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回到乱葬岗身死後的混沌,如幻如魇,眼前靠在江澄身上的江厌离全身如同被血浸过,气若游丝的像是要说些什麽。
魏无羡握住了她的手,声音颤抖着:
「师姐……是我……我是阿羡……对不起……」
还来不及等到江厌离的任何回应,四周却摇摇晃晃,前方的人模糊一片。
师姐冰冷的双手倏地抽开……魏无羡双手一空,所有的暖意彷佛被抽走。眼眶一红,魏无羡慌张地喊着:
「师姐!师姐.……你别走!!」
急忙伸手往前抓,魏无羡一触到温度便不敢放,对方一怔,被握住的是双温暖亦如凝玉的手。
是师姐!
魏无羡全身力气几乎全无,使他无法好好的睁眼看清楚。但魏无羡相信,这麽熟悉、温润的触感,就是温柔的师姐。
魏无羡忍不住像之前对阿姐撒娇时般,小小的低声问:
「师姐……你怪阿羡吗?金陵他……」嚅嗫间竟听出一丝委曲。那双手轻轻握着,淡淡地雪松香气袭来,伴随一股安心感。
「……阿羡……?」那个声音说着。
「是啊……师姐,我……我想回家了,回莲花坞……我想念我的床……」魏无羡哽咽起来,却愈来愈小声。
「我好困……你别走啊……别走……别不理我……」话语未完,便又无声了。
蓝曦臣忘着榻上的"魏无羡",哪里还有夷陵老祖当年叱吒射日之征与不夜天的狠戾?
十六年了啊,一开始那三年自己每日寒室静室来回走动,就是为了帮在床上重伤难起的弟弟上药。在得知魏无羡殁於乱葬岗,蓝忘机拖着尚未好全的鞭伤,死活也要去看看。接着,带着个孩子回到云深不知处就往他那一塞,便数日躲在寒潭洞中。好不容易拉出来却又把自己灌个醉,一不留神,还在身上留下永难抹灭的烙痕。
那日蓝忘机带着"莫玄羽"回来,他看一眼便知,弟弟终於寻到心心念念十几年之人。
这人被献舍重生回来,虽已与当年丰神俊朗的样貌不同,而阳光明媚的笑,狡慧顽皮的样子倒是与前世并无二致。而在这云深不知处,最缺的就是这样恣意的姿态。
当年听学时,魏无羡的欢声喧闹,虽让叔父不喜,自己倒觉得他在这全然雪白的地方增添了一抹红颜色,煞是好看。
也无怪乎能这麽快就认出。
看着握住自己不放的那只手,紧闭的眼角却渗出一滴泪,蓝曦臣浅浅的叹了口气。
「唔……」魏无羡眉头皱起,嘴里发出呓语,是又陷入另一场梦魇了吗?如此受了伤,睡颜竟显得有几分柔弱无助。刚刚应该是想起身死在不夜城的师姐了。
「也是辛苦的孩子……。」蓝曦臣一手拿着药膏一手被紧握着,摇摇头苦笑。这该如何帮他上药疗伤呢?
魏无羡在蓝曦臣以几乎微而不察的速度将手抽开时,还是拧紧了眉头。直到那人抚上他的头发,顺着一下一下哄着似的摸着,再轻揉他的眉间,魏无羡的呼吸才渐渐深沉起来。
终於得空的手将魏无羡的中衣揭开,露出触目惊心的刀伤。由於已疗伤整整一日,伤口不再渗着红。蓝曦臣一边将药膏抹上,一边为他输着灵力。腹部的刺激让魏无羡醒来,迷糊中亮起了一点清明。
魏无羡想起刚刚才从芳菲殿逃出,蓝湛不顾一切的挡在他身前……
魏无羡试图努力把眼睛睁开……看到眼前白衣素素,莫非是……蓝湛?
不……不对,气味不同,他的身上没有檀香的味道,而是……再抬头半寸,对上的是温润平和的深眸,那人浅浅笑着,如暖风拂来,是……蓝曦臣?
