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秀走过了那一株又一株的杉木,当手上的露水越发湿重的时候,豁然开朗,他的眼前是一座倒映着微光的林中湖。
流秀绕着湖边慢慢走动,湖泊的周围因月光反射着莹莹光芒,风吹过湖面泛着皱褶的涟漪也能看见,在湖的对面,隐藏在黑暗中,有着一尊高约一人多的雕像。
如果走近一些,就能看清祂那虎狮的上身,披甲带麟,近似蛇头的样貌;也许在深夜之中祂是趴睡着的,也有可能在白天时抬起身体,眺望远方,如同祂身负的任务一样,看顾并守护着属於祂的大地跟信仰祂的子民--祂的名字是帆蚣。
流秀也如同兽世的居民一样信仰着帆蚣,甚至因为他被赋予了巫医的身份时听见了宛如神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因而越发信任上神的存在。
「唔,流秀是吗?」
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并不是想像中的苍老声音,而是如同青年般,有些温润的一把男声,确认他身分似的问句反而让他愣了愣才回复一个单音:「……嗯。」
「来吧,说说你自己,为什麽想当巫医?」
帆蚣的语调更有些单刀直入之感,然而问句却让他一时间不知从何答起。反而一时间想到的是带他回家的小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嘿,你受伤了吗?别动,别怕,我来帮你吧。」
如此的直接而赤诚,他记得他坦率的眼神,还有小心翼翼捧起他时,温暖的手。
那时的他还不能化人,分明就没有甚麽记忆的时候,却偏偏把这件事牢记在心。
小孩名为青乘。是巫医青冉的儿子,也是他的大弟子。青乘从小就跟在阿爸的身边学习,他有着一般小孩的活泼调皮、同时也有着聪慧心细跟直爽淳厚的性格。
流秀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他如同许多蛇族的弃儿一般,独自生存在森林之中,遇上青乘之前,他才勘勘逃出捕食者之口,要不是他的毒性;要不是那只猫鼬跟他体型差不多大,大约也不能逃出生天。
青乘把他捡回家没多久,就化人了,在青乘的坚持下,青冉收留了他。又一年,他成了青乘的师弟。
名字是青乘取的,理由是觉得特别适合他。流秀还记得当时对方当时的笑容跟眼中的光。他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温暖,直到他跟在他身後一起学习、一起长大、一起闯祸,从幼时到青年,他一直认为青乘才是那个会成为巫医的人。
天不假年。
青乘死於一次捕猎受伤之後的感染。那是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他从来没想过对方会这样离开自己。
这麽的轻易、又是这麽的脆弱。
那段时间谁都不好受。
流秀甚至还想过要陪他去死,是青冉冷笑的对他说:「你以为他想看见你这样要死不活吗?你以为你跟着他去死了,他会高兴,他会开心?你以为他想要的是甚麽?!啊?!」
那天,他在师傅的膝下大哭了一场。
--我为甚麽要成为巫医?当然是帮助族人啊~而且你不觉得,能像我阿爸那样骂病人很爽吗!
--你就只是想骂人吧。
--哈哈哈哈,被发现了。
青年向往着未来无忧无虑的样子彷佛就在他记忆中,不曾因为时间褪色。如果对方能拥有更多时间,也许,能为更多人带来希望跟温暖。
「怎麽,想了这些时候,还没有想好你的理由吗?」帆蚣的声音并没有不耐,只是把他把记忆中拉回来。
成为巫医的理由……
「……大人,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
「人死後,会到甚麽地方?」
「唔,」对方轻轻停顿,他看不见声音脸孔,却能从语调中感知到对祂而言似乎是很平常的事情:「通常状况下,会被洗净记忆,继续投胎。」
「所以会有不通常的状况?」
「有啊,只不过你心中想的那人,属於通常状况。」轻提尾音彷佛有些调皮的一语道破。
流秀愣了愣,直觉地问:「那他投胎到哪了?」
「呵呵,即便知道了,那也不会是你认识的人了。」
「……」
--那阿秀呢,你的理由呢?
青乘的问句重新占据了他的内心。
「我想帮你。」他说的那句话,换来了一道绽放的阳光笑容。他勾着他的肩膀,愉快的语言,勾勒出两人的未来。
--我想帮你,只不过,你不在了。
痛苦的记忆被时间冲散,他被现实留下来了,继续的学习、精进知识,他走到他没能走上的路。
他知道自己为何要持续下去。
因为如果放弃了,他就再没甚麽能为他做了。
--想帮他,完成自己的梦。
「想好了是吗?」上神显然已经读到了他的心声。
「……大人,这样的答案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大人,『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的反问却让脑中传了轻轻地笑声:「既然这麽清楚《大医精诚》,就没甚麽不行了。」
帆蚣在他脑海中留下最後一句话,「他会活在你心里。」
在夜风之下,他站在的雕像面前,此时的雕像呈现趴姿,脑袋塞在掌心,似乎正睡得很熟,夜莺尖锐的叫声时不时的划过空中,掩盖了他轻声的低语:「可为甚麽是他们?」
上神并没有回答他,却让夜风将气味带到他身边。
流秀因为血腥味而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