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星期六,飒一定都会在宿舍睡到九点左右才醒来,接着才慢悠悠的去买早餐。不过这个星期六可以说是别具意义的日子。
他关掉闹钟,接着穿上运动服。然後背上书包出门。现在时间才大约六点左右,外头天色才刚亮。飒准备先去买早餐,然後去班上慢慢吃。
校门口已经有了装饰用的气球拱门,上面写着理园高中三十一周年校庆暨运动会。几名老师正在宾客接待处那里做行前准备,飒向大人们点点头示意,接着便沿着斜坡来到熟悉的早餐店。他看见几个骑着脚踏车的同学往上坡爬行,而其中就包括了陈庭伟。
对方的金发在升起的阳光照耀下变得白灿灿的,过长的发丝束成了小马尾固定在後脑勺,伴随着脚踏车左右摇摆增加行进动力,他的头发也一齐摆动。
在等待早餐做好的期间,飒开口:「陈庭伟。」
「哦、哦哦?」陈庭伟好像差点从脚踏车上跌下来,在经过思索後,飒看着对方牵着车走到早餐店旁停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早安。」
「早安。」
「第一次看到你这麽早过来买东西。」陈庭伟说:「虽然我都是走这条路上学的,不过基本上每天都会迟到。」
飒接过做好的早餐,他顿了顿,然後看向陈庭伟的脚踏车前篮,那里面什麽都没有,他沈默几秒。而脑袋里有个声音叫自己把一部分食物分给对方。
「飒⋯⋯你怎麽了吗?」陈庭伟的音调感觉还是很紧张。
飒摇摇头,他们一起从斜坡走上学校。陈庭伟牵着车,总感觉走路或许比骑车还要更省力一些。不过飒之前也有听同学说过,经历过上坡的痛苦,下坡的时候才会爽到升天。这个自己实在不敢领教。
他吞了口口水,飒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感到犹豫。他如果问陈庭伟要不要吃东西,那对方会误会什麽吗?这麽想感觉很污辱对方,顿时飒对自己产生一股严重的厌恶感。他握紧早餐的塑胶袋,感觉到奶茶随着走路的状态而剧烈晃动。
或许有很多搞不太明白的事情,但唯独对方,飒觉得自己必须小心对待,他不希望已经有过受伤经历的陈庭伟对自己感到失望。
「那个,你今天要跑大队接力,会紧张吗?」陈庭伟说。
「不会。」飒有些心烦意乱的说:「应该说很平静。」
「这样啊,太好了。」陈庭伟微笑。
气氛再次沈默下来,飒忍不住的开口:「我问个问题。」
他感觉到陈庭伟变得非常紧张,脚踏车也随之发出了奇怪的煞车声。对方点点头,说:「好啊。」
「不太清楚要怎麽跟男同志相处。」飒说:「我想要问你会不会饿,我刚好有多买一份早餐,你也可以吃。可是这样的问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怎麽解读我的心态。」
陈庭伟暂停脚步,而飒也有些紧张的停住,有辆汽车呼啸而过,由父母接送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的在这条大马路上前行。在一阵鸟鸣声过後,陈庭伟伸出手遮挡了半张脸,可是飒还是看得出红晕。几秒後,对方小声的说:「我⋯⋯我希望你可以不要顾虑我的⋯⋯这种身份。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那只是我的一个特质,不需要无限上纲。
——请⋯⋯咳,请把我当成普通的⋯⋯普通的『朋友』对待。」
飒瞪大双眼,他顿时觉得自己真的是非常白痴。明明对方都有这样认真思考过了,就只有自己还一直抱持着很蠢的想法。他松了口气,然後从塑胶袋拿出纸袋装的薯饼,说:「你要吃吗?」
陈庭伟伸手接过,开口:「谢了。」
到教室後,和以往不同的欢快气氛立刻感染到自己。飒坐在椅子上,而旁边的蒋海妮简直像殭屍一样,立刻趁自己拆筷子的时候偷吃了一块鸡块,还一边露出嫌恶的脸说:「你为什麽不买巷口那家?」
「因为很远。」
作为报酬,蒋海妮也将她买的早餐分过来,於是两张桌子并在一起,搞得像是在野餐一样。飒在吃面的时候时不时往旁边看,坐在窗边的陈庭伟正拿出画册还有铅笔,将教室的风景速写下来。
