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一，人人郁卒的工作天，就算是午餐时间都不见得能让人打起精神来，叶陆佳却亢奋异常。跟他坐在同一个餐桌上的来幸跷着腿，单手撑着脸颊带着星期一症候群的愁眉苦脸问：「为什麽你精神这麽好啊？」
「有吗？」叶陆佳反问，说完他自己露出了大大的灿烂笑容。在等待午餐上桌的这段空档，他从随身的牛皮色帆布斜背包里拿出一份刚刚从办公室里印出来的文稿，翻了几页，迫不及待的读了起来，读了几行後他顿了下，抬起头对来幸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我有点兴奋过头了。」
「什麽东西啊？」来幸挥了下手，好奇的把脸往前凑。
「要看吗？」双眼发亮的叶陆佳把稿件往前递，「我前面已经看过了。」
来幸从他手里接过稿子，翻看起来。她脸上原先的表情慢慢退去，咖啡色的眼睛里装着专注和陌生。午餐送上来的时候她没有把故事放下，叶陆佳也没有动，盯着她，满脸的期待。
把稿件还给叶陆佳後，来幸拨了下头发，拿起垫在卫生纸上的筷子搅动热腾腾的面条，一边问：「新人的文章？可是我没听说有新人啊？」
「风格真的和以前有落差吧？」笑了两声，叶陆佳把稿件收进包包里。
「是我们公司的作家的啊？读起来有点熟悉，但这样的内容……」来幸露出无法肯定的神色，「是我们公司的？」
「他以前是你负责的。」
来幸把自己以前照顾的作家的名字在脑袋里想过了一遍，不管是哪一个都觉得不太可能。她看着叶陆佳的笑脸，也笑了起来，「好啦，别吊我胃口，告诉我是谁吧？」
「是雅汜。」这个故事沐雅汜在来信中告诉他是以情书为基础，根据他的心情写成的。
听见答案後来幸怔了下，「清暖？」
叶陆佳用力的点点头。
来幸讶异的沉默起来。
故事的开场是个阴雨绵绵的傍晚。作为叙事者的「我」是个高三的男孩，放学回家，遇见了站在公寓门前没有撑伞、被大雨淋得狼狈正翻着公事包寻找磁扣的另一个角色P先生。
缓慢的吸了口气，来幸开口说：「你读过他的书，对那个打篮球的男孩有没有印象？」
话题突然的跳跃让叶陆佳有点反应不过来，好几秒之後他才点了下头，又茫然的摇了摇，「你说的是哪个？」
来幸望了望天花板，半眯着双眼回忆般慢慢的说道：「打篮球的男孩到处出现，每一个看起来又好像是不同的角色，他们是清暖的作品里常见的意象，是遥远夏日里一道淡淡的影子，但我一直觉得他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且是同一个人。」她顿了顿，「这位P先生则是深春的滂沱大雨，意象不同，但他给我一种和男孩一样的感觉──他有个原型人物。你怎麽看？」
「呃，男孩和P先生？」
「P先生。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写一个人。」
男孩把雨伞分给P先生，一起走进了公寓里，延着楼梯往上走。过程中有交谈，男孩因此得知P先生是新搬进来的住户，而且就住在自己家对面而已。这一段本可以用几句带过，沐雅汜却写了好几页，透过男孩的视角勾勒P先生湿透的衬衫底下的身材、肌理和隐隐盘绕在他身上的气味。
文字里含蓄的透出了倾慕……和情慾。
故事的最後，男孩进到家门里便往浴室走去，脱去制服泡进了浴缸里。浴缸里的水位随着他的动作上升，蒸腾的热水堪堪停在浴缸的边缘，隐隐浮起，保持一个危险的平衡，随时都会溢出。
好像轻轻压一下纸页，水和慾望就会从字里行间冒出，将指尖沾湿。
「他谈恋爱了吗？」
叶陆佳对来幸的敏锐感到惊讶。
「呃……他有喜欢的人了。」
「男人？」来幸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带着复杂的情绪，让叶陆佳警觉起来。
「虽然这个故事由两个男性构成，也不代表雅汜他喜欢的对象就是男人。」
「嗯……我不反对喔，我支持平权。」来幸温和的笑了笑，有点悲伤，「这样的话题都会让我想到我弟弟。」
叶陆佳露出意外的表情，「你弟弟？」
「告诉你也没关系。」来幸向来不介意把自己的难堪、忧愁和愤怒等等情绪摊开在阳光下，她轻松的耸了下肩膀，说：「他是Gay。呼……这麽说起来，我都快想不起来他的脸长什麽样了。」
叶陆佳秉住了呼吸，眉毛、眼睛和嘴角流露出哀伤。
「别误会，他还在这个地球上，只是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应该有十三年了吧，在我的婚礼上，那天算是不欢而散。」
「他对你出柜了吗？」
「对『我们』。我、我老公、我的妈妈、爸爸……继父，还有我的妹妹，继父与前妻的女儿。我们的爸爸在我们小时候就和妈妈离婚了，在他成年、我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因为车祸去世。
