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等待的同时,後花园不时飘来威廉和杜娃朵娜的笑声,让坐在餐桌两端相对无语的两人有些尴尬。
「我可以出去抽根抽烟吗?」
「呃,好⋯⋯」听到院长的询问,小藜只能木然的点点头。
她们家的厨房采半开放式,厨房跟客厅只隔了一道矮墙。客厅外的墙面有几扇玻璃窗,天气晴朗时威廉喜欢把窗帘拉开,让阳光晒进来。所以就算她坐在厨房,屋外的状况依旧看的清清楚楚。
她看到院长走到对面人行道,然後站在行道树下抽烟。他穿着剪裁合身的三件式西服,比起同年龄的男士他的身材略显削瘦。但是他五官精致,略带阴郁的气质,散发着优雅的贵族气息。这位昔日首席巨星对着天空徐徐吐出一口烟,顿了顿像在思索什麽⋯⋯
盯着远处举止优雅的男士她却感到心惊?怎麽那模样是如此熟悉?记忆深处里,某个浮光掠影的画面,彷如惊涛骇浪般朝她袭来。
童年记忆里她曾经在家门口看到这位金发蓝眼的绅士,在那个倾盘大雨的傍晚之後,母亲并消失不见踪影。那之後她开始讨厌下雨天,也一并讨厌那个带走母亲的男人。如今那个让她深恶痛绝的人,居然又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按着桌子手指止不住频频颤抖,理智告诉自己要离开,心里却有股声音告诉自己不要放弃。她已不在是童年那个无助的小女孩,更不打算让这件事继续牵绊住。如果现在有机会能解开疑问,她就不应该逃避,而是留下来厘清所有真相。
最终小藜决定留在原地勇气面对。当然这一切转折院长并不清楚,他只是抽完菸後从容自若的走回屋内。
他在桌子旁坐定位,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望着小藜露出一贯温柔笑容。「首先,我想先澄清一件事,你之所以能进入美国舞蹈学院,我只占其中一小部分,绝大部分是因为你的才华和老师们的推荐。」
「院长怎麽会突然对我说这些⋯⋯」他突然提起这件事让她感觉有些差异。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们,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你是有天赋的人,不要因为一时的情绪,丧生失了能站上舞台的机会。」他双手交叠直视着她,眼神诚恳且真挚。甚至直接伸出手拍拍她放在桌面上的手。
看似关心的举动让她不由自主缩了一下身子,童年的恐惧让她对他很难放下戒心。「我能理解院长的苦心,但是在此之前,我最想厘清的是您和我母亲的关系。」
我跟杜娃朵娜(以下简称杜娃)的关系?他呵呵的乾笑一声。「你会这麽问,应该是因为听你爸爸说我和杜娃是兄妹吧。确实我们是兄妹,却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兄妹。」
这样的话让小藜无法理解,她抬起头凝视着罗凡堤夫,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暖,感觉是个温柔善良绅士。这样的他和自己想像的有些落差?事实上院长在学校和社会大众的评价都很正面,要说他做过最荒唐的事,那就是在和杜娃朵娜在一起。这样下来她更无法理解,当年究竟是母亲自己决定离开,还是被院长诱拐?
