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镜子前围上Burberry中灰色的Bandana格纹喀什米尔围巾,沐雅汜垂着眼睛望着光亮的镜面,看见了里头的自己神色平淡的怪异,一点都不像今天早上去买早餐时遇到的白秋瑜那般脸上充满显而易见的除夕即将回家和家人团圆的喜悦。吐出一口气,他对镜子露出一抹微笑,抚平潜藏在淡漠底下的紧绷。
转过身环视房间,他思考着是否有些东西他昨晚忘记放进了行李箱里。
「哥,你还有东西还没收拾好吗──?」门外响起了沐雅植的声音。
没有给出回应,视线触即到桌面上未曾开封过、包装崭新的菸盒,沐雅汜走到桌边拿起它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随後把手伸了进去,手指触着菸盒的边角,拖着行李箱走了出去。提着沐雅汜买的要带回家的伴手礼礼盒的沐雅植杵在门外,看他出来後就露出了笑容,「东西都拿了吗?我们走吧。」
沐雅汜「嗯」了一声。
「我刚刚叫计程车了,应该等下就到了。」沐雅植走到门边,一边说一边打开玄关的门,「你钥匙拿了吗?要记得拿喔。」
「拿了。」
「确定齁?」
沐雅汜有点无奈的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拿出钥匙,秀给沐雅植看。沐雅植满意似的「嗯」了一声点点头,又说:「行李我拿吧。」
「……不用啦。」不就是从这里走到楼下,才几步路,他体力还没差倒因为这短短的距离就气喘吁吁。但沐雅植没给他推让的机会,直接握上了行李箱的拖杆,稍微一施力就把整个行李箱拖到了他自己的脚边,杆子往下一压,顺势提起行李就顺着楼梯往下走。叹了口气,沐雅汜只好跟上。
走到楼下的时候计程车还没到,他们就站在警卫亭前面等着。沐雅汜聊天的意愿不大,所以沐雅汜就把目标转向,和警卫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大部分是沐雅植在说,警卫跟不太上他的话题,只好嗯嗯啊啊的应和着。
过没多久之後计程车来了,司机下车打开後车厢把行李箱放了进去。沐雅植绕到前座坐进了副驾驶座里,沐雅汜则默默的打开後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计程车远离小七期往高铁站开去,司机和沐雅植聊着天,独自坐在後面的沐雅汜侧着头望着窗外。
「噢,你们兄弟感情很好捏,哥哥还特地南下来接弟弟喔。」
「不是啦不是啦,他才是哥哥啦。」
「嗯真的假的哈?你看起来比较像捏。」
「每个人都这样说,我长得比较操老吗?」
「没啦,」司机朗声笑道,「你看起来比较有兄长的气魄啊。」
兄长的气魄。沐雅汜握住了口袋里的菸盒,稍微施力,又怕菸盒变形而松开了手。这些话他都听在耳里,他想把手机拿出来插上耳机,用音乐、广播,不管什麽都好,来盖过这些声音,但是他身上没有带着耳机,而且这样逃避的行为只会令他更感觉到自己有多无力并且幼稚。
……真希望快点到高铁站。
当浅灰色的高铁站建筑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沐雅汜着实松了口气。计程车顺着道路开上去,在人群熙来攘往的站前停下。支付车钱之後,沐雅植又提起行李往站里面走,沐雅汜已经被这样对待过很多次,但心里总是不太舒坦──这样出於好意的行为每每都会使他感到一丝丝的难堪,彷佛体弱的标签将永远黏在他的身上,用再粗鲁的动作也撕扯不下来。
他害怕那成为真实。
跟上沐雅植的脚步後,沐雅汜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东西给我吧。」
「欸?」沐雅植回过头,接着一把勾住他的肩膀,「你不用每次都跟我这麽客气啦,我们是兄弟耶,而且爸妈也从小就告诉我要多照顾你一点,所以我这麽做是我份内的事啦。」
沐雅汜可不认为被照顾也是他份内的事。
