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些令人难以启齿,不过我从高中开始就一直看着她,和他。
我是李佑良,和连恩海、邱炀高中同校,不过,我直到上大学前和他们俩并不熟识。他们是传闻中有名的青梅竹马二人组:女孩清秀洒脱,性格内敛,是个天才,试图隐藏天赋却总是徒劳;男孩是高大帅气的篮球队王牌,性格随和又有独特气质,毫无疑问的校园王子。
我则是个普通人,没有太特别的才能,也没有什麽值得夸耀的成就。幸好,擅长聊天,跟班上的女生都还算处得来,高中生活,在知道那两人之前,可以说是平淡而顺利。
「佑良,你看!」体育馆里,身边同班的朋友推推我肩膀,看着球场中央上一些奔跃的人影,表情兴奋。「邱炀,背号五号——他也太帅了吧——」
「······嗯。」我的视线寻找着她说的那个人。有了,数字五,修长的身影正高高跳起,在半空中伸长手臂投掷。准确而漂亮的三分球。场边爆出一阵欢呼。
男孩体格高瘦而结实,被汗沾湿的黑发看起来十分柔软,五官乾净清澈,眼神明亮,正露出胜利的笑容与队友击掌。啊,好耀眼的人。太耀眼了。
那时不知怎的,我分了神,视线飘到了球场侧面,离我大概十公尺远处,一个单独站着的女孩身上。她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质,叫人难以忽视。
女孩身材纤长,就算穿着体育服也隐约可见曲线。皮肤是燕麦牛奶色,脸庞清秀,东方美人的类型。柔顺的黑色短发尾端略卷,勉强向後绑成了小马尾。她正毫不掩饰、直直望向邱炀,眼神澄澈而专注,几乎可说是纯粹。
「那个女生,是二班的连恩海吧?」朋友又凑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後说,「据说非常聪明、跟邱炀是青梅竹马的人。」
我点点头,没回话。很奇妙的是,那个女孩比起众人目光追随的耀眼男孩,更加吸引我的视线。
「她那样看着邱炀,感觉也太······怎麽说——暧昧,了吧?」朋友不带批判的评论道,「虽说我觉得没差啦,毕竟男女青梅竹马最後都不免会发展成那种关系的。」
「不是,」我喃喃自语。「我倒觉得······」
倒觉得,她看着邱炀的眼神,比起男女的爱慕,更像是——无限的柔软。更像是,出自於对一个无比珍惜之人倾尽一生的怜爱。
我有种感觉,她对於所珍视之人的情感都是这样的平等而深厚。
连恩海那天在球场的身影给我的印象过於深刻,自那天起,我的视线时常在校园内追随着她,与总是在她身边的他。
「那个——李佑良!」十七岁的晚秋,某天放学後的走廊,一个声音伴随脚步声在身後叫住我。「你是三班的李佑良吧?」
我闻言转头。五班的邱炀正停在我面前微微喘着气。同样的制服,穿在他身上不知为何就是比其他男生更引人注目。「有什麽事吗?」
「啊,就是,」他说着,略为挺起身体,整个人又更高大了。「刚刚遇到排球社的人,他们要我看见你的话帮忙转达——今天练球改到室外球场。」
「哦,好······谢谢。」我略为讶异。这是我跟他第一次单独对话。「你认得我?我们之前没说过话吧。」
「啊,那是因为,」邱炀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你前阵子有参加校内的英语演讲比赛吧?当时我有去看,你讲得很好。」
我更加惊讶。这时,另一个身影从邱炀身後小跑过来,逐渐接近。
是连恩海,飞扬的短发尾梢如常地翘起,纤瘦修长的身影与清新的五官在日落金黄下闪烁着光芒。我愣了愣,看着她拍了一下邱炀的背:「今天一起回去吗?」
「可以,但等一下,我跟她说完。」他告诉她,随即又转向我,指指连恩海。「——那个,对,我当时就是跟这个笨蛋一起去看了比赛,我们都觉得你很厉害。」
这样啊。连恩海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注视我。她的眼神无比澄澈,像玻璃一样透明,不带任何批判与成见,是那种对未知万物的纯粹好奇。
令我困惑的是,在她穿透式的注视之下,我的心跳逐渐加剧。
「啊——」她忽然领悟过来,笑容一瞬间漾上脸颊。「英语演讲比赛第一名,二年三班李佑良!是吧?是你!你超强的,简直跟母语人士一样!」
她的笑颜,逆着夕阳的光辉,悄悄却无比明确地,让我的世界短暂静音。
「谢······谢谢你们。」
这是我那天勉强挤出的最後一句话,也是我高中毕业前跟那两个人说过的最後一句。出於某种我也不确定的因素,我後来一直怯於接近那光芒耀眼的两人。还有——
