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火之城 — 8|Le Pendu (1)

西元1925年,春天。台湾台北。

一个金发灰瞳、穿着连身洋装的年轻女子在满是黑发黄肤群众的街道上,显得格外醒目。那时,被日本人和原居汉人盘据的土地上,像她这样的西方面孔并不常见。

年轻女子来自英国,父亲原在日本从事外交工作,於初春被调职来到台北担任大使馆编译人员。刚好她从日本首府的大学研究所毕了业,原先计划回母国求职的她,决定暂且先放自己一个假,给出一个月的期限,带着轻便行李跟随父亲来到了这个被日本殖民的小海岛上。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当时她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片土地上坠入刻骨铭心的恋爱。

「好热······」女子喃喃道。她此刻正走在街上,以手遮挡以春季来说太过强烈的阳光,顺便拂去鼻尖渗出的汗珠。

商店街上烟尘扬起,人声鼎沸,这里的人们和在日本观察到的相比,衣着更为朴实,皮肤也更为黝黑,令她有种自己确实身处亚热带殖民地的实感。她正打算前往英国大使馆,等父亲下班顺便一起吃顿饭。初来乍到,英国和日本的朋友都不在身边,总有些孤独,但女子把这次假期视为一次与自己相处的时光,并不以为意。

只是走着,事情却几乎在一瞬间发生。她感觉到脚步声,有人正在靠近自己。下一秒,她拿在手上的包忽然被用力扯下。女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再一眨眼,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状似中年汉人男子的身影,手上抓着她的包,已经一溜烟逃离她的视野之外。

是抢劫。身旁几个人注意到这情况,发出惊呼与唏嘘声。女子的呆滞只有持续那麽一秒,想也没想,立刻拔腿开始狂奔,隔着一大段距离,追在那个抢匪身後。她的脚程并不快,犯人已经超前到只剩远方模糊的影子。金发在阳光下飞扬闪烁,气喘吁吁、心跳剧烈、胸口疼痛,但她没有停下步伐。

啊,不行了。我太慢,追不上了一一

心底开始涌上绝望,步伐慢了下来。刹那间,一个人从她身後忽然窜出,超前了她,以极快的速度同样朝着抢匪的方向狂奔而去。是个穿着汉服的年轻男子。他不可思议的快。转瞬间,在街道人烟稀疏的远方,女子眯起眼,看见那个男子追上了抢匪,两人正在激烈扭打。

她大吃一惊,赶紧加快脚步,跑上前去确认状况。等到她抵达时,抢匪早就逃之夭夭。那年轻男子喘着气靠到了一旁的民宅墙上,下巴有一处不小的瘀血,但除此之外似乎完好无伤。

「这是你的吧?」男人缓和呼吸後,看向她,举起手中夺回来的包问道。

女子再度吃了一惊。首先,那男人会说英文。虽然有些奇怪的口音,但那确实是个没有文法错误的英文问句。再来,在春日下午暖煦的阳光照射下,这名男子看起来比预想的更年轻:剃着乾净的平头,五官俊朗,皮肤比这几天见到的汉人要更白皙些,身材高大,汉服以相当随性而不成体统的方式穿在身上。年纪应该不超过二十三岁。

「对,」女子说,伸出手想接过包。「真的非常谢谢你。」

出乎意料,男人忽然扬眉一笑,将手上的包举高,不还给她。

女子一愣。男人俊气不羁的脸上,那笑容,竟有些恶作剧似的邪魅。

「我刚才翻看了一下。」男人仍旧举着手臂,晃了晃那包包。「里面有素描簿和绘画工具。你是艺术家吗?」

这,该不会是要敲诈吧?女子试图忽略心中隐隐的不安。果然,没有人会这麽卖命去为陌生人抢回包包的。

「类似。我是艺术研究生。」她小心翼翼地说,「请问怎麽了吗?」

他们彼此对望。男人定睛看着她,纯黑的瞳孔澄澈而明亮。

「如果想答谢我的话,帮我一个忙。」他说,

「我需要你,来帮我画画。」

他瞧见她惊愕的眼神,再度笑了。这回,笑容如春天般清朗。

男人当年攻读师专,主修外语,毕业後在长篇小说专门的出版社底下担任签约作家,偶尔替报纸撰写专栏。犹记那时日治的台湾正是盛行文学运动的年代,文学联盟和艺文领袖纷纷崛起,歌颂乡土价值与民族意识的文章作品才是主流。