「……从以前到现在,你都不觉得麻烦吗?」
「你怎麽会这样问?不会啊,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喔。」沐雅植露出了飒爽的灿烂笑容说道,这让沐雅汜感到更加的无能为力,面对他人的善意却无法坦率接受,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宠坏的任性孩子。
沐雅植的不麻烦让他思考了一路,回到台北,站在住家楼下的时候,便已无暇继续思考。穿过一楼的大厅,搭乘电梯到达六楼,走到已经一年没有踏足过的家门前,他抬起手,迟迟没有按下门铃。
「怎麽啦哥?」沐雅植不懂他的犹豫,代替他直直按下了门铃,「叮咚」一声响起,没几秒钟的时间,接近黑色的深棕色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里头一张面容保养得宜的长发女子看见站在门外的兄弟俩,眼睛一亮,喜上眉梢,把人迎进来後就抱着沐雅汜往屋里喊道:「老公──两个儿子都回来啦!」
戴着眼镜穿着高领毛衣的沐爸爸拿着水壶从厨房里走出来,以不认真的埋怨来表达小孩回家的喜悦,「我下班回家你都没这麽高兴。」他转而将目光从老婆身上移到两个儿子身上,「一年没见,回来了就好。」
沐妈妈「哼」了一声:「如果我们一年见一次面,我也会拿出这种态度来对你啦。来来来,你们两个都坐吧。」
应了一声,说了句「等一下」,沐雅汜把沐雅植提在手里的行李箱拿了过来,「我先去放行李。」语毕就踏上楼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把伴手礼遗忘在了弟弟的手上。
「这是哥买的伴手礼。」沐雅植适时的接上话,并往坐在沙发上的两人走去。沐爸爸和沐妈妈接过伴手礼,笑得阖不拢嘴。
把客厅里隐隐约约的笑声阻隔在房门外,沐雅汜把行李放在门边,靠着白色的门板缓缓的舒了口气。总是要面对好久不见的爸爸妈妈的,他不安的摸了摸後颈,最後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等到他在沙发坐下後,沐妈妈温柔的看着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慈爱的关心:「你最近身体还好吗,雅汜?」
「……嗯,还可以。」
「真的吗?」沐妈妈对沐雅汜所表现出来的两秒的迟疑感到不安,「没问题吗?」
「真的。今年开始到现在我只有去过诊所一次──只是小感冒,没有发烧。」在妈妈面露担忧的刹那,他连忙补充。不过补充似乎没怎麽见效,沐妈妈半摀着嘴追问:「什麽时候的事?医生怎麽说?你现在还会不舒服吗?」
「……那是一月中的事情,医生诊断後叫我多喝温开水多休息,就这样。我现在很好,不会不舒服。」
「如果你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我们说喔。」沐妈妈拉过沐雅汜的手,轻叹了口气,「Mypoorbaby.」
「只是小感冒啦,妈……」
「那去年呢?去年你的身体状况怎麽样?」
没完没了。每次碰面的开场白都是这样。沐雅汜安慰的拍拍妈妈的手背,「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还可以,我没事。」
沐妈妈又叹了口气,接过沐爸爸递过来的茶捧在手里,「你都不正面回答我……病得很重吧?对不对?」
沐雅汜沉默起来。
「你不要不说话,怎麽样?又住院了?」沐妈妈的眉头蹙了起来,声音带上了几分焦虑,脸庞流露出一丝惊慌,「你不要不说话,告诉妈妈,怎麽样?」
沐雅汜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浮出安抚的微笑,「是有几次不太舒服,但稍微休息过就没事了,就是头痛胃痛什麽的,没有大碍。」
「就、就这样吗?」
