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医院的会客时间结束,飒送了陈庭伟到医院门口,而对方也再三保证他回的了学校,他们就暂时分道扬镳。
陈庭伟先走後,父亲打电话给学校说明事情原委,於是飒在台北又住了两天才回到学校,久违的待在家里让他感觉身心灵都得到舒缓。他好像几百年没看过房间里的乐团海报跟健身小物了。他完全没有心思念书,每天就是窝在沙发上,假装自己已经与家具融为一体。这让经过的弟弟露出了鄙视的表情。
在准备要再一次和家人分别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乾脆休学一阵子算了。这个想法被父母打枪,於是他在礼拜一的早上被父亲开车送往学校。一路上飒觉得飘然的身体好像逐渐变得沈重起来,他还是很担心母亲在医院会不会有事,而父亲只是一直说只要自己专心去考试,母亲就不会怎麽样。
飒疲倦的在车内回应:「我没有心情考试。」
「那就去跟朋友玩啊,话说你那个金发的朋友,」父亲在等红灯的时候说,飒从後照镜看到对方的面孔,他觉得这几个月以来,父亲的模样好像苍老很多:「他为什麽感觉很刻意跟你保持一定距离啊,你是不是霸凌他?」
飒愣了愣,他迟疑一下才说:「不是。」
「啊,还是他讨厌你?」
「因为他是同性恋。」飒说。
父亲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在车子缓缓行进上坡的时候,开口:「啊他是同性恋,你们就要这样扭扭捏捏的喔。」
「这是一种默契。」飒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自信说这些的,可是自一开始陈庭伟似乎就没有要与自己靠得很近的意思,无论是运动会那时候,或者是平时聊天,对方好像都会刻意将对话的距离保持在一公尺左右。一意识到这点,飒就有点不自在:「默契,默契!」
「搞不懂年轻人。」父亲说:「啊在他向你出柜以前,你们的相处也是这样吗?」
「没有,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了。」飒说。
气氛又沈默了会,飒已经看到理园高中的校舍,一看见学校,他就觉得胃要开始绞痛。周围已经开始有几名学生陆陆续续的前往教室了。飒想到接下来还有第二次段考在等着自己,他就觉得世界天崩地裂。
「那也用不着这样吧?」父亲皱眉说:「那个金毛看起来很可怜欸。」
飒觉得这句话有许多可以吐槽的点,不过他只是点点头,然後说:「世界上有很多不同型态的朋友。」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父亲耸耸肩,在道过再见後,飒看着汽车扬长而去。他又想到自己的书包还留在教室里,现在大概已经积满了灰尘。他缓慢走进校园,在以最短距离来到教室後,他以应该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动作悄悄溜到座位上,然後装作自己正在整理桌子。
他看了眼旁边的座位,只有大卫像在那里。
「啊呀,飒,恭喜恭喜大恭喜!」蒋海妮突然跳出来,然後双手比赞:「是阿伟跟我讲的,不过你不要怪他,因为是我逼的。」
飒觉得热血全部冲上脸颊,他有些破音的说:「谢、谢谢⋯⋯」
「啊不过班导很怒喔,」蒋海妮坐到座位上,一脸无所谓的说:「她好像想把你这个一点也不尊重班级和上课秩序的学生拿去做成消波块。啊还有阿伟已经帮你把五百块还给古学宽了。」
「那陈庭伟今天有来吗?」飒决定略过消波块的部分,他不太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扔到台中。
「他来了啊,只不过通常都待在美术教室,特殊选才快到了,他应该会整天泡在那里用审查资料,听说还有面试,他好像很紧张。」
「那我去找一下他。」
飒站起身,他看见蒋海妮露出了微笑还有比赞手势。但自己没有多想,只是顺着走廊往前走,随着时间推移,理园高中也变得越来越熟悉,路线早已烙在脑海中。他沿着楼梯向上,然後在教室内找到正在使用电脑的陈庭伟,对方的萤幕上是好几张图片,看上去还没排版完成。
「庭伟。」他喊了声。
