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查理九世同人 ] 烨枝 (仅存档) — 【〇一一】人时已尽

“……是劳累过度突然猝死的。”

标着“尹松”二字的病床刚刚被推进太平间,我与护士一同转过身,走向走廊尽头的母亲。

母亲今天也坚决的打扮着。漆黑的丝绸般的长发,冷金明黄的眸色,红唇坚硬得像是一把刀。她的单薄的竹布旗袍,嶙峋的肩胛骨如同蝶翼,轻薄的附属寄生在她的身上。

我的母亲宋熏,是某档辟古文化节目的主持人和负责人,专注于做冷门生僻的主题。她的支持者们多怀猎奇心理,鲜有与她一样心怀敬畏的。

宋家对于母亲从事的职业一向嗤之以鼻,不断强调“不上道”“不入流”“有失身份”——但是身份并不值钱,被排除出家族的独立人士还要把持什么身份。母亲难得和我说话,她很忙,忙到一个月里我也未必能见她两次。

从小母亲就对我感情十分冷淡,仿佛只是把我生下来完成任务,与之相对的则是父亲对我的溺爱。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父亲的音容笑貌,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对我笑过。我对于母亲的印象是:漂亮,清冷,厌恶女儿。

不过父母亲却是十分恩爱,这倒也挺好。

可是现在父亲突然去世了。

前来处理事情的人是宋家的人,出自旁支的大长老宋明坤。他与我照面,先规规矩矩的打了个招呼:“大小姐。”

“宋长老。”按祖制我该鞠躬,但是我们这一家都从族谱里除名了,礼制遵不遵照都无所谓了,既然已经抛弃我们了,为什么还要来——?

“熏夫人要求宋家来处理入赘女婿的后事,真是不懂事,宋家何须管他家女婿的事?若不是因为他家女婿因宋家而死,恐怕大小姐和熏夫人还会继续逍遥了。”

——父亲是因宋家而死的?

我顾不上颜面问题,急忙问道:“宋长老,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明坤一副高贵至极的嘴脸,眼睛不住的从眼角瞅我:“宋家在争取联姻,尹松自称与那家有交情,于是去帮忙牵线搭桥,可惜呀可惜,联姻还没成功,他就死了,说句不好听的,我还真以为是他故意给宋家惹晦气……”

看来这门婚事大抵是宋家高攀,妄图一口吃成大胖子,却被天鹅踹了一脚,反过来怪红娘。我面对宋明坤只感到疲倦,没有耐心再听他的絮絮叨叨,索性扭头甩手走人。

听说尹家那边也来了人。父亲十四年前与母亲结婚,以入赘女婿的身份,尹家一气之下与他断了关系。但父亲在尹家里有个孪生兄弟尹攀,藕断丝连,现在父亲一死,尹攀身为哥哥自然想来吊唁,于是打着尹家的旗号上医院来了。他还带来了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尹初茉。

我走到家属休息区时母亲刚从里面出来,倚在墙边,手里端着自己那柄象牙嘴乌木烟斗,没有点燃,径自盯着地上某处出神。我推门进入家属休息区,立刻有个中年男人站起来,他碧绿的眼睛在我身上一触即走,说道:“你就是阿松的女儿宋朴了吧?”

我点点头——这个男人应该就是父亲的哥哥尹攀了。

尹攀是尹家的家长,处处受制于长老院,这一辈子活得特窝囊,据说唯一骄傲的事就是女儿的婚事。而他女儿也是天上地下难得一寻的美女子,标准的大家闺秀式人物,现下她穿着黑纱衣服,年纪很小,精致的栗色卷发映衬着洁白美丽的面孔,尹攀、父亲、我还有她都继承了尹家的碧绿眼瞳,她坐在那里,好似一个瓷娃娃或者人偶。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动了动脖子,把脸转了过来,面对着我微微一笑。

“你好,我是尹初茉,小朴。”

“小朴”这样亲密的称呼从她嘴里说出,竟没有任何的违和感,有些人就是这样,你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好像你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相逢过。我对她点一点头,许是觉得有趣,尹初茉看起来想笑,但考虑到目前情形,她只是抿一抿唇,没了动静。

尹攀犹自向我说着体己话。

“阿松死了,你和弟媳也不要太过伤感,生命轮回,这是恒定不变的,你还年轻,路还长。”

“今天初茉来了,你们俩说说话,也许能让你舒服一些。待会儿初茉的未婚夫也会过来,你们几个同龄人聚到一起聊一下,别太伤心就好了。”

“刚刚弟媳跟我说了,阿松是为宋家而死,宋家答应从家族墓地里划一块给他。但毕竟阿松是尹家的男人,死后还是要进尹家墓地的,我去跟你们宋家代表商量一下,不知他在哪里?”