她无法理解母亲的想法,加上也想知道事情原委,决定静下心聆听他的说法。
罗凡堤夫来做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在他出生没多久就病故,而杜娃的母亲则是因为前夫家暴而离婚。那之後杜娃母亲带着她搬到莫斯科。因缘际会认识了彼此,两人结婚後,他和杜娃理所当然变成名义上的兄妹。
还记得他们在克林姆林宫旁的运河初次见面,飘着细雪的场景如梦似幻,杜娃穿着一身滚毛边的白色裙装,头上戴着毛线编织的白色帽子,脚上穿着冰鞋,滑过克林姆林宫旁冰封的河面。
下着雪的克林姆林宫彷佛魔幻场景,让人仿若置身梦幻世界中。纷飞的雪花落在他们眼睫上,杜娃眨着灵动大眼睛凝视着他,她白雪般白皙的肌肤,晶莹剔透宛如蓝宝石般清澈的蓝眼睛⋯⋯初次见面,他并为这个彷佛雪天使般的可爱女孩所倾心。
很快的随着双方父母结为连理後,他们理所当然成为兄妹,面对父母得来不易的幸运,体贴懂事的他,默默的把对杜娃的爱意埋藏进心底。
杜娃的母亲是当地高中教历史,而他父亲则在公司担任会计经理。父母的职业基本上和舞蹈八竿子打不着。因为杜娃喜欢,也因为继母觉得杜娃有天赋,并一直支持她学习芭蕾。为支付杜娃学舞昂贵学费,父母努力工作,而接送妹妹上下课理所当然成了他的工作。
因为他常待在舞蹈教室外等杜娃,无聊的时候便跟着依样画葫芦模仿老师的舞蹈动作。老师觉得有趣,加上他手长脚长适合跳舞,索性以半价方式破例让他加入,就这样他开启了与舞蹈的不解之缘。
他是十几岁才开始学舞,起步比同侪都晚,理所当然得付出比别人更多努力。他也不像同学有什麽远大的梦想,他所有的努力都只为能留在杜娃身边。
当他开始觉得好像捉到一点点幸福时,又出现意外转折。父亲的早逝让他深感遗憾,且至今只要一想到就感到心痛。话说他的爷爷因为酒醉而猝逝,爷爷的早逝让父亲的童年过的很辛苦,甚至得靠半工半读才勉强完成高中学业。所以父亲从小耳提面命要他千万不能喝酒,父亲本人更是滴酒不沾,这一点也是继母最喜欢父亲的地方。讽刺的是父亲最後却是被酒驾的人撞死。
生命如此脆弱,好好一个人就这麽莫名其妙走了。父亲死後继母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把他送走,反而强打起精神,努力工作让他和杜娃继续习舞。
这时候他们兄妹已经在各类比赛中崭露头角,因为这样继母更相信他们必定能出人头地。为了让他们有钱能出国比赛,继母除了白天在学校工作,晚上还到超市打工。
为了报答继母的善良,他更加努力,相信自己只要努力一定能完成父亲和继母的心愿光耀门楣。事实上他确实做到了,最後他加入了世界首屈一指舞团,成为首席男主角,他最遗憾的是父母都来不及看到这一幕。
年轻的时候他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打败命运,讽刺的是,命运之神从不曾放弃摆弄人的机会⋯⋯
继母在他高中快毕业时因为积劳成疾病而故,贫困的他们只能在亲友和邻居的协助下,勉勉强强完成丧礼。
小小的房子少了父母显的愈加空旷,他和杜娃茫然的坐在客厅里,头次感觉他们只剩下彼此了。杜娃端着一杯热可可凝视着窗外大雪纷飞的街景,没由来的冒出这样的话⋯⋯
「哥⋯⋯今後我还能继续这样称呼你吗?」
她长长眼睫下闪着薄雾,他有点难分清那是可可的雾气还是泪水?这一刻他感到心惊?甚至开始怀疑,会不会一直以来她的心情和自己一样?或许父母双亡也不一定是坏事,这样他们也才能正视彼此的心情⋯⋯
突兀的念头一闪而过,压抑已久的感情有种破茧而出的感觉?他轻轻靠近她想吻她,更想藉由这个吻来确认彼此的感觉⋯⋯
还在踌躇时,一记尖锐女声打破了犹豫。
「你们在干嘛?」
