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歌声过后,是死寂的沉默。我置身黑暗中,呼吸如暗潮涨落,不动声色却又激扬澎湃。
是谁蛰伏在阴影中,与我共呼吸?
无形的压迫感涌上心头,我乌云罩顶,不知所措。
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初一女生啊。我开始后悔遇见唐晓翼,甚至后悔答应了沈文宣的混账要求——
但现在退无可退,只能勇往直前。
我攥紧拳头,尝试着迈出了第一步。
我似乎行走在一段长长的甬道里。之前的路障消失了,但周围依然伸手不见五指,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奇怪的是,明明我穿的是帆布鞋,走在地上应该会发出声音,可我脚底下有什么东西,默默地吸收了所有的杂音。
宋朴,加油,别丧失了气度,要淡定,淡定。毛爷爷不是说过吗,来一只打一只,来两只就双/飞。现在是社会主义法治社会、科/学/发/展/观,难不成还真有鬼神?不过是骗人的、虚构的……可是我的思绪还是忍不住追随歌声而去。
女孩子的声线。
宗教色彩浓郁的歌词。
神秘而悠扬的曲调。
我确定我从没有在哪里听过。
但是自从我加入了这个所谓的「生之止水」任务……这首歌已经在我耳边播放过两遍了,这让我不得不提高警惕。
我没有过这种经历,因此感到惶恐彷徨,不知该去向何方。
浑水已经趟了,想洗也洗不掉了,那么,我只有带着这一身泥污,独自面对暗夜的怪物。
灯光大亮。
一个圆盘型的东西悬在我腹部上空……洁白的光……圆形的灯泡……我穿着蓝色的病号服……
无影灯?
手术室里的无影灯!
我瞬时间有些懵,茫然失措。我想起身,有人按住我的双肩,对我做出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裙子、四肢纤细的娇小女性,可她的力气却堪比成年男性,我记得我父亲当年把我拦腰抱起时用的力也不过如此了。
她对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天地便旋转着降落下来,如同一张丝绒布,罩在我脸上。
我悚然惊觉,已非昔年。
我不再孤独的在黑暗中行走,而是背靠着墙壁,坐在一个楼梯间里。着楼梯间比起刚才的黑暗,实在是太亲切了,以往看起来昏暗无比的壁灯多么的美好!我心情很容易就愉悦起来,一骨碌站起来,气定神闲地开始考察——
一整堵的墙壁,漆着白漆,声控灯安的是瓦数很低的昏黄色圆形灯。我抬头一看,墙壁上贴着一张黑色的纸,黑底白字的写着‘2F’
嘿,二楼,那我往上爬四楼是不是就到六楼了、就回到唐晓翼他们身边了?
这时的我太过兴奋,以至于忘了考虑‘为什么二楼没有应急出口’的问题,我兴高采烈的开始爬楼了。
往上爬一层,‘3F’
再往上爬,‘4F’
再爬,‘5F’
好了,最后一层了!我卯足力气往上冲,看清后却傻眼了。
……‘5F’?
不对呀,明明刚刚看到的是‘5F’啊,怎么这里又出现了一个‘5F’……
我不死心,下楼查看,楼下却是一张‘4F’……
……
哦宋朴是你太疑神疑鬼了,大不了再往上爬一层咯。
我自我安慰着,继续向上爬。然而再次出现的楼层却让我打了一个寒战。
‘4F’。
怎么回事?!
五楼上下都是四楼?!
我心里发毛,强作镇定,继续往上走。
不出所料,‘3F’。
噢那么上面一层就是二楼!不管了先回到一楼……
我明明知道自己在往上走,却还要自欺欺人,真是——盲目极了。
我继续往上走。楼梯那么漫长,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应急灯坏了,声控灯也一明一暗,像是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而冷漠地注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脚步不敢停,硬着头皮迈上一级台阶——
“唰”!
猛地有个什么东西把我扑倒在地上,然后冷不防我的左腿被偷袭,重物敲击的声音很响,一下一下像是丧钟。我耳膜一阵阵的发晕发鸣,所有感觉一下子消失了,我感觉不到这具身体的任何生机。但我没有死亡的体验,也没有濒临死亡的体验,我的身体只是静默着——静默着。
那个东西在我躯体失去知觉后离开我,隐隐听到有女人的冷哼声,之后就是利刃出鞘的“锃”的一声。黑暗中我看不清‘她’,但‘她’却找准了位置,一刀子戳了下去——说实话我那时也不知道她扎的是哪里。
我心中的疑惑比天高,尽管身体动不了,脑袋却转得飞快。寻仇、情杀、劫财等等可能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又立刻被我否定——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哪来的香港片子里那种非要我死不可的仇家;情杀不可能,我长到十三岁确实没谈过什么恋爱;劫财就更不可能了,怎么看唐晓翼都比我更有钱吧,凭什么歹徒不去找他?
那‘她’是什么动机?