我回过神,告知宋明坤位置:“护士站。”

尹攀随后开门出去,留下我和尹初茉待在家属休息区。尹初茉诚实的告诫我:“我的那位未婚夫人不坏,但是嘴巴很——怎么说,很利落吧,回头他来了,还要小朴不要计较才好。”

我再次点头——开玩笑,唐晓翼那样的人我都见过了,还有比他更恶劣的同辈人了吗?表姐你的未婚夫,和唐晓翼比起来也不过尔尔吧。

比之尹初茉的未婚夫,我想我更关心宋家的联姻目标。听宋明坤的意思,想来对方应十分高姿态,宋家这种摇尾乞怜的姿态见得多了,也就廉价了,哪家这么——?

“小朴,站着干嘛,来坐。”尹初茉拍了拍沙发,我依言坐到她身边。尹初茉身上有股甜腻的香气,像是奶油,她的头发散发出薰衣草和薄荷的精油气味,脸上原来覆了淡妆,这令她看起来成熟不少,偏偏面貌又是一副少女姿态。我胡思乱想着,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尹初茉低声道一句:“他来了。”

我抬起头,与来人甫一对视,他眼睛一眯,摘下呢帽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

居然就是唐晓翼。

唐晓翼今日戴呢帽穿长袍,袖口卷着宽大的白边,比平日中规中矩不少,身后狼王巍然耸立,引得医院不少人为之侧目。尹初茉因与他是未婚夫妻,需要回避,只是一笑没有说话。这下我就不得不尽地主之仪招待客人了,好歹给他泡了杯茶,然后我们仨两人占据长沙发,一人深陷扶手椅,沉默局面就此定下。

真没什么好说的。我一直不喜欢唐晓翼,唐晓翼也不稀罕我,我和尹初茉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尹初茉和唐晓翼是未婚夫妻,怎么看我们也没有理由聊得很开。唐少爷根本不屑于碰那茶杯,从进门开始不断拉低呢帽遮掩视线不看我们,坐久了我忍不住开始想:唐家看上尹家什么呢?

美貌?唐晓翼长得比尹初茉更好看吧。

金钱?……太不可能了吧。

基因?也不像。

报恩?……有可能。

不过尹家能给唐家什么恩情呢?谁他娘的知道。不对!等等!这事关你什么事!宋朴你瞎操心什么!——表姐要嫁渣男,是她自己眼瞎!

我气鼓鼓的,一面气自己不争气,一面气尹攀不长眼。

唐晓翼本就是个话多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去睡觉的八个小时,余下的十六个小时他能消停十分钟就谢天谢地了。又好管闲事,多年冒险经历养成正义感爆棚的三观,家教使他伶牙俐齿骂人不吐脏字,有他在的地方永远不缺话题。让这样的一个人憋着不说话简直像是给他判了死刑,因此这沉默维持了不到五分钟,唐少爷慢慢吞吞的开口了:

“……宋朴,节哀。”

表姐顿时拿什么眼光看我: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我在心里哀叹一声,附在她耳边说:“其实我和他是上下级关系,不过现在不是了。”

女人对自己的东西占有欲都特别旺盛,特别是男人,一点风吹草动都当世界末日对待。这会儿尹初茉已对我有了防备心,我后知后觉的体味过来,这是唐晓翼给我使绊子来的。

有没有搞错,口口声声要我节哀,最后还是个落井下石的!