「我们的大队救星!」古学宽像辆跑车般冲进来,飒的後背背重锤了一下,他发觉自己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对方说明不要再用那麽亲密的动作了,但古学宽感觉会充耳不闻。他叹了口气,决定等大队接力後再和对方好好谈谈。
「早安。」飒默默回答。
「飒,如果我们拿到第一名,我就请你吃飨食天堂。」古学宽说。
「我不喜欢吃那家。」他说。
「干你真的很难搞!」对方又气呼呼的走了。飒基本上已经对这样的模式习以为常,他继续将早餐解决掉,而旁边的蒋海妮则在哈哈大笑。
理园高中的运动会开幕仪式与自己以前所在的高中没什麽不同,他们在操场中央列队站好,学务主任和校长,以及几个飒并不认识的议员,当然还有这种场合少不了的里长都在司令台上排排坐。伴随着旗手将国旗就定位,那些长辈们开始致词,飒则忍不住打起哈欠。
而这让张老师的视线像雷射光一样瞪过来,飒尴尬的撇过头,通常来到新的学校,最大的敌人应该是同侪而不是班导师吧。他在默默心想。
漫长的致词结束後,重头戏便是全校的班级联合大队接力。飒被古学宽拉着到操场集合,而没有参加大队接力的同学们通常也会留在场外观战。几个老师们在操场跑道旁设起了简易护栏,免得等一下发生意外。飒看的目不转睛,直到有人把大队接力的号码衣递过来。
「你要好好跑啊。」古学宽一边套上衣服一边说:「三年一班的命运就在你手上了。」
「你跑的快一点的话,不就也可以稍微分担命运了吗?」
在飒逃离对方的拳头後,他回到队伍中排好,在自己前面的黄秀芸感觉很紧张,那头羊毛般的头发绑成了两颗丸子头,飒觉得这样的发型才比较适合对方。
「啊!巩飒!」黄秀芸发现自己,连忙说到:「等一下接棒我还是会喊接喔,我会尽力把棒子传给你!」
「掉棒也没关系啊。」飒说。
「可是⋯⋯掉棒会被古学宽骂啦⋯⋯」黄秀芸吸了吸鼻子,难过的说:「他那麽认真,我也不想要让他失望啦⋯⋯」
飒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当作是给对方的鼓励。他拉了拉身上的号码背心,上面写着数字六,蓝底白字看上去非常的醒目。他吞了口口水,早知道刚刚应该请陈庭伟帮忙拍照,然後传给家人看。
就算说了自己今天运动会,父母还有弟弟都没有空前来,所以飒就直接省略了。他叹了一口气,有点後悔,早知道应该叫弟弟过来录影的。
评审的哨音响起了,那是叫第一棒就定位的准备。而蒋海妮一边举起手和每个人击掌,一边说:「加油喔。」
她像只花蝴蝶一样站到了跑道上。之前古学宽去抽签时,他们就抽到了第三跑道这个相当有利的开局。在第四棒开始抢跑道後,古学宽说女生的棒次一定可以维持在前三名内。
这麽想的同时,蒋海妮弯下腰,手上的银色接力棒闪闪发光。她拱起背,小腿肌肉紧绷。裁判在一旁举起手,那瞬间鸦雀无声。
下一秒,哨声响起,蒋海妮立刻以极速狂奔。两百公尺的跑道设置让选手只要大约二十五秒上下就能够以极限速度绕完一圈,因此下一棒必须立刻站上前。
古学宽的猜测没错,蒋海妮让他们来到了第二名的位置,一旁司令台的体育老师也兴奋的播报:「哦吃了两年败仗的三年一班有个非常好的开局,可是二年级与一年级的选手也不遑多让,哦哦!现在来到第二棒了,一年一班首当其冲,二年二班则紧跟其後,三年一班能够洗刷两年来的耻辱吗!」
不得不说体育老师的口才还蛮好的。飒默默心想,不过紧张的感觉却没有消退,他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阳光刺眼了视线,他吞了口口水,现在接力棒已经来到黄秀芸的手上,对方看起来已经尽了全力奔跑,但名次还是开始从第三掉到了第五。
飒吸了口气,他来到接棒区,屏气凝神。
古学宽还有体育老师的话在脑中回响,他感觉到汗水从脸颊上低落,现在视野中只剩下黄秀芸的身影。飒几乎没办法呼吸,他感觉从脚底到後颈都在发麻,有什麽快要爆裂,快要冲破身体。於是他像是要撕裂一切般的大喊:「加油!」