「泽…泽芜君…?」
吐出这三个字後就像是用尽了魏无羡所有的力气,脑子全模糊,只剩下嗅觉还略略有些作用……
「泽芜君身上……味道好好闻……」想着,便本能的往他身上靠了靠,又再沉睡过去。
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身上标致的侧脸,蓝曦臣轻声说:「魏公子,好好养伤吧!」
他微微一笑,这次几乎是以听不见的低语说着
「安心睡吧……阿羡……。」
「兄长,」
一进寒室,蓝湛眼角撇见魏无羡的头靠在兄长身上,以及蓝曦臣一瞬而逝不明的眼神。
「魏婴,他醒了吗?」蓝湛平静的问着。
「嗯,忘机….」蓝曦臣面无表情地把魏无羡的头托起,慢慢放回床上,眼睛看向蓝忘机
「魏公子似是还在梦魇中,未完全转醒….」
蓝湛:兄长,给你带来麻烦了…」
「忘机,」看着弟弟露出些许赧色,但也只有自己能读得出。
蓝曦臣深吸一口气,再道」我知道你寻着他内心欣喜,但夷陵老祖的恶名经过多年,只是被渲染得更加不堪。若你就把他藏在静室中也就罢了,今日在金麟台一闹,今後又该如何?」
蓝忘机垂睫,握紧手中避尘「我自是会护他。」
「……唉……你何时能不再如此任性?」
「兄长,我愿去祠堂领罚。」
「罚?还罚什麽?罢了。看来一时半刻魏公子不会醒来,你自己带回的人,好生照顾着吧。这烂摊子终归我得去收拾。」
语落,蓝曦臣身形一滞,默默想着:
「自己又有什麽资格罚忘机呢?身为宗主,我所犯的禁,比你多许多了。」看着两人一眼,便走出去了。
蓝忘机望着兄长离开的背影,抿紧嘴唇,心中生起一阵愧疚,须瘐又将注意力拉到床榻上之人,竟盯着发了一会呆,才犹豫的去掀起魏无羡的衣服检视伤口。这几道伤并不会致命,却让蓝忘机忆起久远前的绝望。
蓝曦臣离开寒室,缓缓迈向一处幽僻小径,穿越这个季节应有兰草白菊,在屋前种满紫色龙胆的院子止步。花瓣梦幻璀璨似在闪耀萤光,正遇花时且会持续绽放至深秋霜降。但每每初雪来临後,它们便随之凋谢。
蓝曦臣踏上小筑木廊,只见窗户紧闭,蓝曦臣却像能透视一般将目光看向窗内。
「涣儿,你吃吃看这个。"正给母亲演示最新习得的琴曲,母亲却递过来一根东西在他嘴边。
「阿娘,这是……?」
「吃吃看。"娘亲的琉璃浅眸双目弯弯,嘴角一勾,手往前再凑了凑,态度则是不容拒绝。
若是母亲给的自然是可以吃的。小蓝曦臣丝毫不疑的咬了一口。
「!好苦!小白团子紧皱起眉,舌头还吐了吐。旁边的迷你小白团子睁着和母亲神似的眼睛盯着两人。
「小湛,劝你不要想吃。"小蓝曦臣转过头看到弟弟的表情,非常认真的告诫他。小蓝湛看到母亲笑得酒窝都漾了出来,十分开心,竟舍不得眨眼。
「这龙胆花根很苦是不是?可是你们看,」她把两个孩子拢在身上,手指着窗外盛开的龙胆花
「可是,这些花的颜色很鲜艳活泼呢!」
「不要去想它的苦,而是去看它的美。」她低下头亲吻着小蓝湛细软的黑发,轻轻的说。
「你们不在的时候,有它们陪着我,多好呀……。」母亲的确是在龙胆花期过了之後离世的。
云深不知,孤寂无处安放。蓝曦臣站在木廊前,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凝神,因思绪而轻颤的长睫渐渐平稳静止,抬起手将裂冰举起,双唇微启,气息送入孔中,似要应和秋夜凉似水的冷意。
是一曲再熟悉不过的清心玄曲。
二日後,魏无羡终於醒来,并将共情看到的画面与疑虑尽数说给蓝忘机与蓝曦臣。闻毕,蓝曦臣表情不咸不淡,即使是质疑,依旧是温柔理和的语气。其实他心底并不讶异,只是不愿意相信。从孟瑶到金光瑶,从求娶秦愫、阿松身死到前几日秦愫自缢在芳菲殿的密室,自己不会傻到认为金光瑶毫无问题,说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只是自欺欺人的辩解,或是默默赌气弟弟与魏婴对彼此深信不疑的情谊。
然而还是带他们来到了禁书室,或许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能让自己更清醒些。
三人在书叠中翻查阅至过了丑时,魏无羡都还是精神奕奕,一方面他已经睡了四天四夜,一方面他对这种要解决问题、找出答案的活最有兴趣。只是看得太多,难免有些眼花撩乱。他分神去察看蓝曦臣的表情,忍不住的想,若真查到事实证据,他会如何?是否会痛苦自责,认为赤峰尊之死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想保护的人,想做的事,竟是一场空,就像自己一样……。还在胡思乱想之际,蓝湛已经把他面前的几册拿过去翻找。魏无羡忙着走神,突然发现蓝湛坐过来他身边并翻开残卷,指着说:「看前後两页。」
蓝湛的头与他的头几乎是碰在一起。
好近!
