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教职员办公室中,拥有锐利五官的青年坐在沙发上,神情严肃。
在青年对面,一身西服的中年男子眉头紧皱,同时透出一丝高高在上的威严。
两人都沉着嗓音交谈着,即便没动手,语气也称得上平和,内容却已是剑拔弩张。
而就在几公尺外的窗台之下,身材比同龄人要矮小许多、长相也更加稚气的男孩就靠着墙面,默不作声的听着两人之间暗涛汹涌。
而办公室里那两人,一个是从小就照顾着自己的邻居哥哥,另一个是男孩的亲生父亲。
他们争执的起因也是男孩,可不管男孩多出类拔萃,都阻止不了这场冲突。
是学习成绩不够好吗?还是跟同学相处不够融洽?又或者是不够听话?
但是,父亲跟哥哥的话相冲突,听谁的才是对的?
『你是我们的孩子,要比谁都努力、比谁都优秀。』
『只要你活得开心,不那麽优秀也无妨。』
比任何人都努力、比身边任何人都要快乐、比任何人……『他是校长的儿子耶!做到这些是理所当然的啊!』
……又来了。
『我又不像他是校长的小孩!』『他爸妈都是校长,当然什麽都做得很好,谁都想巴结他、谁都对他好啊!』
『讨厌死了,要是他不在就好了!』
看着猛然察觉自己的存在、面露不安的同学,与其同样慌张的同学家长,男孩端着符合「好学生」形象的笑容,表示并不在意。
『他只是一时气头上而已,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可为何心里还是有某处感到怪异?
要善解人意、要原谅,原谅对方就是放过自己、吃亏就是占便宜……道理都知道,但内心深处总有个地方不断发出质疑。
任何事情都有其原因,那因此感到不对劲的自己是……做错了什麽呢?是因为理解不了那些道理吗?
所有习题都有唯一的解答,但生活并没有,也没有人能告诉男孩,他究竟做错了什麽。
是不够优秀的错?是不够讨人喜欢的错?还是不够努力不够乖巧的错?那是不是只要再更努力就好了?
肯定都是不够用功的错,那就比现在更加用功就好。
但是……为什麽会感到如此难过?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方才还在办公室与父亲争吵的青年出现在男孩身边,宽厚大掌抚着男孩的发丝,眸中透着心疼。
『哭吧,我在。』
阿纳托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男孩靠在青年怀里啜泣,神情平静,心脏却一阵一阵的紧缩、抽痛。
明明只是在旁边看着,却像全身上下都与男孩的情绪共鸣一般,胸腔传来一阵阵的压抑与窒息,连带太阳穴也一抽一抽的疼痛。
即便只是小事,即便是说了也没有人会觉得如何的、不足挂齿、如此枝微末节的小事……一件件的、长年积累下来,也足以将一个人毁掉。
就算是大家都说惯了、听惯了的道理也能杀人诛心。
「醒醒!」
女性的嗓音在让人无法呼吸的压抑之中劈开一道清明,将沉浸在梦境中的意识唤回。
阿纳托这才颤了两下眼皮,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先是温暖的木质天花板,接着才是金瞳中满溢担忧、面容温婉的栗发女子。
颊上是湿冷的触感,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自己还会像个人一样落泪,这让男孩感到些许意外,毕竟在记忆中,自己就像是没有七情六慾一样,在旁人为自己欢呼、感激、朝自己投来崇拜的目光时,自己毫无感想,心中从未有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喜悦或优越。
就算受到不对等的对待、就算遇到连旁人都暴跳如雷的事情,自己也能像死人一样麻木平静。
「你还好吗?」
女人温柔的问着,而黑发男孩只是缓缓的呼吸,调整到正常的呼吸节奏後看着瑞莎,若不是眼眶还红着,还真没人能看出他哭过。
不等瑞莎思考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阿纳托已经扫视一圈房间,确定手边没有任何能够拿来书写的东西,自己要嘛装哑装到底、要嘛破例开口。
「……这是哪里?」嘶哑的嗓音传进耳中,像是严重锈蚀的机械一样,男孩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但也没能让阿纳托露出一丝一毫的诧异。
自己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了,声音会这样也是正常的。