「嗯……」
「真的、就只有这样吗?」
「……还有一次比较严重的。」沐雅汜稍稍错开视线,望着茶几上妆点着美丽花艺的花瓶。
沐妈妈浅浅的倒抽了一口气,连忙追问:「你有去看医生吗?」
「为什麽没有去看啊?」沐雅植环起手不解的插话,「哥,你明明就知道自己的状况怎麽样,那个时候你又在家里躺了好几天了对吧。」
妈妈和弟弟的一开口,问题就接二连三的飞过来,一字一句不断的敲打着他的脑袋,让他感到头晕眼花。直到沐爸爸清了清喉咙,用稍微提高的音量稳重而不失温和的说:「好了,你们问这麽多问题也要给人家反应的时间啊。」
沐雅汜低着头,连给爸爸一个感激的眼神都没力气。
沐妈妈和沐雅植同时安静下来,几秒後沐妈妈不满似的用手肘碰了一下沐爸爸,低声的说:「你怎麽好像都不担心?」
「我怎麽会不担心。不过,雅汜不是也长到这麽大了吗?」虽然体质不算好,总是好了又倒,倒了又好,但也这样长大了啊。沐爸爸说。他倒认为是自己老婆和小儿子忧虑过度了。
「反正没事就好。」端起茶杯吹了吹,沐爸爸继续往下说,「雅汜啊,如果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跟我们说就是了。」
沐雅汜无揽无拈的点了下头,低低的「嗯」了一声。看他这样子,沐妈妈不敢再就着他的健康状况问下去,在沐爸爸的引导下,三人聊起了生活近况,沐雅汜後来才慢慢的加入进谈天的过程中。
一家人在客厅里边喝茶边聊天,坐到了傍晚,随後他们打理了一下,便出门到已经订下位子的餐厅去吃年夜饭。
餐厅里几乎满座,周围的家庭都有说有笑,沐家也不例外──如果不对沐雅汜那麽紧张兮兮的话,他们相处起来是很平和的。
望着杯子里和桌上其他三杯内容物完全不同的鲜榨柳橙汁,沐雅汜默默的拿起来喝了一口。算啦,反正他对酒也没有什麽非喝不可的强烈渴望。
聊天的内容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变成了围绕着感情的事打转着。
「雅植,什麽时候打算和唯芩结婚啊?」把美味的橘红色虾子的壳漂亮的剥下来後,沐爸爸就把虾肉放进了面前的小碗里。小碗里的虾子已经叠成了一座小山,接着他把碗放到就坐在他身边喜欢吃海鲜的老婆触手可及之处。
夹了几只放进自己的碗里,沐妈妈便将碗递给了沐雅汜,「来,吃吧。」她没有均分给兄弟俩是有原因的,因为沐雅植不喜欢吃海鲜。
「现在谈结婚也太早了吧?」沐雅植往自己的嘴里塞了口饭,吞咽下去之後如此说道。
用湿纸巾擦了擦指尖,沐爸爸说:「怎麽会早,你们已经交往三年多罗。」
「唔,可是爸,你跟妈也是交往了五年才结婚啊。」
沐爸爸和沐妈妈两人闻言,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吧。」把手擦乾净後放下纸巾,沐爸爸转而问起了沐雅汜,「雅汜呢?还是单身吧?」
「嗯。」
「怎麽不找个女朋友?」沐妈妈挟了一筷子的菜进碗里,一边说:「不是已经单身好几年了吗?」沐雅汜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和平分手後就一直单身到现在,算一算也一个人过日子将近十年。
「这个……随缘。」
「要积极一点啊。」沐妈妈说完,开起了玩笑,「该不会是还对人家念念不忘吧?」
「没有啦。」沐雅汜笑着摇摇头,「人家都结婚了,哪有什麽好念想的。」
沐爸爸露出八卦的表情,「你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啊?」
沐雅汜又摇了摇头。
喝了口酒,沐爸爸敛起有点搞笑的八卦神色,接着慢条斯理的开口:「还是说你真的对某个人念念不忘……比如说你高中的时候那个学长?」
沐雅汜刚喝下一口柳橙汁,就被这惊天一问哽了一下,差点岔气。餐桌上的空气忽然凝结,在他缓过来之前,沐雅植就先出声了。
「爸!这玩笑开大了,哥又没──有喜欢过那家伙!」
有喔,有喜欢过他喔。沐雅汜在心里偷偷打脸弟弟。
