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致在东校区浪费了一个学期学文,不是没有理由的。
衡洋一贯的方针是尽早分科,少耽误时间,不会像其它以素质教育闻名的省重点那样,而是从一开学就要定一个意向,其实也就是决定了要去哪个校区。西校区占地面积是东校区的两倍,容纳了更多的学生,也侧面说明了选择理科的人有多少。不管是盲目做了决定,还是早就下定决心,理科往往是一个比较吃香的未来的代名词,更何况那两年科技翻新的速度仿佛置身高速,从全民哄抢的iPhone4到乔布斯去世这段时间,各种新的电子设备层出不穷,而那些被关在学校的孩子只有回家以后,才能隐约嗅探到这么一丝未来的气息。
遗憾的是,这些和高科技、尖端行业相关的东西,似乎早就被她初中的老师们贴了仅限男生的封条,也正因为这样,在中考出分后,她看着文综和理综一样的成绩,第一次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选文吧,高中的文综不再是开卷了,她最讨厌死记硬背,选理呢,她又从小到大都听着“女孩到了高中还学理,就会被男生超过去”的话长大的,虽然她一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这些话潜移默化地在她前十五年的人生刷存在感,让谢家致实在很难忽略它的存在。
说这话的人呢,又偏偏很具有权威性。并不是说他们的社会地位有多高,而是只要听到他们的命令,谢家致基本只能选择服从,没有反抗的余地,比如她爸谢玮。在她还上幼儿园的时候,只要她提出想玩一些“不像是女孩子玩的玩具”,就会被谢玮一票否决,转而给她买来一套带塑料厨具主题的芭比娃娃,殷切地期盼着她能长成一个温婉的女人,将来好嫁个比他们有钱的人家,从此一家人飞上枝头,故事迎来美满结局。
可惜谢家致一向爱违背他的意思,谢玮不允许她读闲书,她就偷偷办了市图书馆的借书卡,每周末都假借放松眼睛,要下楼看看绿色植物为由,实际上骑着车子就去了图书馆,抱着那几本冒险小说看得如痴如醉。后来她又爱上了游记,最喜欢的是傅真的《最好金龟换酒》,大部分人喜欢去那些已经被无数人逛过的着名景点,而她喜欢傅真走过的那些第三世界国家,那里一切都还没来得及被人工破坏掉,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散发着神秘而诱人的气息。
她在那时候就下定决心,等长大后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观念古旧的城市,摆脱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也因此她在填高中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填了这所高考工厂,因为这里不会再有任何能阻止她学习,诱惑她堕落的东西。
后来初中的数学老师换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姓王,具体名字已经被她忘了。王老师带着不合尺寸的假发,很少讲课本,只会拿着教棍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盯着她们做题,但却从没办法把一道题讲清楚。那时候只要谢家致去问题,她是绝对不敢一个人去的,总是要拉上几个好朋友一起。因为她单独去王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她的手或者胸总会“偶然”地被王老师碰到,尽管她的校服裹得严严实实,但还是反胃得在离开之后干呕了好久。
这个王老师最常说的就是“别看咱们班现在成绩好的都是女生,等到了高中她们就跟不上了”、“你看看你们一点女生样都没有,将来怎么嫁人,哪有人会娶你们”这两句话。谢家致听得耳朵起茧,但不可否认,她的自信和自尊被这样日复一日的训诫打磨去了一半有余,一直到分班考前夕,她都在犹豫要不要报名。
衡洋的分班考定在高一上学期的期末考后,理科和文科各自在自己的校区办,而对于那些决定文转理,或者理转文的人就会换个校区去参加分班考,但文转理一般成绩都尤其惨烈,因此大部分人看到出了成绩后,就会心灰意冷地回去继续学文了。也由于这样,谢家致迟迟没有和班主任商量,而是选择了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拷问自己的内心。
她挑了一节体育课,请假溜回了宿舍,在水房里接了一盆水开始洗冷水澡——当然,她本意是想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的,但是在衡洋就不要做这种春秋大梦了。冲完冷水澡后,她还是没有想通,而是更加觉得折磨。
虽然她一直没有放下理科,但那都是抱着过会考就行的心态学的,怎么可能和西校区那些人有可比性呢?她唯一的优势也就是数学而已,毕竟初中在那个王胖子接手她们班前,她是被年级组当作竞赛苗子培养的,初二就已经在放学后老师给排名在年级前列学生开的小灶下,学完了五本高中的必修课本了。可数学竞赛在学文算得上是未来自招和夏令营的优势,但转到理科后她会不会也只是不起眼的沙粒而已呢?
