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都这麽晚了啊……」
赶在夕阳完全隐遁海平面以前,库山风尘仆仆步下军舰,回到金属巨兽休憩的港湾。因为回程耽误了一点时间,战国先生准许他明日再交书面报告,这让他卸下重担,只手插进斜口袋,迈开得天独厚的大长腿从容掠过一栋又一栋房舍,镫亮黑皮鞋将中央砖道踩得叩叩作响,不过要是心细点的人就能从中听出略显急促的步调。
过了一个礼拜……希雅没事吧?一个人都在做什麽?有被那些混蛋家伙欺负吗?
天边最後一抹霞彩消散人间,夜幕如烟纱笼罩大地,路边排排亮起了灯,一盏盏延续至尽头好似层层递进的希望之炬。心跳彷佛让人下了蛊,脚下宛如被人施了术,库山连眼也舍不得眨,盯紧前方道路,期盼下一个街角的住宅透映等待的灯火,脉搏扑通、扑通窜流全身,竟神奇与跫音趋於同律。谁知拐过种植竹林的转角,弹指间,灯火泯灭於黯淡星夜归乎虚无。
这是第一次,库山看见空无一人、漆黑无光的宅院会如此惊惶,如同悬着心走钢索,好不容易终点就在眼前,却因一个微小的意外摇摇摆摆失去重心,失足坠得粉身碎骨。
希雅去哪里了?
他半摘墨镜,眼底净是迷茫惊恐,他知道战国先生并不信任希雅,才藉故把自己支离本部,目的是为了观察她,以评估对政府的危险程度,印证流传多年的预言——
当沉睡的光明於黑暗中苏醒,冥海帝国将再次伟大。
他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字句,更不相信无稽之谈,他比谁都还要清楚希雅有多想跟人类和平相处,并为此愿意付出多少努力。可是一旦牵扯到政府,上头的人就不这麽想了,就算是深海的国度也有可能颠覆陆地,就像来势汹汹的海啸摧毁一切。
不安的种子在心底发芽,自胸口刺出藤蔓勒紧咽喉缠绕四肢,他觉得身体僵硬、呼吸困难,那些和希雅相处的过往日常、对她许下的真挚承诺,如若碎於岸上的浪花堆叠成沫。
可能吗?战国先生会不告诉他就带走希雅吗?
思绪如风中雪花凌乱,他不愿继续停驻在这匆匆回身,迎面而来的倩影令他瞪大眼睛。
「库山?」
认出眼前正是结束一周军务的男人,安丝塔希雅又惊又喜的加快步履,手里提抱的几条鱼类还在啪答啪答激烈挣扎,沿途滴了满地水珠。
「你……」看着数日不见变得更加漂亮的女人,库山有些反应不过来,兴许是因为夜晚的关系,她的金黄眼珠如猫充满光辉,色泽浓郁好似蜜糖;水滴如珍珠缀满火红柔润的长鬈发,望上去典雅华贵、沉静娉婷,好似一幅神秘美丽的静画。
「你回来了。」她凝视处於半震惊的高大男人微微一笑,抓着鱼尾巴轻松晃了晃,「刚好赶上晚餐时间。」
安丝塔希雅轻盈掠过库山,熟练推门开灯,为一室孤独注入温暖明亮的生息。库山目光追逐长发飘逸的婀娜身姿,放下心松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跟上她。是自己多想了,希雅不就在这里吗?
「嗯,我肚子也饿了。」
嘴上说饿,但他没想要坐在餐桌让希雅一个人张罗,不过打开冰箱门的那刻,他彻彻底底傻住了。离开之前怕希雅饿着所以把冰箱补得满满的,怎麽回来还是一样不少?过这麽多天,食物早就全坏了。
「希雅,你平常都吃什麽?」
「鱼、虾蟹或贝类,有时会有章鱼或乌贼。还有,下午我猎了头抹香鲸。」安丝塔希雅噙着餍足笑意,沉浸在追猎的乐趣之中,「鲸油和*灰琥珀都是我族十分喜爱的东西,不过我们从不滥杀,这是我们对其他生物最基本的尊重。」
库山愣了愣,抹香鲸吗……那个体长可达十五米以上的庞然大物?
他瞄向希雅纤弱细白的手臂,深藏在肌肉里的力气再度刷新自己的想像,不自觉描摹个头小小的她捕杀抹香鲸的场景——恶浪汹涌,海中巨兽痛苦拍打尾巴,鲜血自伤口四溢漫开,如柔软丝绸将她团团包围,火红长发与血雾翩然共舞,她举起鲜血淋漓的手擦去沾到脸颊的腥红,瞬也不瞬的盯着猎物,灿金猫瞳冷得发寒……
好极了,他是不是没问过希雅是什麽种类的鱼人?
库山用覆满厚茧的指腹捏了捏眉心,除了抹香鲸以外,他敢打包票希雅提到的冰箱都放得下,为何还要特地去海里?