是的,我看见了。那时,女孩出现之後,男孩站在她身後,是如何的看着她。那是跟女孩看着男孩的眼神,纯粹的珍惜与温柔,不一样的情绪。
明确的渴望。苦涩。爱慕。怜惜。保护欲。所有太过庞大复杂的集结,长久以来极深的爱。
那样巨大深沉的情感被压抑在男孩的眼神里,让我既羡慕又悲伤。女孩大概是不知道的,她视男孩为挚友、家人,为珍视之物,以为男孩也仅是如此。
尘埃飞扬,季节行进,我们就这样升上了大学。无数巧合中,我跟那两人在大一的尾声重逢、相识,成为了朋友。
比起高中时代,在大学的环境里,连恩海明显更快乐、更乐於接触外界事物。她不是池塘里的小鱼,她属於广阔的大海。
我是恩海长久以来第一个最要好的女生朋友,邱炀是这样说的。
「怎样,觉得恩海被我抢走?」我戏谑的说。
那是大二的圣诞夜,他们的合租房室友举办派对,邀了很多人。屋内温暖、吵闹,我跟邱炀坐在昏暗的客厅墙边小酌,看着恩海被众人围绕弹着吉他唱歌。
「什麽啊,没有什麽抢走不抢走的。」邱炀仰头灌下一口啤酒。
我皱眉看着他。「你是故意想要我说出来吗?你非常喜欢她吧?一直以来。」
邱炀顿了顿,没有说话。
「你爱她吧?」
「⋯⋯先别说我,」他回避我的视线,「李佑良,你喜欢恩海吧。」
「⋯⋯什麽?」
「我指的是超越朋友的喜欢。」
我怔住,话语像被黏在喉咙深处一样,周遭空气忽然变得像水银一样沉重。
是这样的吗?我一直以来眼神追随着的、心跳不时为之失控的那个人。我对她,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眼里,是「超越朋友的喜欢」吗?
世界霎时混乱起来。
「抱歉,我原本没有想要直接点出来的,你感觉就会像这样不知所措。」邱炀低声说,看着远处的恩海。「但是想你差不多也该发觉到了吧,从高中开始就⋯⋯所以⋯⋯抱歉。」
「⋯⋯从高中开始?」
「从高中开始。」
他也在看着我,一直,只因为我也在注视着他眼神追随的那个人。这究竟是什麽感觉?压倒性的未知情感自心底涌出,伴随血液,充斥体内每个角落。
大滴大滴的眼泪开始不受控的滑落脸颊,我掩面哭泣。邱炀放下手上的酒,神色慌张。
「抱、抱歉,我不该说这个的,天啊,」他笨拙的胡乱抓了几张面纸递给我。「真的很对不起——」
一瞬间,熟悉的微甜气息抚过,一双纤瘦而温暖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膀,将我轻柔拥入怀中。
「邱炀,你这个他妈的大混蛋。」
连恩海的声音,那个一如以往舒服而细致、唱起歌来十分好听的嗓音,传入耳畔。泪眼模糊中,她的脸彷佛回到了高中时初见的模样。她正狠狠瞪着邱炀。「你干嘛把小佑弄哭!」
男孩默不作声,蹲下来看着我,脸庞也彷佛高中时代般重现青涩,声音充满歉疚。「佑良,真的很对不起。」
「没⋯⋯我没事⋯⋯」话虽如此,泪还是不停掉。恩海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动作仿若触碰刚出生、脆弱不已的幼猫。声音低而柔和,像在唱摇篮曲。
「我在你身边。」
悲伤如海啸般淹没我,使我窒息。
是的,我喜欢恩海。非常喜欢。并且,不知何时,早就已经是超越友情的喜欢。
终於意识到以後,感情溃堤,我放声痛哭。她就这样抱着我、轻抚我的头发,什麽也没说。
一直到眼泪止住为止,那个夜晚,她陪在我身边,看进我的眼神,几乎一如高中时期的她站在球场边看着邱炀那般,是平等而深厚的珍视,彷佛愿意倾尽一生怜爱。
邱炀,我懂了。我没关系的,就像你一样。那一天起,我清楚明白到,只要有她这样看着自己的眼神,我便已满足,不会再有其他奢求。
这样,就够了。
***
「什——麽——?」我大声说,引起路边数名学生的侧目。邱炀坐在我对面,神色慌张。
「李佑良,你小声点。」
大三的秋天,平常的周四下午,商学院前。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头略乱的黑发,清澈的脸庞,穿着牛仔外套、白色T恤、黑色卡其裤和帆布鞋,一身清爽帅气的男大生打扮。我瞥见路过几个女孩向他投射的感兴趣的眼神。
此刻这个一向在大众面前从容沉稳的人正红透了脸颊。
「怎麽可能不激动啊,」我贼笑,「你说上周连恩海喝醉那晚做了啥事?她在床上半裸抱着你不放还睡着了?」
「你用不着重复——」邱炀从脸红到了耳根。这男人太有趣了。
「你甚至就这样忍了一整晚?」我说,「以健康的二十岁男人来说你真是珍稀品种啊。」
「唔⋯⋯」他索性趴在桌上,将脸埋进手臂里。「真的快疯了⋯⋯」
「算啦,都这麽久了,我也厌倦一直问你到底什麽时候要告白了。」我伸了个懒腰。「你就一直这样华丽的禁慾到进坟墓为止吧。」
