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内容是那样沉然阴暗,可男子的脱口的嗓音却是意外的染着悠然之意,像是积落地面的沙尘,只欲一待风起便是狂肆腾起,迅即向远方而去,泊泊游走於世间再难擒获。
可这份淡然是因为说话之人并不在意这凡尘庸俗,抑是早已忘却如何在意,只是纵身置入这污浊滚滚的红尘,但随凭风挟着他向着更为森然之地而去,已不是飞影所能轻易判断的。
「况且於你到来之前,那些个小虫子还在我喜房外徘徊不去……怕是我再不洞房,他们都要喷些春药进来替爷助助兴也指不定。」
高莲华记得清晰,当他怀抱起蓝琼鸾时,窗外确然响起道恐为屋外之人不慎抖落的吐息,若非武艺高强者根本无法察觉。
那极是轻浅微弱的声响甫落,他登时斜睨过去的眼角余光,是一如他所预期的,在刹那间映入那打在白色窗纸上,倏忽掠过而甚为难辨的一道黑影。
於此,高莲华暗地嗤笑一声。
──真是同他起先想着的一般,怕是有不少人都关切着,他和蓝家小姐到底有否平安洞房罢?
论起行军作战,甚至是身不由己且为质子时,高莲华给人眼盯着瞧上作息,也不是一两回能数得清。
这种种累积的往日经验,让他猛地反应过来一件事,若依这般情况,大多训练有素的探子都会选着由屋顶上微揭红瓦往下瞧,毕竟他高莲华身怀高超武艺之事,并非什麽掩得严实的秘密,还能说是朝野内外众所皆知。
当在要监视这般人物时,最好的方法便是以远制动,凑得近些,便会有极大的机会,给人看穿行踪,所谓监视即功亏一篑。
这般细细盘算,顶上之处自是寻常时刻,人会不自觉疏於防护的一个地方,又兼之能与被监视者保持一定距离……从来那些探子都喜欢待在屋顶实是不无道理。
而今情况会让那些训练有素的探子选择挪到窗口,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人无须特意防范,便是在窗口监视,抑是无须担忧会给察觉。
冷笑一声,高莲华半点没有觉得那些个探子会这样小瞧着自己。
那般便是仅残下另一个可能,即是屋顶早已给另一群人占据。
两批各属不同主子的探子自然无法安心共处,晚到的那批在不得引起骚动的情况下,便只得退而求其次,转而隔着掩实的窗棂向内瞧看,却不想再怎麽小心,犹是让他发现了踪迹。
他虽然不太明了到底是如何原因,可自从先皇神宗登基後,本是同皇家配合十足融洽的蓝家却是转了个性子,与皇家关系是越发疏远。
直至现任皇帝高慕华掌政时候,已是半分瞧不见早些年前,把自家闺女嫁入皇家,甚至还给当上皇后时的热乎样。
这不,为了确保蓝家往後能继续同魏国合作,怕是自己这一桩婚姻,多的是人在暗处观望吧?
说来好笑,这几些年斗下来,也没见皇家同外戚一派,有在对什麽事情上,有这样大的所见略同,却真让他给赶巧挨上了,就怕他没把蓝家小姐抓牢。
这般五国分裂的乱世,所谓忠心真还比不上什麽名利权势值钱。
若蓝家心思一转要离开魏国,怕也没人会多说什麽,且若真真是要转投靠另一国,蓝家这神机妙算的名头一挂,遑论哪个国家怕都会捧着官位财富欢迎。
要蓝家真给跑了可该怎麽着?皇家也罢,便是外戚一派眼下过的乐呵,自也都不想魏国因此折了与他国的优势。
高莲华眼角一偏,眸中映入的是已沉沉睡去的蓝琼鸾。
──他高莲华虽然目前犹是受制於人,可至少混到执掌军国事务的二品枢密使位置,加之私下的武林大帮盟主之位,还不至於连个人也护不起。
他确然曾经因为蓝家惹上的麻烦事,而不想要这桩婚姻,可便是与他早先说的一般,逃不去避不开倒不如试着接受罢。
况且……忆起早些时候蓝琼鸾那像是明镜般通透的鲜活眼眸,在流转间的眸光跃动着几簇饱含生气的灼灼焰火,那样翩然灵动的,像是要直烧入他阴暗的瞳眸深处一般。
那模样并着她忒是直率的话语,竟是意外的让总是排外的他无法厌恶。
在皇宫瞧多了,他从来憎恶後院女子,为得争宠而心思百转的模样。
这蓝家小姐想来是从小受着家主教育,而从未多触及这样阴私,倒是生了俐落透亮的玲珑心思,竟是莫名合上他的心思。
