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梦见了。一些明明自己从未经历,却有熟悉感的记忆片段。
同样,不断重复的,是异国城市、滨海公园、海上烟火、男孩哭泣的面容。不知何故,明明细节模糊,却感觉男孩年约十一、二岁。
不同的是,出现了别的场景。某个声音告诉我,这是更早以前的记忆。
夜晚。古老欧式书房。年老的女人坐在沙发椅上,有着西方面孔。还有一个男人,看不清面孔,那个男人——
早晨手机闹铃大声作响,硬生生打断了我继续探索这奇异的梦的机会。
***
时间刚过中午,理学院系馆,物理系办公室。
「......恩海啊,你要知道,」物理系的许教授双手交叠,一脸慈祥地看着我。「就像我在邮件里说的,我们系近期已经敲定了跟美国诸多名校共同进行的一项宇宙粒子研究计画,参与的学校都是像麻省理工、普林斯顿、康乃尔这类的世界顶尖大学,非常有趣又有挑战性,照理说研究生才有机会获选跟我一起协助研究......但以你的资质,这不是问题的。」
我思索着该如何开口。「教授,真的非常感谢您的热情邀请,我真的很荣幸,也不能说完全没兴趣,只是——」
「只是?」
「我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生活安排。」我坦言,「我这学期原先是有计画选修物理系的课程的,可是目前学分已经达到上限......然後,我除了有在打工,最近还接了家教,还有社团的事务,恐怕真的是会忙不过来。」我的声音逐渐变小。
教授闻言缓缓点头,露出苦笑。「知道了,说是感觉会考虑,你应该之後也不会列入考虑吧?」
「......是。」
「我啊,」教授叹了一口气,「教书这麽多年,你这样的天才是罕见中的罕见,几乎史无前例,我相信就算到哈佛那种世界级的名校也没几个比得过你。虽说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给予尊重,但——」又叹一口气。「......真是浪费啊,这种近乎非人所拥有的天赋......」
我沉下脸来。
是啊,是非人类所会有的。但这不是天赋。这是病,是诅咒。我很想这麽回他,但最後仍只是微笑挤出一句:
「那,我就先走了,许教授。谢谢您。」
转身走出物理系办公室,低着头,差点撞上站在走廊上靠门边的一个人。
「不、不好意思!」我连忙道歉。
「啊,没关系的。」
似曾相识的低沉细致的嗓音,带着些许外国腔调。我抬头,看见预期中的那张东方与西方色彩并存的美丽脸孔。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注视着我。
「你是,」他的语气带着些许不确定,「......那个咖啡厅的?」
居然记得我。「啊,是,我在那里打工。」
「原来。」
「你的中文说得真好。」我唐突的说,随即感到自己满面通红。
「咦,啊......」他状似讶异的笑了笑,「我花很多时间学习。」
「是、是吗。」
他的嘴角弯成一种好看弧度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感觉,这麽漂亮的事物不是我能如此靠近直视的。
「那个,」我点头致意,打算赶快逃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我刚刚路过,不小心,听到你在里面的对话。」
什麽?
他是指我跟许教授的对话吗?他听到了......
「啊,」我笑得很勉强。「那个是——」
「对自己多点自信吧。」
我停顿了。他打断我的话,看着我的眼神,非常澄澈、真实,不带半点谎言。
「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我觉得,」他语气带着笃定,「你不用把自己的天份,看得像是诅咒一样。」
他微微点头,对我抛以最後一个微笑,便大步离去。
留下我,在原地,惊愕得无法动弹。
***
「......好诡异,我认真的。」隔天周六傍晚,我一边在合租房和小佑为晚上的聚会准备打扮,一边将昨天在理院系馆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後,她下了如此评论。「我说那个天菜交换生。感觉他整个人就很神秘,不觉得吗?就是感觉有关他的传闻很多,似乎也都是真的,但没有人对他了解到多深。」
「嗯。」我审视全身镜中的自己:米色垂坠衬衫、黑色合身牛仔裤,短发勉强绑成了小马尾。「我也很好奇你都在哪里听到这些所谓『传闻』的。」
「就身边的人在传啊,我甚至没刻意去打听,商院的人脉流通是很可怕的。」小佑说,把我挤过去,在全身镜前比对着一件碎花长裙。「这麽说来,都进行过正常对话了,你也没问人家的名字?」
「那不是正常对话好吗,一点都不正常。」我脑中又浮现出当时的场景,赶紧甩甩脑袋。「名字吗......倒是没问。」
