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麽难看。
晚上,医院急诊室里,我望着病床上侧躺、姿势怪异的母亲。心底想着。
她彷佛是在病床上昏倒一般,眼睛闭着,手脚的位置不太自然,脸和衣服、被子上都沾着发臭的秽物,即使隔一段距离也闻得到浑身的酒气。
真的。多麽难看,简直可怜。这个人会是我母亲,无法置信。
我就这麽伫在原地盯着她看。在我身後的恩海,却是快步上前,从包里拿出面纸轻轻为她擦拭脸和衣服上的秽物,大致弄乾净後,又跑向在附近的护士,大概是要请他们换个乾净的被子。
她又回来确认母亲的状况。我及时拉住她的衣摆,不知该说什麽。
「······谢谢你。」
她回头看我的眼神只有无限的温柔与悲伤。「别放心上。」
我的眼眶忽然热起来。恩海原谅了我的怯懦。我应该感到可耻,为不敢靠近自己的母亲,怯於接近她、为她清理感到可耻。可是,那瞬间,我就是无法动弹。
恩海用温柔原谅了我,因为明白我一直以来的心结。
「他们说她被发现的地点,」我看着恩海的背影,低声说,「是那个男人的家门前。」
是第几号了?我甚至不在乎。只知道,那人又把母亲往痛苦深渊里往下拉了一些。而我——身为她的儿子,是个懦夫,在伸手救她前犹豫了。
「······是吗。」恩海同样低声回应。忽然,病床上的那个人缓缓动了一下。「啊,你醒了吗?小玟阿姨。」
母亲浮肿的眼睛缓缓睁开,眯着眼,目光先是在眼前的恩海停留,然後移到我身上。
「······恩海吗,好久不见啊······」她的嗓音乾燥沙哑,「还有······炀。」
「小玟阿姨,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恩海关切地问。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恩海连忙伸手帮忙搀扶。我依旧隔着一段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恩海啊,我······」母亲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语句彷佛是不自觉地吐出。「那个,我想出去吹吹风······让我出去,好吗?」
「好,我扶着您。」
母亲起初对於要恩海搀扶似乎有些不情愿,在她下了病床,发现自己站立得摇摇晃晃後才妥协。她们缓慢走出了急诊室的门。我停留在原地叹了口气,才过去拿起恩海搁在病床边的包包,跟着走出去。
然而,眼前看到的画面——
「小玟阿姨!」恩海大叫。她跟我母亲的身影正在医院中庭一个角落互相激烈拉扯着。「您冷静下来!我拜托您,请冷静——」
我冲过去。母亲正试图挣脱恩海,她头发披散、脸型瘦削、面色灰白如土、神情疯狂,简直像鬼一般。她的吼声凄厉,回荡在空荡荡的中庭。「我要死!让我死!放开我——」
小学四年级的记忆闪过脑海。像鬼的母亲,面色空洞,渴求死亡。
同时想起十岁的恩海说过的话。
『你妈妈已经绝望到必须把自己抛出这世界了吗?』
「妈,」我出声,抓住母亲的手臂,语调平静。「请你不要再闹了。」
「儿子啊,」母亲疯狂的面容转向我,扯出微笑。「让妈妈死吧,好吗?我真的很想———我受够了,我现在就想死,拜托你放开我,好不好,我——」
「我们回去吧,妈。」我无视她的疯狂,用力拉过她整个人,把她拖回急诊室门口。
「我······」
她拗不过我的力气,动作软下来,反倒开始掩面哭泣。「呜······我想死······为什麽你不让我死······为什麽要这样对我······」
我停顿住,依然用力抓紧她瘦削的手臂。
「······因为我还爱着你。」
她没听见,继续大声哭泣,不时的挣扎,同时不断发出尖叫声。恩海赶过来帮我,在我们两人合力制服下,终於成功把歇斯底里的母亲扛回急诊室、按回床上,在护士协助下打了镇静剂。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不发一语的看着在病床上睡着了、发出规律呼吸声的母亲时,一瓶运动饮料忽然出现在眼前晃来晃去。
「······谢了。」
我打开瓶盖,让饮料灌下早已乾燥的喉咙。恩海在我旁边坐下,手上拿着一袋超商买来的东西。墙上时钟显示已接近午夜,急诊室喧闹的人流已经散去,周遭一阵安静。
「饿的话这里还有茶叶蛋、三明治和热狗。」她说。
「那我要三明治。」
我默默吃着恩海递来的蛋沙拉三明治。恩海仰头灌下冰咖啡。
「你累的话就先走吧,」我说,伸手过去捏了她的脸。「今天谢谢了。你看起来很累。」
她摇摇头。「让我待在这里吧。我陪你。」
我们随即在沉默中吃着宵夜。
「吃完了吗?」把食物一扫而空後,恩海笑笑拿过我手里的包装垃圾,塞进塑胶袋里後站起身。「我去丢个垃圾,等我——」
她的语句戞然而止,装着垃圾的塑胶袋「啪」一声轻巧的落地。
我起身,紧紧抱住了她。
「喂,炀?」她的声音有些慌张。我们很久没这样了。「怎麽了?」
我把她拥得更近,将头埋进她的颈间。她身上有些汗味,和头发散发出的熟悉的微甜香气。
「就维持这样,一下下。」
终於明了。虽然数年前早就有这样的念头,但此时此刻,情感与思绪满溢,一切更加明朗。
为什麽我害怕对恩海承认我的感情,很大部分,是因为母亲的关系。一直以来,她被男人背叛、欺骗、付出却得不到回报,沦落至此境地,虽然她本身的个性也是因素之一,但大抵来说,罪魁祸首还是那些恶心的男人。他们个个不负责任、散漫不踏实、周旋在女人之间,将认真看待感情的母亲给毁了。我自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因为如此,我厌恶身为男人的自己。或许更该说,我害怕自己也会成为和那些男人一样的渣滓,即使我知道我还不是。但未来呢?我能保证,自己不会因为无心的举手投足,伤透了某人的心?看着母亲,看着我爱的人被如此伤害,我害怕自己成为那个凶手。
於是我对於恩海,对於那个愿意正视我的黑暗面、原谅我的懦弱的女孩,始终胆怯。
但是······
此刻她在我怀里,如此真实、温暖。
我很想不顾一切,但我不能这麽做。就是这麽裹足不前的胆小,可悲得不行。然而,这样连我都无法原谅的自己,她却能全部接纳并原谅。
连恩海是我旋转晃荡的世界里,静止不动的那一点。二十年来,不曾变过。
「炀······差不多可以放开了吧。」她的手放在我胸膛上,略为施力,想把我推开。
「不要。」我闷闷的说。自己的身体连在这种时候都有反应,也真无言。「笨蛋,你别乱动。」
「唔。」她似乎察觉到了似的红了脸。
沉默中,我们的胸膛紧贴,心跳声重叠。
在是否放手一搏的抉择间,我深吸了一口气。
「连恩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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