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火之城 — 11|La Force(2)

周五下午,外头天空被染上初冬的冽白,国际演讲厅内座无虚席,此时台上进入毕业学长姊分享职场经验的环节。我低头瞥了眼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时间,心底埋怨这尴尬的季节,在室内外套总穿着太热脱了又太冷。

「——所以,要在职场上和处在各种位阶或立场的对象进行有效率的沟通,自己的SWOT分析是必不可少的,学弟妹你们应该多少都有概念,对吧?不过最常被忽略的要素是TA,设定TargetAudience和其需求也很重要,举我刚升处长那年跟公司里财务的沟通事件为例好了,当时——」

我努力压抑一声呵欠未果。迎上身旁夏弦的视线,他嘴角微扬。「累了?」

「昨晚疯狂赶资管专题,」我苦笑,同时用指尖捏捏发痛的眼周算作按摩。「YouTube上的印度人陪我到天亮才睡。」

「也快学期末了啊。」

「嗯。」

短暂沉默。某个念头忽现於脑海。

问句随之溜出:「夏弦你寒假会回日本吗?」

他目光耿直,停顿片刻後回,「应该看情况吧。」数秒後又补充不明所以的一句:「回去也没有用。」

直觉要我追问,然而最後我说的是:「那英国呢?还会回去吗?」

夏弦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为什麽突然问这些?」

我看着他看着我。

很突然。零点数秒的时间跨幅里世界凝聚成以夏弦为轴心的巨大漩涡,周遭一切透着光而模糊不已,可他整个人,他的脸,清晰无比。

然後,好几帧虚实交错的画面若双重曝光般相继溶入他的影像,开始跳跃闪现。

先是那张夏弦和那对年老夫妇的合照。然後是梦中站在书房里、身穿西装的深发色男人。最後是艾琳・奈亭格尔在小说里描述过的一幅景象。天堂鸟花园里的巨大人面花,只不过镶嵌在花蕊正中央的东西,变成了我血色全无、眼珠暴凸的脸。

眨了眨眼,灵魂似乎才倏地降落至体内,世界回归常态。「啊,因为......」

我向夏弦简短说明收到伦敦机加酒双人套票的来龙去脉。那天大略翻阅了里头随附的说明文件,发现这套装行程是有使用期限的,只能在明年三月底前的日子里选出六天时段飞去英国,并且出发三周前要联络合作的旅行社确认日期,想来想去意思都是让人快点在寒假或春节期间用掉它。

起先本是打算在校内二手交流社团发文订个好价钱卖出,但自从看见版上那篇转让价值二十八万劳力士表、赞数爆炸留言楼也盖成101的热门贴文後,又觉得这类高单价物品还是别在网上高调曝光比较好。世臣家到底哪来的运气抽到这种豪华大奖?

「既然你这麽想,」夏弦问,「那为什麽不自己用?找邱炀、佑良或你的家人一起都可以啊。」

「朋友我暂不考虑,毕竟不想乱花钱,扣掉机票酒店,西欧其他观光消费很惊人的。」我叹道,「至於家人......前几天问过我妈,虽然确实一直想带她出国去玩,但她大概也不想我为一趟旅行花掉太多打工的存款吧,郑重拒绝了。」

他看着我。「还为妈妈考虑,你人真好。」

我不晓得在夏弦学习中文这门语言的过程中,他是否真正了解了我们日常所说的「你人真好」,这句话代表了什麽样的意义或心境。事实上,通常是谄媚或讽刺吧。我大抵从未听过如此真诚而纯粹的一句「你人真好」,彷佛他是在直率地描述我拥有多麽美好的个性。

基於尴尬与其他不好言明的情绪,我感到自己脸颊微烫。「你说话都脸不红气不喘的。」

夏弦面露些许困惑。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他的发尾长长了,盖到今天穿的套头衫後领上还略为翘起,和炀睡乱时的头发有些相像,挺可爱。

难以理解的是,此刻,脑海倏忽浮现了个画面。秋天的异国街道上,也有着一头深色微卷发的小男孩骑着脚踏车远去的背影,他身後书包的皮革扣带随风飞扬。

「脸不红气不喘就是不害臊——不会害羞的意思。」

我干嘛还解释?