「英日混血,那会是英文名呢?还是日文名?好兴奋期待唷。」小佑故作嗲声,随即一副被自己恶心到的样子。「嗯,好吧,反正,我对他更有兴趣了,神秘的天菜交换生。」
其实我也是,但我没说出口。
六点半,我们出发前往离大学十五分钟车程的餐酒馆。这场是大二带新生宿营时认识的队辅聚会,担任队辅也算是我跟小佑真正认识变成朋友的契机。炀当时也是队辅,只是他从我跟小佑回到合租房时就不在了,现在估计还在跟电机系系学会的难缠干部开会挣扎中。
我们吃饭、喝了点小酒,相谈甚欢,夜渐深。这场聚会的发起人,是个活泼可爱的外文系女孩,随即提议大家去就在附近的一家在学生之间很有名的酒吧续摊。
「是openmic之夜!」酒吧人潮不少,大部分都是学生。进去坐定後,小佑看着酒吧一角搭起的小舞台上一个男生正调整麦克风,转头对我兴奋的说。「开放观众自由上去表演!」
「是吗?」我一边说一边仰头饮下刚送来的伏特加汽水调酒。全身暖呼呼的,知道自己有些醉了。炀常常告诫我不能喝太醉,根据我众多危险的纪录判断。但是,好久没畅快地跟一群人喝酒了,好快乐。我马上将炀那像老妈子一般的碎念抛诸脑後。
「恩海,」陆续换了几个人被起哄上台表演後,我们之中一个跟小佑同系的男生朋友大声问我,「我记得你不是很擅长自弹自唱吗?你不是曾经在队辅的才艺表演秀过一小段,当时我就觉得你唱歌超好听——」
「是啊,恩海!」其他几个人开始起哄。
「上去吧!下一个就是你!」
「恩海,还好吧?」小佑担心的看着我。她号称千杯不醉,真羡慕。「你想上去吗?」
平时我是绝对不会这麽厚脸皮就这样上台的。但是,酒精在我体内缓缓流淌,给了我莫大不必要的自信。
「好!」我站起来。还好,还算清醒。「我上去。」
正好前一个女生卡拉ok表演完,大家爆出欢呼,连带周围的人也开始一起跟着拍手欢呼目送我上台。温暖、快乐的氛围,所有人都好友善,我喜欢得不得了。
我拿起搁在舞台边的吉他,在椅子上开始调音。观众席有人爆出口哨声,又是一阵笑。我们那桌齐声大喊:「连恩海!」
「吉他女神!歌唱女神!自弹自唱女神!」
「恩海!我爱你!」
我失声笑出来,刷出一个和弦。「那个,谢谢大家。我想要弹一首歌献给......」
献给——
「献给大家!」我高声疾呼,众人大笑鼓掌。「我爱你们!」
我唱了自己很喜欢的一首歌,英伦摇滚乐团雪警(SnowPatrol)的名曲「追逐」(ChasingCars)。
还记得这首歌是国中时从妈妈的CD收藏里找到的,我分享给炀听,後来就变成我们俩共同最喜欢的歌曲。旋律隽永、歌词优美、节奏充满力量。不知为何,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它。
我选择用最简单的吉他拨奏呈现那三个重复循环、构成整首歌的和弦,轻柔地唱出这首歌咏情感、生命与爱的诗。
『如果我躺在这里,
如果我就这麽躺下了,
你是否愿意在我身边躺下,一起忘记这世界?
抛弃我们被教导的一切,在我们年华老去之前
将你那如花园般绽放的美丽生命
展现给我吧。』
『我将成为的所有,
和我曾经成就的所有,
它们都毫无保留的映在你如画的眼眸中了,
那也是我所能看见的一切。』
歌声停止,最後一个和弦如羽毛轻柔落下。我站起来,有些恍惚的接受全场来自四面八方的尖叫、欢呼和热烈掌声。世界离我好远,我好幸福。
模糊之中,我看群众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是那个神秘的交换生,他和一群似乎同是交换生的外国人占据了酒吧角落的一桌。
他漂亮的眼眸正定定的看着我,像要把我穿透。
忽然,烟火。滨海公园。十二岁的男孩哭泣着。似梦又似记忆的片段在我的脑海里跳跃切换。
我感觉脚一软,眼前画面一晃。众人的惊呼声刺入耳里。刹那间,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我的手臂和背,支撑住我。
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我喃喃唤出面前人的名字。「......炀。」
「你又给我搞事,我就知道会这样。」炀五官乾净的脸映入眼帘,语调嫌弃中掺了点一直以来熟悉的温柔。「幸好我先知先觉赶来这里。」
我眨了眨眼。「你有看到我表演吗?」
「有。」炀的脸庞越来越模糊,我使劲力气撑着眼皮。
恍惚中,我好像被抱了起来,双脚离地。
「我表演得怎样?这首歌果然好美......对吧,是你最喜欢的......」
昏昏沉沉,听不太清楚了,不过炀的回答仍隐约传进耳里,微小却明晰。
「......你很美。」
黑暗里,烟火升空,如花般燃烧绽放。
不停地,不停绽放。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