「啊,飒。」陈庭伟转过头,露出了微笑:「早安。」
他迳自进入教室内,对方很自然的将办公椅滑开,让出旁边电脑的位置。飒看着萤幕上的排版,那都是陈庭伟的油画作品。他想到了先前在美术课时说自己喜欢的艺术家是芙烈达,而对方不愧是有着相同品味的人。陈庭伟的自画像非常强烈,他将红蓝对比色混在一起使用,让整幅画散发着强烈的侵略性。
那双眼睛如老鹰般充满了野性,飒相信那就是对方的本心,只是日常生活中都被柔和所包裹,而自己也受到那股柔和所关怀。他吞了口口水,突然不知道自己待在这里是否真的可行。
「你觉得我要把字沿着图片排,还是放在图上哪个比较好呀?」陈庭伟一面用滑鼠点击一面说道,说实在的飒也搞不清楚哪一种会比较吸引人,他最後选择了黑底,而白色的介绍文字像博物馆的展览一样被放置在图片的右下角。
他看着陈庭伟眯起眼睛调整文字的位置,开口:「你什麽时候要去面试?」
「下下礼拜二,」对方颤抖了下:「这个礼拜我就要把作品集寄出去了,顺利的话应该就可以去面试。」
「面试的话都是问些什麽问题?」飒问。
陈庭伟将椅子三百六十度旋转了一圈,虽然理园高中也不能算是大校,但稀少的学生总是可以造就教室很宽敞的现象:「就是问为什麽要读这间,好像还会问为什麽要画画之类的?」
飒很想要就着这些问题继续聊下去,不过上课钟声响起了,早自习结束,等一下就要开始正课。他从椅子上起身,而陈庭伟则露出了微笑,说中午的时候可以一边吃一边聊天。
飒顿时感到雀跃起来,他点点头,接着返回教室。
学测时间将近,飒早就和家人们谈好说自己要是学测没有考好成绩,那就靠明年暑假的指考再来拼一把,毕竟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母亲刚发现怀孕的时候,自己正好和旧高中班上的同学因为沟通不良而起争议,父母三天两头就要跑一次学校。
後来母亲住院,飒也被建议升上三年级就乾脆考转学考,去别的学校避避风头。那时自己不明白为什麽,他并没有做错什麽,只是活得不太善良罢了,就必须远离家乡,前往陌生的地方生活。而弟弟却可以留在母亲身边。
怀着不平还有不安,他便这麽来到现在这个地方。
他一边读书一边胡思乱想。如果事情顺利的话,高三下学期的时候,飒应该就可以离开理园高中,再转回原本的学校。可是这样一来的话,在这里好不容易交上的⋯⋯朋友,不晓得以後还会不会再联络。
中午的时候,飒急忙将便当盒盛满饭,然後走上楼找到陈庭伟。这里有很多空教室,有几对小情侣会偷偷跑过来吃饭。
他和陈庭伟坐在面向其他建筑的阳台座椅上,陈庭伟吃着便利商店买来的东西,一边用手机展示了他最近想要买的颜料,飒其实看不懂德文,就连那些成分表看起来都像鬼画符一样。不过听对方说的口沫横飞,感觉起来就是很厉害的东西。
飒也分享了他最近读的东西,他们还一起吐槽了为什麽有些电影的主角会突然走一走就念起了三毛的诗,还会说出一些根本不像正常人会讲出来的句子。
说起来,陈庭伟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某个不曾闪耀的事物,突然绽放了耀眼的光芒。飒不晓得该怎麽形容这种感觉,彷佛热带地区的居民第一次见到了极光。
陈庭伟要飒把他当成普通朋友一样对待。所以飒觉得这应该就是朋友所拥有的感觉。
他上次有这麽投缘的朋友可能是在小学,是那个大家都还没学会社会化,讲话心直口快,不小心让对方伤心,只要道歉就可以言归於好的地方。後来飒不知道为什麽就开始自己一个人过,一个人上学,一个人讲着只有自己能懂的话,活在一个可悲的小世界中。
一意识到这点,飒就好想好想把他所有的一切分享给陈庭伟知道。
「对了,我如果参加面试的话,你可以帮我吗?」陈庭伟嚼着饭团一边说:「就是当一下老师问我问题。」
「好。」飒说:「那你有上学校的话,还会来考学测吗?」
「应该是不会了。」陈庭伟说:「不过我会来加油⋯⋯啊,会帮你加油喔。」
他们两个相视而笑。
在接下来的日子,飒也更少见到陈庭伟了。对方几乎一整天都待在三楼,只有午餐时间他们才会聊上几句。其他的时间,飒都被课业给压的喘不过气。他有三份数学考卷要写,而这种考卷又分为简单的黄色卷子,还有进阶应用题的白色试卷,而飒几乎连黄卷上的是非题都开始感到棘手了。
怎麽算出面积呢?要用哪个公式才好?背不起来又该怎麽办啊?
