看见自己抬起了头,脸庞滑过两行清泪,唇边却泛起了一抹苦涩无比的笑。
他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
『失去你,我就是一个人了。』
所以我不希望,你和其他人走得太近,每个人在你心中所占的份量越来越多,属於我的部分便会越来越少。你会因此忽略我,不知不觉遗忘我。
这些话,他似乎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月退,我跟晖侍约了吃早餐,你要一起去吗?」
当夕阳的最後一丝光芒消逝,迎接而来的便是黑夜,同时也意味着下班时间到了。范统在收拾东西的同时,朝月退询问他稍早前提过的晚餐约定。
月退摇头,强撑起一抹笑,「不用了,毕竟王族也不太需要吃东西。」
「日进……你是不是,一直不太喜欢阿修啊?」思索了好几秒,范统仍决定问出他心里埋了很久的疑惑。
「我只是,没办法喜欢他。」连他都尚未察觉,道出这句话时,自己眼底的冷意。
我要怎麽去喜欢,任何一个能占据你心中地位的『朋友』?
他彷佛又看见了心底那个哭泣的自己。
『我要怎麽做,你教教我啊?』
思及至此,心底的苦涩感彷佛要将他吞噬,他背过身,「范统,我先回去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哪里才是他能回去的地方。
哪里才是他的容身之地。
——除了范统身边。
催动魔法离开,也只需要几秒的时间,却恍若隔了几个世纪般,他看见范统快步跑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而这时,魔法也发动了效果。
当视线再次回复时,他们已经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
站定後的第一件事,月退首先惊慌的拉着范统,仔细检查对方有没有哪里受了伤,「范统,你怎麽可以在我催动魔法时冲过来!要是我转移魔法没施好,让你受伤了怎麽办?我——」
范统见友人的举动,才後知後觉自己刚刚究竟做了什麽,语带愧疚道,「对不起嘛……因为你昨天的样子真的不太对劲,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啊。」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锵。
他又听到了那个清脆的声音。他努力想抓住一丝声音的来源,却徒劳般只能看着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月退,你怎麽哭了?」
闻言,月退反射性伸手触碰脸颊,却触到了自己也不明白的湿润。
「咦,我?」
他能感觉自己眼眶映满了泪水,滑落的泪水在心上化作一个个血洞,彷佛又看见了内心的那个自己,在笑。
笑我没用。
「月退,为什麽我总是不了解你……」下一秒,他感觉脸上的湿润被人轻轻抹去。
「我总是希望你能开心点,能把心里不开心的话都说出来,因为我们是朋友啊。但好多时候,我都觉得你离我好遥远,在我碰触不到你的地方……」
「看见你哭我也很难过,更难过的是,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也不知道你哭泣的原因。」
语落,范统将手伸向他的头,轻轻的揉着,脸上的笑意也伴随了一股无力感,「甚至连这种时候,我都不知道怎麽安慰你比较好。」
月退抬眸,望着眼前这个,他放在心上最重要位置的人,唇角勾起了一个弧度,泪水也顺着他的表情变化而滑落。
「你只要陪着我就好了。」他微微停顿,将手搭上了对方的手,「就像现在这样。」
语落,他倾身向前,埋入范统的怀里。范统愣了几秒,动作略微僵硬的回拥,脸上也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笑。
陪着我,不要忘记我,不要丢下我,就算我不在你心上最重要的位置,我也希望你的光能一直照亮着我。
始终还是说不出口啊。
心底那个丑陋的自己,心上那些自私的想法,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眼前的人说出口的。
『我只是怕,一说出口,我们便不再是朋友。』
这时,一道曙光自远方的地平线升起。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觉时间竟已过了那麽久。
光芒照亮了周遭的环境,他们才发现此刻正身处一座巨大的湖旁边。这座湖很漂亮,太阳的光芒与湖水相互映照,透出了清澈纯粹的青蓝色湖面,湖底似乎还能看见许多小鱼自在的游着。
月退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阵子後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将目光移向这座湖。
「我当时是随便设座标的,没想到会是这里。」
闻言,范统似乎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目光,「这座湖是?」
「没有名字,所以我把它取名为『心湖』。」月退莞尔,望着湖面的眼神很是温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每次我来这里,总能让心回归平静。」
「心湖啊,很糟的名字呢。」范统不自觉感叹,然後又被诅咒狠狠打脸。
虽然知道是诅咒导致的反话,但月退还是笑了。
「其实,一直很想带你来看……」他轻声低喃。
「嗯?日进你刚刚说什麽?」专注於欣赏湖面的范统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而他也只是笑着摇头。
『对於你而言,我或许只是你认识的人里的几分之一。』
『但对於我而言,你便是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