蓝湛转过头直直地看着魏无羡,似乎在确认这人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魏无羡的视线对到他的眼睛,浅色的眼瞳反射出自己的容貌。不知是否还不够习惯莫玄羽这副比前世秀气的容颜,竟分不清是在盯着自己的影像看或是在看着蓝湛。
蓝湛身上的带有温度的檀香随着低磁的嗓音荡在耳边与鼻间,魏无羡心驰神醉之间冷不防一惊
:「我这是在干什麽?做正事!做正事!」便开始组织起这断编残卷与赤峰尊之死的关联。
蓝曦臣微微抬头,看到这一幕及耳垂微红的弟弟,神色复杂一时无语,想着应是找到了。
三人从藏书阁走出,已是卯时,月落日升,气氛却凝重沉默。
蓝湛先打破了这片安静
「我去见叔父。」他已经做好长跪在祠堂门口或是再受上几条戒鞭的准备。
蓝曦臣道:「不用你去。我自会跟叔父说。你陪魏公子回去吧」
他淡然一笑,「我这宗主不至於连自己的弟弟都护不住。」
魏无羡看着这两人一阵心虚,毕竟在金麟台闹的这一出,带给姑苏蓝氏多少麻烦,他不会不知。也知道蓝曦臣身为兄长,断是不舍蓝忘机再被罚了。想当初在莲花坞,自己没少做这种事。虽然平时跟江澄互对打闹,也让他替自己擦了多次屁股,但却不会让他受任何伤,总觉得照顾住江澄是自己的责任。而师姐,不是也总挡在自己前面吗?
魏无羡看着这个跟自己有些共通性的蓝曦臣,又产生以往那种「不能放下他不管」的心思。
「蓝湛,你先走,我去跟泽芜君聊聊。或者,你…去山下帮我买点辣菜。」接着凑在蓝湛耳边吹气般软软的道着。
「含光君,你房间地板下藏的那好东西,晚上拿来配菜,刚刚好。」
再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我喝就好,你喝了可是会出事呢……。」
明明又忍不住撩拨他,却可惜无缘再见到那天客栈蓝湛里喝醉的样子,毕竟那种「趁人之危」之事,以後是不敢再做了。
「陪你喝。」
魏无羡睁大眼睛看着他,这是……喝上瘾了?还是又想趁醉了绑我?抹额是这样在用的?
「等我回来。」
蓝湛没等魏无羡发楞完,就飘然走了。直到白色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魏无羡才反应过来,赶忙快步追上蓝曦臣。
藏书阁离蓝启仁居所有一段距离,在蓝曦臣缓步行走间,想的却不是该如何跟叔父解释金麟台发生的事。
禁书室….自己的确没有告诉过孟瑶。但,并非没带他进去过。
「金光瑶,孟瑶….阿瑶….。我到底该不该再信你……?」修道之路孤寂,但求一互信、知心之人而已。
蓝曦臣不禁对蓝湛与魏婴升起一丝嫉羡。
「泽芜君,请留步。」
魏无羡终於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