他几乎连下课时间都黏在座位上,除了数学以外,他还有好几份英文试卷以及自然的考题。何智勳在之前闲聊的有说过,这种时间通常都应该要开始写历届试题了。飒决定听从对方的意见,先开始以这种方式抱佛脚。而努力念书的似乎不只自己,还有古学宽好像已经着急的满头汗了。
「怎麽办,我还没写习作!」
体育课,快要入秋的操场上,飒看着古学宽跃起,投篮进去,接着又是一颗完美三分球。他帮忙捡起球,然後说:「啊就赶快写啊!」
「我觉得我完蛋了,一起重考?」
飒决定效法何智勳无时无刻都在背英文单字的方法,他一边帮古学宽捡球,一边拿出七千单字的厚重小册开始念书。A,Abandon,抛弃。
然後过了十秒,飒还是在看第一个单字。
「啊⋯⋯好想要吃冰。」古学宽坐在地上喃喃念着,眼睛瞪着天空:「你有没有那种感觉?」
飒看着远处正在树荫下休息的女生们,还有几个好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男生。看上去欢乐不已。飒转过头,问:「什麽感觉?」
「就是好想把妹的感觉。」古学宽摩拳擦掌,神情严肃的说:「女生啊,我们班有很多可爱的女孩子,像秀芸就小小只的,很像狗狗一样,超可爱的不是吗?」
飒停顿一下,他皱起眉头说:「所以我现在要去告诉副学艺你喜欢她吗?」
而且他觉得用狗来形容实在很不恰当,黄秀芸明明就是那种会一个人乖乖在原地吃草的绵羊类型。
古学宽也一起停顿,几秒後,他大声的说:「干,你怎麽那麽无趣!倒是惊讶一下啊!」
「哇。」飒毫无情绪起伏的说。
「你应该没有喜欢秀芸吧?」古学宽紧张兮兮的问,还一边假装在运球掩饰他们之间的交谈:「没有吧?没有吧?」
「我干嘛喜欢她?」
「因为她很可爱!」
飒觉得这段对话实在没营养到极点,他决定立刻走开,去找蒋海妮一起讨论礼拜五放学後去速食店吃东西顺便念书好像比较有意义。但在前脚刚走,後脚甚至都还没离地的那瞬间,古学宽又立刻抓住自己,说:「等学期末的时候我想要跟秀芸告白,你可不可以在旁边帮忙放气球?」
这段话好像有许多能够吐槽的点,譬如说放气球这种完全不环保而且会被教官抓起来的行为。他默默开口:「要是副学艺学测考差你赔得起吗?」
古学宽震惊的後退两步:「会吗?」
「机率很大。」飒说:「你干嘛不等到毕业?」
「我只是想要效法我们擅长搞事的转学生,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把心里话说清楚而已。」古学宽装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对吧?对吧?转学生?」
「我要回教室了。」
「等等啦干,飒。」古学宽拉住自己:「问一下,最近陈庭伟好吗,我好像好久没见到他了。」
飒侧头思索了下,而脑海中浮现的身影是对方坐在画布前,手里的调色盘上有着藏青色的颜料,而画笔则勾勒出蓝天的模样,他说:「嗯。」
「嗯是什麽意思啦,他到底怎样啦?」
「挺好的。」飒说,随後又更肯定的说:「真的挺好的。」
古学宽哼了一声,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和他和好了喔,虽然我们也没讲多少话就是。」
「这样很好啊。」飒说。
「你不能表现的更高兴点吗?」
在陈庭伟的作品集印出来那天,飒正赶在宿舍熄灯前抓紧时间读书,他打开手机,而陈庭伟说他正在影印店,还顺带附上对着那本厚重作品集比赞的照片。在自己的好奇要求下,陈庭伟也传了翻阅的影片过来,还说等上学的时候就会带到教室里给自己看。