黄秀芸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但随即彷佛挤出最後一点力气般的伸出手,飒开始起跑,在那声「接」的语音落下时,他往前奔跑。
一年级的男生棒是派瑞斯,似乎是见到宿舍好友,派瑞斯立即加快脚步,将第一名给紧紧攥在手中。飒大力呼吸,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跑的如此飞快。在第一个弯道,他超越了一年级和二年级的三名选手,他甚至没来得及切换回第一跑道,就一边喘气一边超越了三年二班的人。
前方就是剩下的二年级,飒快要没办法呼吸,他什麽都听不见,只剩下粗重的吸气,吐气,还有吸气吐气。古学宽就在眼前,但再这之前,他得超越派瑞斯。还剩一点点,再加把劲,再一点点。
飒几乎快要哭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什麽跑步,但一想到古学宽还有其他人如果得了冠军,或许他们会很开心。而陈庭伟八成也会很开心。意识到这点,他便觉得脚下好像又有力量可以继续向前。
「飒——!」
古学宽伸出手,一边开始起跑。
飒和派瑞斯并行了,可以的,可以超越他的!他如此确信,一边将接力棒伸出去,画出了一道银色的轨迹:「接!」
将接力棒碰到古学宽的那一瞬间,飒意识到他的鞋跟没有办法好好的踩到地面,在派瑞斯他们的班级扬长而去的时候,飒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跌倒,他倒抽一口气,然後稳住自己,在不干扰到其他人接棒的来到场外。
当自己的部分完成後,飒觉得腿都软了,他在外场坐下来。心脏几乎快要跳出来,胸膛不断起伏,而现在他才感觉到炙热在背部蔓延。脚踝开始痛起来,看来是刚刚扭到了。
「飒!飒!」突然之间,喘着气的古学宽突然凑到眼前,对方拉起自己,兴奋的大喊:「你太屌了!超赞的啦!」
「你、你跑完了?」
古学宽一边点头如捣蒜,一边将飒拉到了观众席的最前方,他看着场上的背心号码已经变成了十号,已经是最後一棒了?他睁大着眼,现在三年一班⋯⋯
「三年一班现在是第二名,有办法超越一年二班吗!现在两名跑者都进入了第三弯道,距离也逐渐拉近,到底最後冠军将奖落谁家呢?」
欢呼声和加油声此起彼落,越来越高昂,越来越激动,好像把这些欢声鼓舞的气氛全部灌进了脑袋。於是飒也跟着古学宽大喊。就像刚刚对黄秀芸那样子,明明好像没有什麽实质帮助,可是必须要喊,必须要做。
「现在进入第四弯道,他们要冲过终点线了!冠军是——!」
一瞬间,像是所有的事物都暂停了一样,他看着班上最後一棒用力跨步,但一年级派瑞斯那班却更抢先了一步通过红色布条,这两者之间好像差距了不到零点几秒,可是却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无法撼动。飒瞪大眼睛,他屏住气息,他知道他们输了,可是内心却又像赢了一样激动。
「冠军是一年二班,四分十七秒零八!哎呀——还有很可惜与冠军无缘的三年一班,成绩是四分十九秒五九,获得亚军!」
他甚至没有听见第三名之後的广播声,而是被古学宽还有其他人团团包围住,有好多人都拍着自己肩膀,说好厉害,有第二名真的太高兴了。飒其实不明白,其实有没有免除打扫的奖励还是怎样都无所谓。其他人的微笑却让他差点要哭出来。
飒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可是他没有推开那些拥抱,而是跟大家一起放声大笑。
在准备颁奖的空档,飒趁机脱离了古学宽像个喝醉酒的大叔一样的拥抱,他偷偷回到教室内,准备找找看有没有什麽毛巾可以沾点水来冰敷一下。而也毫不意外,他在大卫像的座位旁,遇见了陈庭伟。
「我刚刚⋯⋯下去看了比赛。」陈庭伟有些急的说,他拿出手机:「我有帮你⋯⋯录影,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传给你⋯⋯」