幸好这时母亲进来,不然我真怕我忍不住扑上去就着唐晓翼的脸给他划花。母亲手持点燃的烟斗,烟雾缭绕间看不清她的神色,她叫我:“宋朴,出来。”

我走到她身边,母亲响亮的关上门,就在门边问我:“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你是在问——嗯——唐晓翼吗?”母亲的脑回路一向不太正常,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理解起来着实感到吃力。

母亲点点头,把象牙嘴含进嘴里。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和盘托出:“我在沈文宣的引荐下加入了世界冒险协会,担任总管唐晓翼的助手,不过他现在降职了,我到了调度部部长名下。”

我心里忐忑极了,担心母亲爆发把她那柄烟斗直接敲到我头上。谁知母亲眼睛神似唐晓翼的一眯,嘀嘀咕咕着“这是命”转身离开,我不是很想回家属休息区了,想去太平间见父亲。

我刚出去,唐晓翼把呢帽一甩,整个人如同八爪鱼一般在扶手椅里伸展开来。尹初茉看着他:“好玩吗?”

她说话时的语气很平静,神色不卑不亢,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唐晓翼没有看她,手搭在脸上蒙住眼睛,唇一勾即微笑:“你觉得?”

“我不觉得你为了一个女人牺牲另一个女人是件好事,”尹初茉精工细描的柳叶眉一拧,手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令褶皱展平,“宋熏夫人已经察觉到了,你好自为之。”

“尹初茉,你明白吗。”他的声音如一潭死水,波澜不定,仿佛是一个处于地狱最底层的人从胸腔里发出的最沉重的叹息,一点忏悔之心都无,“从我见到寐之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退无可退。”

闻言,尹初茉唇角受不了似的狠狠一抽。她绝不相信他是什么善男信女,但对他这样的人而言,生命漫长,与它对等的则是情感漫长。

可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那个人,是否真的值得你守一生呢?

太平间里,时间都是停滞的。

永远低温的环境,永远沉寂的人群。

我就站在玻璃后看他。

父亲还很年轻,他结婚生育都早,二十二岁时就有了我这个女儿,算算年纪,今年他也只有三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可他却早早的撒手人寰了,归根结底,是两大家族从中挤兑的结果。

尹家宣称没有这个儿子。

宋家宣称上门女婿拒不负责。

但明明,生前它们都还死乞白赖的求着父亲为它们做事。

当一个人失去了他全部的利用价值,他最后的意义也就是为大家族的建设做一块肮脏的垫脚石。这个道理,太浅显了。

收回越拉越远的思绪,我蹲下/身,与他的脸保持同一水平高度。父亲有着棕黑色的浓密的卷发,浅色的睫毛很长,翘立在细微的浮尘中显得美丽,它令我想起了不久前故去的另一个睫毛长的人——伊戈尔。

这个春夏之交带走了两个人的生命。

手机‘滴’了一声,我拿起一看,却是节气提示。

【2012年6月5日——芒种】

……

手机骤然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的唇颤抖着,杨淑名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小心六月。”

六月。

它还会结束掉多少人?

我走在走廊里,与无数人擦肩而过。

——你相信,‘命运’的存在吗?

“你可确定是她?再不后悔?”

“背水一战。”

“大小姐!留步!”

我应声回头,宋明坤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跑上前来,看他的样子应该已经追了我很久了,至于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也许是因为我心事重重吧。

宋明坤把因为跑步而歪斜在一边的帽子扶正,又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方才煞有介事的开口道:“大小姐,尹松不可入宋家墓地!”

“……”尹家那边都主动提出让父亲回归家族了,大长老您还在操心什么……

“要死的尹家!他们和我们抢联姻对象!尹松是个间谍!”宋明坤突然破口大骂起来,“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尹家有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婿了!原来是它们的族人帮的忙!这上门女婿我们宋家不要也罢!”

我难堪的说道:“宋长老,你在说什么?”

宋明坤怒极,重重地跺了几下:“尹松表面上是为我宋家去请求同唐家联姻,事实上他是给自己的侄女牵线搭桥!大小姐你看看,现在唐家少爷成了尹家的女婿,而我宋家半点好处也没有!难怪尹松会死,让他做亏心事!”

这可不行!我提高声音:“宋长老,注意言辞!”

“你不要以为我叫你一声大小姐你就是大爷了!不就是个废品吗!你以为你真的是大小姐?”宋明坤兀自冷笑起来,“什么都没有,连父母亲也是个废物!你们这破事我宋家还不管了,你们自己慢慢理去!”说罢,宋明坤甩袖子就走。我被他晾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折返回去找母亲。

返程路上我一直在想:原来唐晓翼也差点当了宋家的胯下辱物,这女婿不当也罢,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宋家基因不见得好到哪里,无权无势,唐家凭什么纡尊降贵和它做亲家?