「那个……我说啊,希雅,章鱼什麽的冰箱里都有吧。」
「屍体远远比不上活着的美味。」她不赞同的摇摇头,瞥见冰箱里的食材似是想到什麽顿了一下,两手撑着中岛,兴致盎然的倾身探询,「你想试看看生章鱼吗?鲜甜软嫩,你会喜欢的。」
库山吞咽一声,冷汗滑过额角,一般而言都是将活生生的章鱼洗清後切成小丁再蘸酱吃,他虽说不上讨厌倒也没多喜欢,但对鱼人族的希雅而言,生吃章鱼绝对没有这麽简单。他无法想像希雅大快朵颐的画面,也无法坦然面对盘里扭来扭去的八爪章鱼,想要果断拒绝,话溜到嘴边却怎麽都说不出口,就怕伤了希雅的心。
女人热切的目光盯得他脸庞燥热陷入两难,千钧一发之际,角落的米缸跃进视野,库山心生一念,关上冰箱咧嘴而笑。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没问题,章鱼的确适合生吃,晚餐就做握寿司跟生鱼片吧,你觉得怎样?」
*
鲑鱼卵军舰、厚切黑鲔鱼、章鱼握寿司、鲜虾手卷……有了库山的好手艺,原先摆满餐桌的初级食材全都摇身变为可口佳肴,海鲜的鲜味与蘸酱在舌尖舞出绝妙滋味,每次都能品嚐出不同的惊喜,安丝塔希雅执拿银叉吃得津津有味,只差没有捧着脸蛋一脸陶然。
「真好吃。库山,你的厨艺都是跟谁学的?」
「没有人教我,从九岁我就开始自己学做菜了。」
希雅满足的样态如轻柔鹅羽掸去了库山这些天来的疲惫,他高兴开了一罐生啤咕噜噜注满酒杯,大口啜饮享受通身清爽的畅快。
「我不在的这个礼拜,你一个人还习惯吗?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一定要告诉我。」
安丝塔希雅小笑,决定不要告诉他图书馆的骚动,免得徒增不必要的纷扰——依库山的脾气,一定会把那些军人骂得狗血淋头。
「没事,一切都很好,只有几个人知道我的身分,罗西南迪跟叫安的女人。」
缱绻话语化做浓厚乌云弥盖心头,库山敛起笑容表情变得凝重,放下酒杯与木桌闷声相碰。他很信任这两个人,但要是有其他目击者的话——
「没有他人,唯一的目击者只有卡普将军。」
安丝塔希雅说得从容优雅,彷佛午後波浪悠闲的亲吻沙岸,从库山绷紧的姿态与气味她就能分辨他此刻所想,这是她身为参谋长年和敌人在桌上周旋磨练出来的敏锐洞悉力。
「我知道他们在顾忌什麽……我绝对不会做出愧对国家与众英灵的事。三百年来帝国未曾繁荣,以後也不会。」说到这,她神情蒙上淡淡哀戚耸了耸肩头,「帝国有句俗谚:『失去同族的虎鲸鱼人,只能独自悲伤的过完一生』。」
素来朝气的睫羽黯然收敛,如负伤走兽可怜舔舐伤处,啮得库山心窝莫名难受,伸出单臂越过餐桌轻轻抚住她的脸蛋。
「哎呀呀,这下说不太过去了,我就在这里啊。」
他不是海洋生物专家,但他知晓虎鲸非常聪明,相当重视团体与亲人之间的关系,一旦落单了迷航了,便会伤心寂寞的死去。
「别说什麽独自悲伤过完一生,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男人粗糙厚实的手温穿透脸颊熨入骨血,安丝塔希雅讶然抬起眼帘,凝望面前异常认真、一点都不像在说笑的库山,蹭了蹭掌心微微勾起笑意,眸光如徐风吹过丰饶麦田,摇曳起一波波迷人的金色海浪。库山一时看岀神,竟忘了把手收回,徜徉於天地悠悠与麦穗共舞,鼻腔似乎还能嗅到馥郁麦香。
多麽神奇,希雅模样与人类惊人的相似,甚至比人类还要美丽标致,触感却又深刻提醒了自己她乃非人,她的皮肤是那麽的滑嫩充满弹性、毫无瑕疵,彷佛一碰就会掐出水来似的……
「你在想什麽?」
思绪陡然附体,眼中映出希雅疑惑的神态,惊觉自己的手还黏着人家不放,库山窘迫抽了回来,拿起玻璃杯大口灌酒以掩饰自己方才的幻想。居然摸她的脸发表那些感想……他实在是疯了。
「我向你道谢、叫你都没反应,什麽事这麽重要,要摸着我才能想?」
随着最後一句话落下,库山呛得连连作咳,几滴佳酿流出腴唇,慌忙用手背抹去试图掩饰红到耳根的害臊。什麽摸着……不能小看希雅的杀伤力啊,不论外貌、实力还是言语都是。
「不……什麽事都没有。」
这副闪闪避避的困窘样成功逗笑了安丝塔希雅,她虚掩红唇,笑声如银铃悦耳,完美表现出贵族的教养。
「库山,你认为人类和鱼人共存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嘛……只要慢慢努力,总有一天就能知道了吧。别担心,我可是你的第一个例子啊。」
见女人因自己绽放放松的笑颜,他也跟着自在不少,重新替杯子斟满酒,任凭丰盈白沫迅速占据杯口。
「你说的对,等我进了军队以後,挑战才正要开始。」她叉了一块肥厚的生鱼片送进嘴里,品味口齿爆发的鲜甜,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上战场。
「哎呀呀,我居然忘了这麽重要的事,就是明天了吧。」库山扶着额头,对於自己的记性感到苦恼,「新兵徵选只是简单的体能测验跟笔试,你一定能表现得很好。」
「必将如此,我可是冥海帝国的荣耀,玛雷·安丝塔希雅。」
安丝塔希雅点了点头,几缕大红发丝半遮娇颜,眼底弥漫金雾坠入过往,彷佛见到自己当年身穿黑纱战甲,手持气势庄严、辉煌闪耀的黄金三叉戟,面对阶下三万英勇战士号令的风光场景。
是阿,必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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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の言:
灰琥珀就是龙涎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