当晚,她开始发高烧,体温到了三十八度六,昏迷过去的她迷迷糊糊在半夜哭了出来,被吵醒的舍友过去用手背一贴她额头,被烫得睡意全无,吓得立刻叫了宿管,打电话联系了谢家致的家人。
谢玮当时正呼呼大睡,周璃则不知道为什么翻来覆去得睡不着,直到电话响起,她心里咯噔一下,既像是事情尘埃落定,又像是大难临头,但总结来说也不过就是认命两个字。她急哄哄地推搡醒了谢玮,而半个灵魂还陷在睡梦里的谢玮完全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气得周璃用力一掐他大腿,这才彻底醒转过来。听到宝贝女儿居然发了高烧,谢玮快四十的人差点急哭出来,但幸好周璃还算冷静,镇得住他,让他立刻起床穿衣服,两人连夜开车上了高速,赶到衡洋去了。
他们和女儿在市医院的病房见的面,看着身形明显瘦削了一圈的谢家致,周璃心疼地摸着她的脸:“怎么就突然烧起来了呢?”
谢家致没敢说出来她是自己折腾的,而是扮演好一个虚弱又乖巧的女儿形象,哑声道:“妈,我想喝水。”
谢玮立刻倒了一杯水,周璃接过来,骂道:“怎么是凉水,你就不知道热一下再给女儿吗。”
谢玮连连称是,出去找急诊室的护士借电热水壶去了。
周璃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生怕从外面吹进来一丝风,仿佛谢家致已经脆弱得像张薄纸,一口气就能把她吹倒了。
“我就说你当时来衡洋干什么呢?你看你这么一病,你爸和我还得连夜开一个多小时的车赶过来,你要是就留在家旁边上高中,哪还有这么多事?女孩子家家的……”周璃埋怨得不行。
“就该呆在爸妈身边,早点结婚早点嫁人是吧?”谢家致提着一口气,把周璃接下来要说的话给补充完整了,又哼唧道,“妈,我说过了,我全靠拼了别人两倍的命才能学好的,你让我留在附中,我肯定早就被人比下去了。”
“爸妈又不图你考上清华北大,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行了。再说了,学习那么好有什么用?你看咱家隔壁单元那个老张头的女儿,是成绩好,都跑美国留学去了,结果不是到现在都找不着对象吗?”
“好了,妈——”谢家致拖长了声音,她没了力气,说出来的话都虚得像无力落下的雪声,踌躇了一会儿才说下去,“妈,你觉得我是学文好还是学理好?”
周璃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时候她会问这个问题,拧着眉头问:“你不是已经学了文了吗?”
谢家致半闭上眼睛,困倦和病痛已经让她不能完全睁开眼了:“我就问问……你觉得你女儿更适合什么?”
周璃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还是觉得女儿身上烫得吓人。她没心思多想,顺口一说:“理吧。”
谢家致心里突突一跳,声音更细了:“为什么啊?”
周璃这才变得有些认真起来,她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垂下了眼皮,唇角挽起,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你小时候抱着遥控器就想拆开看看,后来去你奶奶家还拆了你表哥的玩具车,把他气死了,就把零件什么的都扔给你了。等你把这些破烂抱回家以后,就锁了房门,开始自己鼓捣,连叫你吃饭都装听不见。过了两天,你居然真把那个小车给复原了。当时你爸还可惜呢,一直在说如果你是个男孩,将来一定适合学机械学工程之类的专业,这些不都是学理才能报的志愿吗?”
谢家致觉得自己快要昏睡过去了,她喃喃得抱怨着:“那我选文你们都不拦着我……”
“嗯?你说什么?”周璃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却一直没有听到回声,抬起眼一看,发现女儿已经完全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