但即使这样想,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母亲慢悠悠的往烟斗里按着烟叶,抽出火柴划燃却并不点烟,而是把火柴丢到餐盘里,令细腻的白瓷上沾染了火药的黑色痕迹。

刀叉的磕碰声很轻微,整个餐桌上只有尹初茉一人优雅的操作着银刀叉切七分熟的牛排。尹攀想必和宋明坤谈崩了,面色铁青的和自己女婿不住的说话,唐晓翼表情很泰然,非常认真的敷衍着未来岳父。

一顿午饭吃得索然无味,付账时尹攀抢着想递自己的卡,不料母亲一脸阴冷地用烟斗拨开他的手,啪地一声响亮的把卡放在柜台上。我隐隐约约看出来不对劲,又不好发言,只好三缄其口。反倒是唐晓翼,笑得相当暧昧,看看母亲,又看看我。

尹攀和母亲之间……好像有着什么。

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下午,父亲的尸体被送去殡仪馆火化。天上飘起了淡淡的雨,阳光苍白得没有温度,我抱着父亲的身体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一颗心也跟着摇摇晃晃。

父亲也会像伊戈尔一样化作一堆灰白的灰,再也成不了人形吗?

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放荡不羁一辈子,天地间都不为容,死后却被禁锢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万般无奈皆作了古。母亲闭着眼,手里依然端着烟斗,姣美白皙的脸上残余着疲倦的痕迹。她也在伤心吗?

殡仪馆建在山顶上。六月,荷花都开了,殡仪馆里一阵动荡的荷花香。化妆师为父亲做了最后的修仪,然后他就被推进了火化炉。

我们一干家属都坐在门外,没人提出要进去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消失。末了有人捧了个骨灰盒出来,我和尹攀都想去接,那人犹豫了一下,递给我,我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

他摸着我的头说小朴好聪明。

他举着锅铲从厨房里探出头说小朴你想吃什么。

他轻微的咳嗽着,将报纸整整齐齐的叠好。

他把我从小学开始获得的全部奖状都贴在墙上,对着它们傻傻的笑。

原来,我们之间的记忆,也只有这么多而已。

曾经以为的沧海桑田。

曾经以为的血浓于水。

到头来,心里还是平静的。

只是,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心底猛地塌陷了下去。

第二天丧事就轰轰烈烈的操办起来了。灵堂设在尹家,同族人哭声震天。尹攀不住的拭泪,尹初茉握着我的手低声道小朴,我抱着骨灰盒满心满怀都是寂寥。

唐晓翼站在灵堂外,攀折一枝绿叶,身上全是缭乱的光斑影线。母亲的皮鞋跟叩击在青石栈道上,哒哒哒,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线。他们两个真像。

漫天飞舞的灵幡。

圆形的方孔纸钱。

披头缟素满身的人。

枯萎颓败的荷香。

那个初夏融化在了骨灰盒里。

七天过后,骨灰盒下葬。我偷偷抓了一把骨灰装在玻璃瓶里,此后无论辗转到哪里都不会遗弃它,看见它仿佛就还有勇气相信父亲还在我身边。

可是母亲却渐行渐远了。

下葬当天,她没有来。

我折断了她的烟斗丢在她的脚边,母亲眯起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我。我提气凝神,断喝道:“我没有你这个母亲!”

“宋朴,”母亲说话的声音一直很低,轻得像是快要断掉,“他就是太宠你了。”

“对啊,父亲就是宠我,”我怒极反笑,望着她的面孔只觉得陌生,为什么我的母亲如此凉薄,“他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能那么宠我!”

母亲长久的凝视着我,伸出手好像是想抚摸我的头发,最后还是响亮的打了我一巴掌。啪。我的脸被她打得偏了过去,火辣感觉之后泪水猛地就想要下来。

“宋朴,你还会遇到更好的,就在你身边。不要对母亲这么说话!”母亲的嗓音颤抖着,她闭上眼,“你给我出去!”

我捂住脸走出门,唐晓翼就站在那里,见我狼狈不堪的出来,他勾唇一笑:“需要帮助吗?”

“带我去协会。”我没看他,不看也知道这人脸上是何等恶劣的神情,“我不想再待在她身边了。”

唐晓翼表情似乎在说着‘理所应当’四个字,他弯腰行礼,伪装出十足恭敬的姿态:“恭候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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