飒觉得很兴奋,他好像感染到艺术家的那种冲动,看到美好的事物他便觉得自己也参与到了其中。而那瞬间,讨人厌的细胞分裂以及血液循环顺序,地球自转什麽的东西,通通可以被他抛到脑後。他忍不住微笑,他好想冲到萤幕里,前往陈庭伟所在的地方,跟对方一道分享这样的快乐。
等到隔天,飒特地在还没七点的时候就进到教室内,而陈庭伟也像个小偷一样悄悄进来。飒看着对方将精装作品集搬到课桌上,他带着敬畏的心抚摸着书皮,还有做了特殊烫金处理的封面字体「无边风月陈庭伟个人作品集」,底下的图片则是一张不知名景点风景的油画照。
他翻开书皮,然後看向目录页。似乎是在美术老师的提点下,陈庭伟将作品集做成了导览目录的形式,一开始便是自我介绍,以及成长经历。他看见了对方小学时候的照片,就和周遭的男孩子们无异,敞开笑容,打打闹闹的。
而高中时期的个人照则是穿着工作裤,脚踩着蓝白拖,身上几乎沾满了藏青色的颜料,那张照片里的陈庭伟抱着小幅的油画作品,朝着镜头微笑。
然後,飒抬起头,他和陈庭伟四目相交,而对方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微笑。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什麽异样从心底攀出。在某种不明冲动的驱使下,飒继续翻页,他看着那些原先存在於美术教室内的画布都变成了电子档,然後又被修图软体给修成了彷佛在博物馆内的藏品。飒看着陈庭伟的许多人像作品,他曾问过为什麽要以深色打底,然後才慢慢加上亮面。
那时陈庭伟回答,要先画出最深刻的部分,再一步步修饰。就好像皮肤下有血肉,血肉下有骨骸。就是这样层层堆叠,最後产生出了灵魂与心灵。
然後成就了完美。
他屏气凝神的将作品集小心翼翼阖上,要是自己是大学教授的话,一定不论如何都要入取陈庭伟。必要的话用抢也要抢过来。
「你觉得怎麽样,我个人是认为还可以啦,虽然我上次得全国大奖,是在国中时候的美展那时候了⋯⋯从此之後就没有什麽得奖经验,也没有上过太正规的美术实验班。」陈庭伟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着:「希望这些能让我上好大学。」
飒看着对方,这次他不想要自己移开视线。於是飒持续盯着,好像可以从陈庭伟脸上找出答案。但事实上,在对方把作品集拿起来遮挡後,这样的计画就失败了。
「怎麽了啊?我脸上有颜料吗?」陈庭伟好像很害躁的说。
「我⋯⋯喜欢你的画。」飒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的开口:「我很想要把这点告诉你,可是我不知道该用什麽样的用词,啊这⋯⋯或许我读太少书了。」
陈庭伟的脸颊红了起来,而飒也开始感觉到不自在,他踌躇一会,感觉脚底在发麻,然後蔓延到後颈。见到对方没有回答,飒说:「嗯⋯⋯我有很多事情很想要说,像是你画的那些人像画,简直好看的不得了。我觉得我练习一辈子也画不出来。你真的非常厉害。所以不要看轻自己。之前你在火车站跟我说你想要当设计师,我认为你一定可以,是可以扬名国际的那种大师。」
他看着陈庭伟深呼吸,接着又吐气,用鼻音回应:「飒、飒我⋯⋯不知道该怎麽回应你。」
飒顿时紧张起来,他缩起肩膀,然後说:「对、对不起,我好像又太多——」
「不是!」陈庭伟举起手,好像是在说不要再讲下去了。在几个呼吸声後,对方悄声开口:「你怎麽⋯⋯我是说,我们应该要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才对,所以现在这样,我都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意思是⋯⋯你没有不高兴吗?」他不明白自己怎麽如此担心这种事情。