飒觉得今天八成是有什麽奇蹟,他松懈下来,然後坐到位置上,和陈庭伟面对面。在得到允诺後,陈庭伟露出微笑,然後打开通讯软体将影片传过来。
「你好厉害啊。」陈庭伟说,一边抬起头:「我没有看过别人跑的那麽快过。」
「我也只是有事没事就会去运动而已。」飒说:「比起跑步,我觉得有个才艺之类的比较厉害。」
气氛好像变得有些奇怪,陈庭伟顿了顿,却没有回话。飒开始感到紧张,他连忙说:「如果我的话让你感到不舒服⋯⋯」
「不是不是,」陈庭伟低下头,然後开口:「只是⋯⋯这麽说好像显得我很小心眼,但画画这种事情很孤单,我⋯⋯其实很想要将作品给很多人看,然後受到吹捧,就像你刚刚跑完步大家跑来夸奖你一样,不对,我就是很小心眼⋯⋯啊⋯⋯靠北我不是要故意跟你说这些的。」
在一阵手忙脚乱後,陈庭伟收拾好东西站起来,通红着脸说:「今天辛苦了,要好好休息喔。」
「陈庭伟。」飒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教室说到:「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不需要有这种⋯⋯野心。你画画的样子和我跑步的样子都足够灿烂。」
陈庭伟抬起头,有些破音的说:「你刚刚是偷引用了芙烈达的名言吗?」
「被发现了。」
对方的脸颊与耳根都染上了晚霞般的红晕。在一阵沈默後,陈庭伟说:「谢谢你,我是说⋯⋯从刚开学到现在都是。」
「我才要说谢谢。」
在闭幕式即将开始前,飒将影片传到了家人群组,而弟弟立刻已读,还一边以非常没有效率的方式以「哈哈」、「超好笑」、「你是不是差点绊倒」这样彷佛叠金字塔一般的讯息洗版。
由於迟迟没有得到父母的回应,所以飒问了弟弟目前的状况。再确认四下无人後,飒在校舍建筑後方通起电话。
「医生说感觉就是下礼拜或下下礼拜,你有要回来一趟吗?」弟弟打了个哈欠,背景声音好像是麦当劳的座位,周围还有同学嘻嘻哈哈打闹的声音:「啊干不要吃我的薯条!妈的咧把你的鸡块给我。」
「可是,我不太知道⋯⋯这里的交通怎麽走。」飒小声的承认。
「蛤?你用一下地图啊哥,」弟弟说:「算了我到时候去接你吧,不过你要帮我出火车票喔。」
飒没有把自己其实已经没有多余的闲钱这些话说出来,他又和弟弟闲话家常几句,然後挂断了电话。飒扭了纽脚踝,方才他自己偷偷去到保健室,然後拿了冰块来冰敷,他看了看肿起来的脚踝,接着叹口气。
「喔!飒!你在这里⋯⋯」古学宽简直神不知鬼不觉,但对方的视线往下移,飒发现扭到的事情果然还是瞒不住:「干⋯⋯干你受伤了喔⋯⋯干你怎麽没有说?」
「因为我不想被骂干。」飒说。
「干我带你去保健室!」
「我去过了啦!」
闭幕式的时候,飒有幸获得特权可以待在教室里,不过相反的就是所有人背着书包都离开了,教室内也没有陈庭伟的身影,他默默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听着下方传来的致词声,还有颁奖典礼,以及拿到锦旗开心到放声大吼的古学宽。
飒仰天长叹了口气。这几个礼拜下来,他都没有好好去回顾自己一路走过来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以前高中的回忆感觉离自己好远好远。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转来这里而有所改变,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按照母亲所说,活得善良了些,说到底善良是什麽,飒也没有摸清楚。
他眯起眼睛,然後看向了一旁的座位。陈庭伟的大卫像被放在椅子上,彷佛一脸茫然的瞪着教室。
窗外传来了放学钟声,他是时候回去宿舍里休息了。
他不自觉的往窗外望去,而背着画具的陈庭伟正牵着脚踏车,缓步向校门口走去。他眨了眨眼睛,然後目送对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