「我——」他正打算反驳,我便瞥见远处走来的人影,一直以来最熟悉的她。我招了招手:「恩海,这里——」
她挥了挥手作为回应。我窃笑看着刚刚那个还活像个纯情处男,喔不,就是个纯情处男的人瞬间抬头挺身正色,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喉咙。
「让你们久等啦,」恩海迎面走来,穿着简单的白T和黑色西装裤,肩背帆布包,柔顺的黑色短发在风中飞扬,靠後颈的发梢仍一如既往的略为卷翘。「西方哲学教授又拖下课。」
「你真的什麽系的课都修耶。」我轻快的说,勾起她的手臂。「好了,我们要吃啥?邱炀昨天说的那家日式料理吗?」
「可以啊。」恩海偏过头,看着拿起背包的邱炀。「那家好吃吗?」
「我也没吃过,去试试啊。」他回道,语气平淡。糟糕,我又想笑了。
「炀很喜欢吃日式的欸,从小就是这样。」恩海说,语气带着笑。「不过基本上只要是食物你都喜欢吧。」
邱炀的嘴角略为扬起。我瘪瘪嘴,将恩海又拉得更近。「说到日式的东西,就想到那个神秘天菜交换生——啊不,要改叫他夏弦了。」
「是啊。」恩海回应。我忽然想到了什麽。
「说到他,我又忘了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停下,恩海也止住脚步。「那个人对你有兴趣耶,恩海。」
「啊?」她疑惑。我瞥向邱炀,他果真如我预料的竖起了耳朵听。
「我不是说我那晚在酒吧成功跟他搭到话,还要到脸书吗?他给了脸书後突然开口问我说『刚刚那个上台唱歌的是你朋友吗?』我说是,然後他问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他了。」我看着恩海。「没关系吧?」
恩海状似讶异,随後点点头。「嗯,没关系啊。」
「你们在说谁啊?」邱炀插话,试图装得满不在乎。真是拙劣。
「啊啊,」我转向他又露出贼笑。「我们在说最近风靡校园的神秘交换生,一个英日混血的超级帅哥——恩海跟他有过几面之缘,上周在酒吧他看到恩海表演後好像对她很感兴趣喔。」
「是喔。」这个男人绝对不会是演技派。
「他最近还常常去光顾恩海打工的地方,还会找她说话。」我补充道,「你知道的,我舅舅的咖啡店。」
我很满意的看到邱炀的眉头渐渐紧锁。
「呃,他也没有特意找我说话——」恩海的话立刻被我打断:「总之,感觉恩海跟那个人有戏!」
「哎,不会啦⋯⋯」恩海无奈的看着我心情很好的模样。「不过,那个叫夏弦的人——」
「我怎麽了吗?」
一个低沉而细致的声音从我们背後响起。我们三个同时吓了一跳。
不会吧——
战战兢兢的转过身。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这个人,有着单眼皮而无比深邃的乌黑眼眸、微卷的深褐色头发、浓郁却又清新的五官。的确,一如恩海的形容,是东方与西方特徵完美并存的美丽脸孔。
兵藤夏弦穿着黑色薄套头衫、浅灰色牛仔裤与球鞋,身高颇高,跟邱炀一样属於骨架漂亮的类型,打扮十分简洁,整个人却不可思议的引人注目。他脸上挂着一抹浅笑。
「啊⋯⋯」我们都一瞬间呆住了。接着,我注意到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我身边那两人,连恩海跟邱炀,面对眼前这个人的反应可说是截然不同。
恩海看着他的眼神和我一样像是被他所吸引,她却是明显的更加强烈。困惑、讶异与无庸置疑的着迷。她整个人像是失神了一般。
邱炀的反应十分诡异。我预期会有的警戒和敌意的确在他的表情上出现,但是,为什麽?他的眼底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害怕与攻击性。出於某种未知的原因,他对眼前这个人怀着恐惧,与想出手伤害的冲动。
「你是⋯⋯」夏弦对我们的沉默不语似乎丝毫不感到惊讶。「连恩海,对不对?上周我有看你的表演,你唱得很美⋯⋯」他笑笑转向我,「你是佑良对吧?跟你聊天很开心。」
「啊⋯⋯不会。」我反射性回答。
忽然之间,邱炀看着夏弦,不知为何用力抓住恩海的手臂,拉着她往後退了一步,状似出於直觉的保护。我看着眼前场景,一阵愕然。
我想起恩海常说的一句话。人们从巧合中发现命运。
庞大的齿轮已然开始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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