让他不由心想,或许,这桩因为权势而连接上的姻缘,并没有他起先想的那样不堪忍受。
「既是已然分不开……何不就好生一齐过日子?爷给不得心,至少其他爷不会让她受委屈。」轻声低喃,高莲华再出口,话语里竟是染着浅浅的怅然。
浓情密意称不上,可至少一世康安他还给得起
只要她今晚表现出来的通透性子并非假象,不是如从前那些想从他身上得到东西,甚至是想藉由他好滋养娘家权势的那些女人,那麽让她除了人身安全不成问题外,甚至是能享着荣王妃的尊贵体面,及他的庇护一辈子也不是问题。
毕竟他这般进退为艰的处境,遑论这女子起先愿意与否,终是确然嫁入并用真心要同他相伴,便是不易,他所能做的,即是给她该有的王妃待遇。
姑且不论所谓夫妻情爱,至少夫妻道义他不会吝啬,也算是一种她给被迫扔进荣王府这混水的补偿。
飞影听着高莲华的低语,眼中是倏忽流淌过一瞬的空茫,可待忆起早些时候的对话,眸中却又拢上灼灼腾起的怒火跳跃不止。
「就这样凑合一世主子你真是甘愿?当初在离开齐国时,主子本有机会选择不再入宫……可主子你却是选择当魏国荣王,会有而今局面怕是主子早有预料吧?既是如此当初主子便是不该回来。」
「爷就喜欢身披绫罗绸缎,喜欢斗智斗勇……能生如此之处,岂不是这皇宫大院最为合适?」高莲华语气轻佻,摆足了纨裤大少的调戏良家妇女的调子,拉长的嘻笑之音盈盈入耳,让人有一瞬的怔愣。
「怎麽可能喜欢?那时耗了七年,终是不容易我们能脱离齐国皇宫得到自由,你当初是那样开心脱离齐国皇宫,到头却是自己傻楞楞跑回,我们好不容易才脱离的皇宫大院帮助魏帝。我们费了这般多气力远离齐国皇宫,你说你心甘情愿且心悦於此,我们又怎麽可能会相信?」
已是习惯高莲华这番作派,那扰人心弦的调笑之音并未捎走飞影的心思,倒是如冬日暖炉里的炭火,给钳子搔弄拨动,呛出更为灼烈的怒火喷发而起。
「爷的性子本就怪,你们猜不着很是正常。」
给高莲华一句话噎回来,飞影憋了一肚子的火,碰上高莲华却是半点也发不出。
飞影虽未再多言,可随着怒火越趋深沉的呼吸声,隔着床帘传入高莲华的耳畔时,犹是那样清晰粗重。
「得了!我素来说不过你,你只消知晓我们断是不会离开便好。我瞅着那皇帝於攻打齐国时,便已然知晓你手下有我们这些人不也无甚动静?想来他还算是个难得的好兄长,让他瞧在你的份上,帮咱在那些外戚面前掩去踪影也不是件难事……大不了我们就替他跑几趟腿,权当是助我们在这京城隐藏踪影的报酬也行。」
语罢,飞影也不给高莲华再说话的机会,便是一个飞身遁离喜房。
给飞影撞开的窗口迎风一颤一颤,「吱呀」作响的窗棂摩娑声莫名让这红烛喜庆的暖房萦绕上一抹挥之不去的苍凉。
森凉的声响兀自空荡在喜房半晌,一双修长的手才蓦然探出勾起喜床悠然垂落的床帐,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身影翩然从喜床跃出。
玉白脚掌未着鞋履,高莲华便这般浑不在意的将脚掌贴上蕴着寒气的地面。
白皙到几近通透的肌肤让他这般高大之人在烛火光晕下意外的显得脆弱易损,过於震摄人心的惊华五官给夜晚的黑幽掩去一半的锋芒,朦胧的柔化了那双灿若星辰耀动的桃花眼。
「飞影……你还是不懂,他实是好兄长,可他更是个好皇帝,你们选择留在这,便只会剩下成为棋子的份。」
眼眸对向敞着的窗棂,高莲华迎着虚空低喃着,宛若叹息一般从薄唇边溢出低哑得随时都要凭风散去的怅然。
到底所谓权势,便像是漫天璀璨的星斗濯濯,灼目刺心,遥在天边的绝景横在心口让人望之欲取,却是取而不得。
求而不得之物,总让人见之上瘾,只盼着再多一些,直至满溢到终是无法负荷的心,生生给溺尽为止。
几番思虑沉郁心口,高莲华连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给冷风刺激凝出一层凹凸的鸡皮疙瘩也不知晓,只是静立於朦胧烛火下,不曾再多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