「谁听到赞美会不高兴啦!」陈庭伟几乎抽泣着说,他抬起视线,说:「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配得上你赞美的资格⋯⋯我这样实在太——」
「太怎麽了?」
七点的钟声响起,一些比较早到的同学们开始进到教室内,像是何智勳都会很早到教室来开始背单字,还有蒋海妮则会去辅导室进行活动。飒紧张的看着对方,而陈庭伟抱起作品集,颤抖着说:「你为什麽不讨厌我?是因为我是唯一会理你的人吗?可是凭你应该可以交到很多朋友才对?」
飒没有心思多想,他提高音量回答:「我没有理由要讨厌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有他们想要活成的样子!而对我来说,你这样子就够好了,我一定也有许多你所不喜欢的地方,所以你理会我我才觉得很不可思议!」
陈庭伟抬起头,眼眶中好像有眼泪在闪烁,他又重复一次:「这样实在太⋯⋯」
「怎、怎麽?」飒紧张到身体好像要四分五裂。
「太混蛋了。」
「什麽意思?庭伟?」
陈庭伟看过来,飒以为对方会回答,但迎来的是一句:「没什麽意思。作品集的事情谢谢你。」
「那中午,再一起吃饭吧?」
陈庭伟点头,然後头也不回的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後的第二次段考前夕,飒完全心不在焉。他不知道为什麽感到很紧张。为了缓解这种感觉,他挖出了自己行李箱里的魔术方块,然後在背英文单字的时候一边背一边扭动,终於把好好的六个平面都扭曲成了再也拼不回去的混乱色彩方块。
他很想传讯息再和陈庭伟谈谈。不过理智告诉自己先暂时不要这样做,他们最近也因为陈庭伟要和美术老师一起商讨面试策略,而没有一起吃饭。所以飒只是躺在床上,像具屍体般的瞪着天花板,隔壁房间的派瑞斯好像在健身,隔着墙壁一直传来喘息声。
飒翻了个身,他在方才和家人通过电话,母亲已经出院了,还传了一张在家里沙发的照片在群组里。飒将手机放在胸口,内心满载着无法明说的情感。在这个时机点,他想到陈庭伟曾经说过古学宽的情商很高,或许找对方聊天就能够豁然开朗。
这麽想的同时,他打了电话,响不到两声就被接通了,古学宽在另一头说:「补习班的话就算了!不要再逼我了!我没救了!干!」
「晚安。」飒说。
古学宽停顿一秒,接着装作什麽事也没发生的说:「晚安,有何贵干?」
「我有些和课业无关的问题想要问问。」
「想也知道你不可能问我课业问题。」古学宽说:「干嘛?」
「我问一下,一个人为什麽要形容自己很混蛋?」飒试着将前因後果说明清楚,而听完事情原委後,古学宽好像跑去厨房到了一杯柳橙汁又跑回来,然後回应:
「因为他真的很混蛋啊。开玩笑的,应该是他做了什麽对不起你的事情吧,譬如说在教室里占位碍到你,或者是欠你钱之类的。」
「可是这两个都没有啊。」飒也绞尽脑汁去思索,但在脑海中陈庭伟这个人却像蒙上一层面纱,怎麽拨好像都无法看到尽头。
「好啦,我觉得啦。」古学宽压低声音说:「应该是我个人的猜想,会不会是陈庭伟觉得他以同性恋的身份和你交朋友很混蛋?」
「什麽意思?」
「靠北我怎麽会知道,」古学宽怒吼:「就那个嘛,换位思考一下,假设我是女生,就是喜欢男生的女生,我一直跟在你身边然後很要好,结果我们只是纯粹朋友关系,那样看起来不是超奇怪的吗?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陈庭伟是Gay,结果没有避嫌,还跟他变得那麽要好,我如果是他也会感到很恐慌啊!」