男人洒脱不羁,向来反其道而行。在这样强调本土的潮流下,他想创作一本西式绘本,希望女子为他绘制书里的插图。

「目前只有雏型,不过这是关於一个小男孩和土地神的故事。」他告诉她。「我知道绘本这样的形式在台湾不受欢迎,但是我想创作一个孩童也能快乐阅读的作品。」

到後来女子才知道,这本绘本是男人想要献给当年六岁早夭的弟弟的故事。

於是,在女子停留台湾一个月限期内,她开始了与男人的共同创作。他写稿,她根据稿件内容与要求绘制搭配的图片。他们会去各式各样的地方创作,海边、山上、餐馆里、废弃房屋旁边、溪流沿岸。她发现他们很像,有艺术的潜质,喜欢藉由观察周遭获得灵感。

偶尔,她会提出对故事架构与内容的意见,他会认真思考采纳,并将文章加以修饰;男人也会研究她绘画的细节,并提出适当的建议。他们也聊天,畅谈人生最灿烂年华的那些记忆。女子发现,跟男人相处的时光让她感到自己充满前所未有的活力。男人俊俏不羁的外表下,性格纯粹爽朗、有着少年的气息。

一次,他们跑了老远去东北部的荒凉海岸,在夕阳下坐在岩石上听着海潮声创作。女子画着小男孩随土地神飞入天际一幕,画累了,丢下纸笔,跑下去踏海浪。男人见状笑了笑,也跟着走上前去,让冰凉清澈的海水冲刷脚底。

忽然,一波略为强劲的海浪直奔他们来,女子在浪的推力下一个站不稳,向男人身上跌去。男人愣住,没来得及反应,两人双双摔到柔软砂质的海滩地上,溅起了不小的浪花。

「哇一一衣服都湿透了。」女子苦笑,这才发现自己以一种奇妙的姿势把男人压在了身下,随即愣住。

日落时分,两人沐浴在橙粉色温柔的余晖之下,在海潮之中凝视彼此。男人的黑色瞳孔无比清澈,定定的望着女子,在那彷佛不是真实存在的、精灵般美丽的浅灰色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女子的金色波浪卷发被海水浸湿,成丝成缕的披散在肩头。湿透的纯白色长洋装下,姣好的曲线若隐若现。她看着他的眼神,纯真而炽热。

那一刻,两人双双深陷彼此。

然而,他们心知肚明,不能逾越那条界线。那时,离全书完稿只剩一周的时间,也就是说,女子离开这片土地、回到英国前,只剩七天。分别之後,他们大概就不会再见。

在时间的长流里,这不过,就是一段太偶然又太美的缘分。

犹记,文稿和图稿全部完成的那天,男人拥抱了她,以示感谢。完成了男人献给弟弟以及广大孩童的礼物,她理应要感到快乐,理应庆祝这时刻;可是,她贪恋这拥抱,以至於心里只徒有不舍与悲伤。

她走了,离开了台湾。即使分别前,她看见男人眼中庞大的感情涌现。他也贪恋着她。

她没有回头。

直至多年以後,她在无数机遇之中走向了作家一途,都还始终惦记着那年在台湾,与那个气质清朗的黑发男人的短暂邂逅。他是她的灵感泉源,她的挚友,她的眷恋。

闭上眼,几乎就能看见。

『我需要你帮我来画画。』

爽朗的声音,与几乎比春日的天空还清澈的笑容。

阳光斜射的欧式书房里,她坐在桌前,摆上了打字机和纸笔。出版社又来邀稿了,这次要写什麽好呢?才刚牙牙学步的小孙子顶着一头稀疏的幼儿细发跑进房内,朝当年亮丽的金发中已掺入大量白发的祖母伸出双手,咿咿呀呀的叫着。

不妨,先从这里开始吧。已年老的女子一把抱起孙儿到桌前,环着他小小的身躯,将他的小手轻柔的摆上打字机的键盘。

是的,非常清楚地记得。当年,男人笑着告诉她,如何拼写他的名字。

浅灰的瞳眸闪烁着年轻时的光辉,她握着孙儿细嫩的小手,在打字机上一个一个、缓缓的敲下字母。

“ForBeloved,Chung-Hong.”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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