「没⋯⋯没有啊,朵娃的头发有灰尘我帮她拍掉。」慌忙中他搪塞的说着,也幸好自己一直以来乖宝宝的形象让大人没再多问。
当他自以为过关时,却意外撞见杜娃一闪而逝的失望表情,那景象像在心湖里投进一颗石子,在他心里激起阵阵涟漪⋯⋯
他好奇杜娃的心情,又觉得自己居然庆幸父母的死是一种解脱,这样的想法真的很差劲。两股心情拉扯让他痛苦不堪,懦弱的他甚至没有任何行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继母的前夫将朵娃带走。
他们在怅然落失的淡淡哀伤中分开了。听说杜娃跟着暴躁的父亲日子过得很不好,他很担心她,却又无能为力。高中毕业後杜娃没有继续升学,凭着优异的舞蹈成绩,她考进俄罗斯古典芭蕾舞团,并开始各个国家巡演。对比妹妹的优异表现,这一段时间留在国内读大学的他,日子过的浑浑噩噩。
虽然想念她,懦弱的自己却没勇气主动跟她联络。这段日子是他的人生最晦涩且黑暗的时刻,很多年後,纽约时报的评论,对他演出天鹅湖里,那个游移在黑白天鹅公主间,脆弱复杂的心境诠释的淋漓尽致。事实上那根本不是演技,而是发作内心的感受。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很多年後当他们再次在纽约重逢时,他甚至无法顾忌自己已婚的身分,不顾一切也想给她在一起。
「等等,如果你们一直都没有联络,那您又怎麽会出现在台湾?」听到事情都原委小藜不由得大吃一惊。
「当年杜娃和你父亲闹分手,她在台湾没有朋友,不知道要找谁帮忙,最後才转而求助我。」见她露出无法理解的模样,他又接着解释。「当时杜娃希望事业能东山在起,但是你爸爸反对,他希望杜娃以家庭为重。杜娃那麽年轻当然想再拼一拼,无奈你父亲始终不同意,最後才会走上分手⋯⋯」
「所以,後来有成功吗?」
「没有,这个世界是现实的,杜娃离开舞蹈界太久了,不管她再怎麽努力,接到的永远只是一些小角色,几年下来她也累了,就退到幕後。」
她有读过报章杂志的报导,母亲回到俄罗斯後没有更突破的表现,甚至她的绯闻还远远大过在舞蹈事业上的发展。反倒是眼前的男人,他ㄧ步一脚印成为舞蹈界的巨星,甚至在他退休那天,新闻媒体将之评论为舞蹈界最哀伤的一天。
所以说到底想在舞蹈界出人头地,才华和努力是基本功,待在这一行运气好跟贵人相助也是很重要,如果没有贵人相助或是运气不好,在怎麽努力也是枉然。眼前母亲就是自己最好的前车之监。
虽然院长愿意提拔她,是因为母亲的关系,她可以选择抓住机会往上爬,还是赌气继续在小角色里沈沈浮浮,都是她的选择。时间不等人,舞蹈世界里永远有更年轻的人浮出台面,她要选择对抗她们或是把握资源,都在自己一念之间。
听完这些,渐渐的她对院长感觉不在那麽负面,却也没迂腐到完全原谅,毕竟童年不堪的回忆深植脑海,一时半刻也没办法马上忘掉。但是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能抛开过去,勇敢面对一切。
「机会是给懂得把握的人,你是聪明人,不要轻言放弃。」
「您现在这样劝告我,为何当年不这样劝告她?」算是小叛逆吧,对他说话时她依旧是桀骜不驯。但是他努力劝说自己回学校,还是让他有些小感动,
「如果她听得进去我的劝告,今天我就不用来找你了。」罗凡堤夫直视着她,原本带着温和笑容的脸变得严肃。
「什麽意思?」她有些摸不着头绪。
「一年前杜娃发现她有脑癌,但是她一直放着不管。我去谘询过医生,医生说如果她不寻求积极治疗,恐怕只剩下半年生命了⋯⋯」
突然间馥亚藜感觉脑门轰的一声巨响,剧烈的声音炸得她无法思考也难以招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