飒在一瞬间感到晴天霹雳,他说:「真的吗?」
「猜的。」古学宽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可是他跟我说要把他当正常朋友看待啊?」
「干谁不会那样说啊!不当正常朋友不然要当敌人吗?干。」
仔细想想,古学宽虽然平时不学无术,但讲出来的话感觉还蛮有道理的。飒在和对方又闲聊几句後挂断电话,他又躺回床上,想着明天去学校再好好的与对方谈谈好了。
不过事情总不会顺利进行。
在隔天,陈庭伟在进到教室後,兴高采烈的坐上位置,然後拿出手机,说:「我初选上了!」
飒惊奇的看着手机上得名单,而对方的名字正好排在第一位,他兴奋的说:「意思是可以面试了?」
「对!」陈庭伟的表现好像那天早上在教室里没有发生什麽大事,而飒决定顺着对方的意,他提出中午的时候可以帮忙进行模拟面试,而陈庭伟也马上答应了。
於是在接下来的上课时间,飒都偷偷仗着最後一排的优势用手机查关於面试的问题。包括自我介绍,还有画画的理由,以及希望能够在这个系学到什麽。出於好奇,飒也查了台湾美术大学的资料,他只能说里面的学生好像每个都跟陈庭伟一样都是艺术怪物。
中午的时候,飒很自然的迈开脚步往三楼走去,他婉拒了蒋海妮一起吃饭的邀约。一边内心雀跃的往教室内走去。或许是因为考试逼近,所以都没什麽人,安静的只剩空调机在运转。飒走进教室内,而陈庭伟冲着他微笑。
「谢谢你来帮忙。」
飒小心翼翼的看着对方的表情,但他没有办法从其中找到一点事情的端倪,陈庭伟手里拿着资料,模样就像路上随处可见的学生,可是却又那麽耀眼。他感到了些许的紧张,於是飒下意识的将手机举起来遮过脸掩饰,他决定先行进入正题:「那⋯⋯好像是你要开始先自我介绍?」
「啊,对吼。」对方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各位老师好,我是理园高中的陈庭伟。」
「同学你好,」飒刻意装出了奇怪的低沈音调,而这让陈庭伟笑了个开怀:「大老远跑来一定很累了吧?」
「咦,其实还好,因为高中地理位置,所以我每天都会骑脚踏车爬上坡,我体力还挺好的。」
飒忍不住佩服对方真是高招。他曾经听闻美术大学的学生有一项不成文的信条,那就是体力要好到足够搬石膏像还有画布横越校园才行。
「我看了你的作品集觉得非常惊艳,」飒偷偷把自己的心思藏进去,他说:「你是为什麽开始画画的呢?」
「这个吗?」庭伟原先装出来的欢快逐渐流失掉,取而代之的是沈稳:「大概从幼稚园开始,我就喜欢拿笔到处乱画,後来上小学後,我发现有才艺的人都会很受欢迎,所以我就开始画图,有同学说喜欢我的图⋯⋯我就会画图送他,就这样交到很多朋友——啊,飒,这个先暂停,我要回去改讲稿。」
「为什麽?」飒说。
陈庭伟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因为听上去不是很糟糕吗⋯⋯我又不小心说了,我是为了受到吹捧,才开始画画。并不是为了要看见那种,那叫什麽来着的,『没有见过的景色』,或者是『表达自己的思绪』。我只是喜欢那种被人包围的感觉⋯⋯受到瞩目我才会觉得自己很有用⋯⋯啊靠北⋯⋯又来了我又在你面前说这种干话——」
飒看着对方纠结的模样。他突然想要开始思索,自己先前如此真诚的和陈庭伟那样赞美,是真的因为喜欢着那些作品而说的吗?他吞了口口水,不知为何感觉五脏六腑开始翻腾起来。
还是说?他忍不住想到这个可能性。他是因为喜欢着陈庭伟这个人才说的?