我一直觉得……可能从爸妈离婚那天开始，我们就跟他渐行渐远了，只是直到我结婚那天，我跟我妈妈才意识到。他们是和平离婚，我跟着妈妈，他跟着爸爸。在那之後我们──我们四个人还是会见面，即使是几年後我妈妈再婚也是如此。我刚刚说我们跟他渐行渐远对吗？我和妈妈并不是跟他和爸爸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而是只有他，我也相信在爸爸过世前并不知道他喜欢男生。」来幸拿起塑胶杯喝了口水，润润嘴巴，接着继续说下去。
「长辈对他的评语不外乎是乖巧和懂事，特别是在我爸妈离婚之後，这种标签在他身上愈贴愈多，当时我也这麽觉得，为我自己有一个听话又温柔的弟弟感到骄傲，但我想那是因为我们都忽略了也许这是因为他一直都在忍耐。我爸妈离婚的时候他才五岁，怎麽可能不想妈妈？可是他从来没有吭过一声，他是个……早熟的孩子。在我年轻时的印象中他很温和、有礼貌，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加上成绩还不错，所以一直是同学的模范。
後来我们上了高中，不同间学校，因为课业的关系我们变得比较少碰面，在见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在爸爸的丧礼上了。妈妈问他要不要跟我们生活──那时候我觉得抱歉而且有点尴尬，除了因为久久没见生疏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和妈妈有一个新家庭了，他有办法融入吗？爸爸、我是说继父和妹妹，他们很善良，并不介意多一个儿子和哥哥，可是我弟弟他婉拒了。也许那是一个他即将远离我们的预兆。
爸爸的丧礼过後，他告诉我们他自己可以生活，他要去考警专当警察养活自己。他成为警察以後我们就更少碰面了。」
叶陆佳感同身受般的点了下头，「警察相当忙碌。」
「对。」来幸弯起嘴角笑了一下，「但他有空的时候我们还是会约出来吃个饭。我毕业後开始工作的某天，他问我推荐一些书，我很高兴，因为我们有了一个共同话题。那时候我跟他感情还不错，像姐弟──我的意思是，我们之前陌生太久，终於有种我们是家人的感觉。
後来我遇到了我老公，我二十七岁那年跟他结婚，我的家人都出席了婚礼，当然也包括了他。他跟我妈妈、爸爸、妹妹坐在一起，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那就是一个家庭的样子。吃饭的时候，我妈妈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只是笑一笑，现在回想他应该是觉得尴尬；婚礼结束之後，他突然对我们说：『我现在有男朋友。我喜欢男生。』我们都愣住了，我妈妈先反应过来，看起来很不谅解，妈妈的表情激怒他，我没有看过他把眉头皱得那麽紧过，他用凶狠的口气对我妈妈讲了一句话：『跟你没有关系！你已经跟爸爸离婚了！』讲完他自己也愣住了，可是他没有道歉，直接离开了，他一转身我妈妈就开始掉眼泪，哭出了声音，他听见了，可是他一直往前走，这一走……我们就没有再见过，只偶尔会用手机说几句话。」
说完，来幸吐出一口气，又喝了一口水，「这件事没什麽机会说，说出来的感觉真好。」她停了一下，「他最喜欢清暖的书。每次拿到清暖的稿子，我都会想到他，就算现在没那麽多机会看到清暖的稿子，我也还是会想到他，但我们大概没机会和好了吧。」
「来幸姐……」
来幸发出轻笑声，摇了摇手，「我没事。」
「如果可以和好就好了。」
「对啊，这样我们就可以再一次一起讨论清暖的作品了。他应该也会感到开心的吧？说到这个，你手上那份作品是清暖打算要出版的吗？」
「嗯，对。」
来幸「咦」了一声，有点困惑的说：「可是今天开会的时候你没提出来……？」
「下礼拜就会说了，我想要准备的充分一点。」
「喔喔，势在必得？」
叶陆佳握紧了拿汤匙的右手，神色很坚定，「我，超想，做这本书！我一定要让它出版！」
看着他的露出来的模样，来幸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有干劲，这样也好，离清暖上次的作品出版也有一阵子了。不过以目前的内容来看，篇幅太短了。他还会再写吧？」
「会的，他有说这是一部分，只是开头。」
「太棒了。我很期待喔。」
「我也是！」叶陆佳的眼睛闪烁着书迷的赞叹光芒，再次逗笑了来幸。
「啊、顾着说话都不记得要吃饭，面都糊了……啊！已经这个时候了！」
叶陆佳从喜悦中回过神，傻楞楞的问：「几点啦？」
「四十八分。」
「咦！」
两人对看了一眼，连忙低下头风卷残云的把凉掉的午餐迅速消灭掉，赶在最後的一分钟跑回公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