周遭音量突升,数百人份的掌声无预警响起,我几乎吓了一跳。方才还在台上滔滔不绝的学长演讲完毕,待下一位学姊上台的片刻间歇让演讲厅内躁动渐起。我的视线飘落在台上布幕投映出的简报标题,定焦於用微软正黑体呈现的「职涯专题演讲」六字。

其实不喜欢听任何经验性质的演说,毕竟别人的故事从来都不会成为自己的故事。

可我还是来了。

不愿自己去伦敦的原因,还有一个我并未向夏弦提起,但其实谈过。是关於我对未来的迷惘。关於我对同侪未来规划的焦躁。关於我对自己的不甘。「想做些什麽」、「想证明自己能力」的冲动实在令人坐立难安,於是找了工读、接更多家教、报名专业课程——什麽都好,只有去旅行,闲晃、花闲钱,在我的待办事项清单里不被允许。

「谢谢,不过我不需要,你留着用就好。」夏弦平稳而低的嗓音在身旁响起。「我还是觉得你应该自己找人一起去,恩海,这是很棒的机会啊。」

他的语气让我想起与他单独谈话的那晚。我还记得。那时我大概哭了,说自己很迷失。他後来想要安慰我,说了些什麽。

说了什麽?

不到两周前的事,记忆本应鲜明啊——

「好吧。」我挤出笑,不打算回应他的後半句话,试图专注在台上学姊讲述她在同业间跳槽成功还把前公司营业机密泄露给现任主管知道的惊悚故事上。

***

夏弦这个选项已删除。小佑最近忙另一档大型商业竞赛,我们已经连几天都未见面,她甚至没空来Tarot找我。讯息倒是很快就读了。

『这麽好的机会,你倒是给我跟邱炀一起去啊?或跟你妈。』

她是能通灵、直接复制贴上了夏弦说过的话不成?周六午班结束,跟学姊换班打卡後,我在Tarot昏暗的员休室对着手机萤幕叹气。

『我妈说她不要,而且你干嘛不说其实是想自己跟我去?少假好心了。』

『很伤人欸你。』隔片刻,画面跳出下一句:『我是真的不用,你问过邱炀没?』

『没。』

『给我去问啊!』

『不要,你们怎麽每个都这样ˋ^ˊ算了我去问千帆和恒安。』

『每个是哪几个???给我去问邱炀啦!!!』

我退出聊天室画面,将散发着莫名强大执念的手机塞进背包里,穿戴整齐、与学姊打过招呼後绕过柜台走向店门口。自已经起雾的落地玻璃窗朝外看去,冬夜昏蒙,四周住宅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晕亮了巷道。

推开店门,伴随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在招牌下倚墙等待着的邱炀撞进视野。宽大的风衣外套、棉质睡裤和夹脚拖,他是从合租房走来这里的。十分钟路程而已。

「我就知道,你笨到都忘了夜里会降温。」

这人嘴上还在碎碎念,动作倒是俐落,甚至不及问他为何不进来店里等,我就被他用带来的砖红色大围巾给粽子式地严严实实裹住。

我指着他的夹脚拖,「你只有脚在南半球?」

「你真的很吵。」

他率先迈开步伐,我在後头跟着。炀从不会硬让我们两人并排行走,也不搞男生要走马路外侧女生一定走内侧那套。他知道我喜欢走在同伴身後,那让我感到安心。

「要绕去买卤味吗?」

「好啊,顺便帮千帆买她爱吃的老样子吧。」

复归沉默的行进中,我盯住炀宽大的後背好一会,才又掏出手机,点开与小佑的对话纪录,注视着她十数分钟前打出的「我是真的不用」几字,忽觉想哭。

长大真的好痛。彷佛失败的蜕蛹而出,恶臭黏液拉扯我的神经,巨刺钻入骨髓里,四肢蜷曲,心脏变形。

是近来才发现。珍惜的人们,竟都让我爱得愈深,愈加痛恨自己、戒慎恐惧。

tbc.

***

在PO官方的强力催更下我拿仅有的存稿修改扩写後终於更新了(欠鞭策??

虽然手边也有另一个计画正在努力中...

之後更新就如简介所示,我尽量(???

(老实说烟火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黑历史,好想大翻修,到底如何上的编推还真是个谜)

感谢愿意看到这儿的大家T^T下次更新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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