「可是,画画不就是为了要给别人看吗?」飒小心的开口:「喜欢受到瞩目应该是人类的天性,你⋯⋯不需要别人来肯定你,你就继续画画,然後把画塞到别人眼前就好了。」
「可是有些人会不喜欢啦。」陈庭伟苦笑着说,飒看着他将十指紧扣,做出了祈祷的姿势。
「那⋯⋯接下来,」飒看了下手机上的备忘录,他低声说:「你选择这所学校,是为什麽?」
「我想要更精进自己,」陈庭伟开口:「我喜欢绘画,所以我希望能够将这份兴趣更专精。」
「你说你想成为设计师,可是你选了美术学系的油画组,为什麽?」
「因为那是我熟悉的领域。」陈庭伟好像意识到作品集里所提及的漏洞,他讲出答案的时候有些断片,但仍旧强硬的圆回来:「油画可以帮助我开拓不一样的视野。让我跟其他设计师有明显的区别。」
真是厉害。飒衷心佩服对方,他接着说:「那,最後,如果你没有上这间学校的话,学测的时候还会再试着考进来吗?」
「这种问题真的让人很胃痛⋯⋯」陈庭伟喃喃:「我会。」
模拟面试告一段落,陈庭伟把讲稿拿出来,飒则在旁边指点了一些修辞问题,他和陈庭伟靠的很近,几乎都能够听闻呼吸声。对方的鼻息沈稳,像浪潮一样规律,还有油画的刺鼻气味,那都让飒感到熟悉又安心。
他趴在美术教室的桌子上,侧着脸看向对方,陈庭伟拿着笔,眼神认真的在笔记上划下重点。
「飒⋯⋯你之後想去哪里读大学?」在自己恍神的时候,对方突然提出疑问。
「还不清楚,应该会在家附近。」飒回答,他没有说出来的是自己希望能跟家人多待在一起:「捷运可以到的地方。」
陈庭伟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好像在为什麽沈思着。飒忍不住开口:「你面试一定没问题的。」
听到这句话,对方朝他微笑,那是已经没有以往紧张感的笑容。
然後,在陈庭伟准备去面试的前一天晚上,飒非常崩溃的发现自己和对方的关系完全没有任何进展,陈庭伟没有表现出什麽异样,但自己却没问背後的原因。飒怀疑他是不是提前得了老年痴呆,他怎麽可以就这样放着对方不管,继续维持日常生活?
自己苍白的交友经历让飒感到不安,他已经不晓得几次承认过自己很不会处理人际关系,而现在能够与飒交好的人,要不是像古学宽和陈庭伟一样不在乎,就是跟何智勳那样,只有课业上才会有交集。
他躺在床上思考,唯一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希望陈庭伟不要因为跟自己相处而感到为难。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情,飒觉得他得做好离开对方身边的行动。
他顿了顿。
离开对方身边。
他连忙爬起身然後开始用手机查询资料,说来也奇怪,从一开始飒就没有想过要好好去了解与同性恋的相处之道,他一边暗骂自己真的是白痴,一边在宿舍熄灯後躲在被子里滑手机。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飒觉得脑袋彷佛要爆炸了。并不是这些有多难懂,而是他照着古学宽所举的例子,然後上网搜寻後,几乎每个人的反应都是太奇怪了。异性恋的女生接近男生,结果只是为了要当朋友,这怎麽想都令人匪夷所思。
他觉得心脏好像掉进了深谷。无所适从的感觉席卷了全身,飒有些颤抖,这样子很奇怪吗?不对,当然不奇怪,可是问题是在於陈庭伟觉得不觉得奇怪啊。他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应该是去和对方把这个问题的核心摊开来讲,但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却说:不要。
思考到最後,飒只是拿起手机,然後又传了一番加油打气的话给陈庭伟。他闭上眼睛,希望隔天的自己能够承受的下今天的这些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