等等,宋朴你好像漏了一个——不要忘了卓一和杨淑名。
‘伊甸园’还没有出现呢。
我又想起了唐晓翼中枪那天我看到的那个黑裙女子,眼神淡漠,嘴唇就像她手中的苹果那般红,妖娆妩媚……危险动人。
她和刚刚在我的幻觉里出现的那个女人很像。
她不会就是——‘伊甸园’杨淑名?
其实这个时候我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但我依然听得到有人在叫我,是男生的声音。
是谁……是谁……
我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他,却始终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虚弱。
无影灯……黑裙女子……矮小玲珑的身影……
又是刚刚的那个幻觉。
她把一个苹果轻轻压在我的右眼上,柔软的淡色头发垂下来拂到我脸上,真实的痒感。
“宋朴,你知道吗。”她竟然说话了,我竟然听得见,“一切都开始改变了,你是死是活呢?”
一切都开始改变了。
‘一切’指的是什么?
黑裙女子的笑容温婉得好似烟雨江南,她的脸背着光,埋葬在大片的阴影里,只有一双黑曜石一般光华美丽的双瞳熠熠生辉。她嘴唇动了动,我吃力地辨认出来——
“小心六月。”
我倏然醒转,疼痛立刻扑上来试图撕裂我,我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
“小姐。”
一声洪钟般低沉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是狼王洛基。一如上次在下水道一样,我靠在它的背上,它温暖深厚的毛发包围住我,驱散了些许春天料峭的寒意。
我竭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些,哪知一动左腿就剧痛。这痛好似决意把我的肌肉一块一块剜下来,然后再挑筋断骨,一一拆解分离。洛基见状阻止道:“请不要乱动。你的左腿骨折,膝盖被刀子伤害过,伤口约三厘米,出血有点多,晓翼给你简单处理了伤口,你要再乱动就该把包裹伤口的手帕蹭掉了。”
的确有个什么东西包着我左腿的膝盖部位,我没说话,抓紧衣角极力忍耐巨痛。
还不如一直昏迷不醒着。
“给我……说明一下情况吧……狼王……”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指望着能给我分散点注意力,暂时不去管疼痛。狼王似乎看了我一眼,眼神一触即走。
“嗯,”它语气平平,轻描淡写,“晓翼发现你不见了,于是叫上我一起去找你。我们两个找到你时你躺在地上,身下全部都是血,晓翼先帮你包扎,再让我守着你,他自己大概是去追伤害你的人了吧。”
我的警觉性被勾动起来:“这么说,你们看见伤害我的人了?”
狼王郑重其事地点头:“是的。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
直觉瞬间让我想到:是她!那个出现在唐晓翼中枪现场和我幻觉中的女人!随后我就想起了她那句“小心六月”。
——喂喂喂这是什么意思啊,大姐我们刷个副本都会有提示的吧?你给我这么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做什么,给个信?
这么一分神,腿疼的影响也减弱了不少,我没话找话:“唐晓翼他没事?”
“……”狼王口吻忽然冷了下来,“请小姐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欸?狼王生气了……我做错事了啊……
我垂下眼帘,深藏心底的愧疚再次被唤醒,一点一点侵蚀着我。我心中的小宋朴背负着十字架,跪在一块墓碑前,声泪俱下地说着“我对不住你……”,而墓碑上的名字是唐晓翼……天哪这场景有够诡异的,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余光瞥见狼王,它微微眯着眼,根根分明的睫毛,锋利的银白色。
都说宠物如主人,狼王随随便便一个动作都透露出精悍威严的气势,唐晓翼却是……算了,不提也罢,总之是个贬义评价就对了。
我在脑海里欢快地为羽之冒险队排着名次。希燕当然第一个,第二个是伊戈尔,其后是于飞飞,最后的狼王和唐晓翼并排。于飞飞对我的敌意我是感觉得出来的,但是他手工帝科技宅正太属性,我实在太喜欢他的硬件/软件配置了,连他的坏脸色也可以忽略不计。至于希燕和伊戈尔,我喜欢希燕的性格、伊戈尔的相貌,都是非常可心的孩子……
“你在想什么,不怕死吗。”
“啊?”我回过神。唐晓翼不知什么时候已蹲在我面前,他两颊有奔跑过后的酡红,微微地喘着气,胸前的衣服下隐隐约约透露出血色……
伤口裂开了?