被阿纳托这麽一问,瑞莎一个愣怔,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向男孩解释过情况。「差点忘了介绍,这里是中央医疗院,我是瑞莎,小弟弟你叫什麽名字?还记得昏迷前的事情吗?你的父母是谁?」
在阿纳托昏迷期间,瑞莎已经试着搜寻过对方的亲人,可却一无所获,就连男孩摔落当天的现场目击者口中都问不出什麽有用的讯息,只有等男孩自己开口。
然而阿纳托并没有打算多说什麽,且要解释自己本来其实好好待在家里,却突然穿越更是麻烦,因此……「阿纳托,不记得,没有。」
三个词伴着乾涩的嗓音传出,在自己耳中嘶哑得刺耳,也更让阿纳托打定主意尽可能避免开口。
可在瑞莎耳中,纵然有些久未开口的僵硬,却依然无比清澈,彷佛山间清泉般让人心旷神怡。
这孩子,有着一副好嗓子啊……
但阿纳托明显没有再开口的意思,遗憾归遗憾,瑞莎也不逼迫他说出更多,只是柔声将男孩安置好,让他在自家住下。
阿纳托也非常从善如流,打算就这麽在瑞莎家待下来,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自己也需要时间适应,而瑞莎看起来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人,自己应该不用担心太多,能够慢慢探索这个世界。
然而这个如意算盘在这个家的第二个主人回来後有些动摇,黑发紫眸的男孩站在床前,气呼呼的瞪着躺在床上的自己。
什麽情况?
「这是我的房间!你出去!」
就在自己思考有没有必要开口询问之际,小男孩咧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横眉竖目的,似乎是想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但……看看那粉嫩嫩圆滚滚的小脸、大大的眸子,以及约莫七、八岁孩童的身形,搞不好自己面无表情的样子都比这小男孩可怕。
而且瑞莎交代自己就留着……也就是说,自己可以待在这个房间吧?
思考着自己有没有必要开口解释,瑞莎已经听见声响,提着裙摆咚咚咚的跑上楼,见紫眸男孩明显不满的脸,一脸歉意的将人抱起。
「这是我弟弟葛瑞德,他有打扰到你吗?如果有的话,我代替他向你道歉。」
看着在瑞莎怀里一边大叫他不是孩子,一边挥舞着小拳头挣扎的葛瑞德,阿纳托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说什麽,让空气再次陷入寂静。
并没有打算干涉别人家的家务事,阿纳托将被单拉高,盖住大半张脸,闭上眼睛假寐,任由那边那对姊弟自个儿起争执。然而阿纳托也非常清楚,葛瑞德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外人,原因他不打算深究,只是思考着,自己或许该想办法谋生了。
首先要收集资讯,最快速的就是到图书馆去,先对这个地方有个基本认知,接着才能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有什麽。
短暂的思考时间过後,瑞莎与葛瑞德也安静了下来,葛瑞德有些哀怨的看了他姊姊一眼,捏着衣角一步一拖的靠近床边,两只圆滚滚的紫眸眨呀眨的,而阿纳托突然注意到对方的眼睫毛很长。
注意人家的眼睫毛做什麽呢?
没注意听对方到底说了些什麽,阿纳托只是垂下眼随便点头应付了下,接着躺回床上,闭上眼一副困了的样子。
见自己如此,这两姐弟倒也没多做纠缠,就这麽慢慢离开房间,悄然无声的关上门。
然而自己压根没有睡意,在对方离开後就悄悄睁开眼,这张床的位置就在窗边而已,自己能盯着窗外陌生的景色发呆,看着日头从西斜到完全失去踪影,街上亮起微光。
但是躺久了,就算本来没有睡意也会迷迷糊糊的,就在意识朦胧的时候,身侧忽然一暖,像是有谁爬上床一样,但想想稍早的对话中,葛瑞德表示过这是他的房间,估计就是那孩子了。
身旁安静一阵子便传来安稳的呼吸声,接着脚上一凉,男孩有些冷的小脚就搁在自己腿上。
转头看着男孩,发觉对方已经睡着,虽然第一印象并不讨喜,但睡着後安安静静的,倒也没让自己感到干扰。
可即便如此,在看见对方只裹着一条毛毯,一双小脚丫子都露在外头时,还是不自觉的皱了下眉,难得起身将身上的被单盖在孩子身上,自己则再次背对葛瑞德躺下,闭上眼,不在乎身上徐徐抚过的凉风。
却也因此没注意到身後幽幽注视着自己的靛紫色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