我紧张起来:“不怕死的是你啊!明明受了伤却还要逞强,你脑子有点毛病吧……”
他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我伤在背部,你傻么。”
“……”
是啊,我真傻。
医生告诉我,我的左腿骨折得很彻底,伤口也深,够我养一阵子的病了。
羽之冒险队集体失踪了一个星期左右。在这一个星期里,那个黑裙女子再次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梦中,她坐在我的床边,把所有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是杨淑名,在H中教英语。我认识一个叫卓一的男人,他很优秀,是一个着名的生物学奖项获得者,我之前对他有所耳闻,没想到真人竟然那么拘谨不安,他说他有社交障碍症,我相信他。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他似乎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实验,连我也不告诉。我当然想知道,于是在他睡午觉时,我拿走了他放在口袋里的钥匙,开启了第七生化实验室的门。
“我看见了一个瑰丽的粉色生命体,像玫瑰一样娇嫩的粉色,它静静地在培养液里伸展着。我被它惊艳了,甚至连身后多了一个人都不知道,直到卓一说——
“‘淑名,你很不好。’
“然后他把我按在地上,从培养液里取出那个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能够模拟物质形态。那段时间里我浑浑噩噩,只知道听从卓一的吩咐,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比一天苍老,改头换面变成了H中的教导主任。我成了他永久的秘密,永久的阴影。
“然后,你们就出现了。
“当我在那间教室里见到你,我意识顿时清明,再也不想听从卓一的调遣。可是后来他死了,被你们害死的。
“所以我才会在医院门外布置炸弹,你以为我是守株待兔针对于你?我针对的是全程参与策划谋杀卓一的唐晓翼,我恨他,他杀了我的卓一。
“你一定不能理解我的思维,可这是我的全部坦白。他们要来找我了,再见了,宋朴。
“小心六月。”
我醒来后都不愿相信这是一个梦。
杨淑名为什么能入侵我的梦境?为什么她见到我之后就意识清明?为什么卓一会日渐苍老?这些都是她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我依然茫然若失。
羽之冒险队在一个星期后得胜归来。伊戈尔仍然脆弱地笑着接受注射,希燕手写报告,于飞飞忙着调试设备,唯有唐晓翼最闲,站在窗边喝了一口白开水,回过头:“她对你说了什么?”
“嗯?”我装傻充愣,手搭在床栏上,他索性放弃问我,再没说话。
「生之止水」任务想必至此是结束了的,可是为什么,我会对他们的世界,产生好奇了呢?
我终于出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还是唐晓翼来接我,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和他保持距离比较好。于是在他办理完出院手续后,我已经拎着行李在医院门口东张西望了。唐晓翼从医院里出来,示意我把行李袋给他,我疑心有诈,坚决不给,他无可奈何似的一叹气:“可怜我受了伤却依然要搬重物……”
喂说的好像行李袋不重一样!
我皮笑肉不笑:“重物是什么?您老尽管说,小的得嘞。”
“我放在三楼医生办公室里,其实不重的,就是三个文件夹五份计划书一百张空白打印纸……”
“好好好,爷您歇着,歇着。”
唐晓翼简直奸人,我搬着这一堆不知道有什么卵用的资料,和他并肩行走在街上……怎么看都是我吃亏啊!
可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认命。幸好唐晓翼大发慈悲知道应该把我的行李袋接过去,不然我真的会死,明天报纸头条会是‘花季少女惨死街头,年轻上司自爆系累死’……
不不不,那实在太丢脸了。我还有爸妈呢,没有那么‘无牵无挂无依无靠寻死了断’。
因此我不能死,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被累死这一条上!
我一路坚强的走着,但天有不测风云,猛地一阵风气势汹汹的席卷而来,打印纸立即作飞花状四处横虐,我魂飞魄散,差点当街跪下。
——妈妈呀这我要捡多久!
我看了一眼唐晓翼,他正站在路边,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才不能被他看低!我一咬牙,弯下腰开始捡拾。
好不容易才把我这边的残局收拾清楚了,我这才发现有一些打印纸降落在了对面街上,正打算穿越马路过去捡,却有人替我捡起对面街上的最后一张打印纸,然后他穿过马路,把一叠整整齐齐的打印纸交给我。我又惊又喜,抬起头,看清这位活雷锋。
是个外国人,金色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蔚蓝的双眼令人想起摄影作品里温柔荡漾的大海。身材十分高大,一米八以上吧,面庞却年轻,不超过十八岁。老外通常都长得跟小树苗似的,‘嗖’地一下就蹿得老高,简直鄙视国内身高。他穿着酒红色底黑条纹的休闲款衬衫(有些人就是这么奇怪,能把休闲款穿成正装),黑色的修长西裤,低头抬颌间都是无可比拟的不凡气度。我不自觉看呆,直到他自己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小姐。”
“……抱歉,谢谢你。”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慌忙道歉,他微微一笑,平白无故露出一种微弱的羞涩:“举手之劳。”
我目送他重新穿过马路,坐进一辆商务车。黑色的车呼啸而去,唐晓翼这才来到我身边:“莫尔斯菲伯爵原来这么平易近人,义务帮别人捡东西?”
“莫……什么伯爵?”这名字真拗口。
“罗德尼·K·莫尔斯菲伯爵。”唐晓翼观察我的神情良久,突然一脸崩溃的表情,“你不要告诉我,你连莫尔斯菲家族都不知道。”
我连你们唐家都不知道呢……能培养出你这样的活宝的唐家也真是蛮拼的……
许是看我痴呆状态太久了,唐晓翼重重叹了口气:“上帝啊,饶过我吧,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和他之后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然而十年后的他却是真的想把罗德扼杀在摇篮里。
-「生之止水」任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