沐爸爸挑起左边的眉毛,「你确定?」
「那只是空穴来风的谣言啦。」沐雅植放下筷子皱起眉。
「怎麽突然提到翼杰学长啊,爸?」强自镇定,放下玻璃杯後沐雅汜问。他的手搁在桌面上,手掌没有离开杯子,而是用拇指和食指圈着杯子的底部。
沐爸爸和沐妈妈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没有啦,」换沐妈妈说话了,「你也知道你爸爸的个性,有事没事就爱乱说话。他在吓你啦。」
沐雅汜无言的望着自家被老婆戳破之後就露出了孩子气笑脸的爸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
「说到那家伙,他现在居然跟哥住在同一片区域里耶。」
「小植,不要『那家伙、那家伙』的叫,听起来很没有礼貌。」沐雅汜看了沐雅植一眼,轻声的说。
「哥──你真的很帮他说话耶。」
「人家从头到尾都没有错啊。」
沐雅植不说话了,低下头继续吃吃喝喝。气氛有点尴尬,过了几分钟後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用完餐的时候是八点多,一家人打道回府。沐家的人不会在饭後进行搓麻将或打牌之类的娱乐活动,聚在客厅里看了一部电影台放映的喜剧片後便纷纷去洗澡,他们也没有守夜的习惯,接下来就各自进到房里去休息了。
十点多,沐雅汜坐在飘窗上靠着抱枕,膝上搁着一本没有翻开的法国现代文学。书的封面主色调是灰黑色的,画面就像坐在屋内往外头下着雨的街道看去,点点雨水落在玻璃窗上,可以看到街道尽头高高耸立的铁塔。
今晚的台北倒是没有飘雨。
正要翻开书来看,被他放在飘窗彼端、和菸盒放在一起的手机萤幕却突然亮起,有人传了讯息过来。
放下书本,沐雅汜倾身朝手机伸长了手臂。把两样东西都捞了过去,菸盒放在身边,手机捧在手里,点开通讯软体一看,原来是齐桢轩传来的讯息。
望着绿色对话框里的新年快乐,想了想,他点开齐桢轩的绿色盆栽头像按下了通话键,另一端很快就接通了,从出声孔里传出了一声带着浅浅笑意的「喂」。
「啊、晚安……你还在工作吗?」
『嗯,是,不要紧。怎麽了吗?』
移动了一下位置调整了坐姿,沐雅汜把抱枕抱进怀中,另一手拿起了菸盒,「没有……就是想直接跟你说新年快乐。」
在印章接触到公文的前一刻,齐桢轩住了手。差点就把章盖歪了。他把印章放下搁在印泥台边,决定先听沐雅汜说说话。话说回来,他没想到这条他也传给了家人和一些朋友的简短讯息会得到沐雅汜这样的……可以说是重视吗?总之在这样他已经好几年都奉献给工作的日子里,不管沐雅汜是出於怎麽样的心情,他都觉得很窝心。
『谢谢你,你也新年快乐。你在家里吗?』
「对,在台北的家。」
『你们要守岁?』
沐雅汜习惯性的摇摇头,一边回答:「没有,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习惯,我从来没有守过夜。你们家有吗?」
『很久以前有。』
「嗯……?」
『我父亲过世前,我们家都还有这样的习惯。不必感到抱歉,没事。』
「……这个时候还在工作,你不累吗?」
齐桢轩转动椅子背向半公桌看着窗外,『跟你说说话,刚好提振提振精神。』
「辛苦了。」
齐桢轩笑了笑,『和家里人一起吃团圆饭很开心吧?』
「还可以。」沐雅汜弯下腰,下巴轻抵着抱枕。和难的见一次面的家人团聚确实挺开心的,只是感觉就是没那麽放松,不像和齐桢轩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即使只是安静对坐,也不会有困窘参杂进空气里──或许刚认识的时候是窘迫的──但是和他同处,渐渐的、一切浮动的外在都安定下来。
「我想我该跟你说晚安了?突然打给你,抱歉。」
『怎麽会──晚安,雅汜……』
齐桢轩说出他的名字时,尾音缓缓拖着,彷佛还有些未尽的话想说。沐雅汜认真的侧耳听着,接下来却没有其他的话了,反而是轻如柔软羽毛的笑声蓦然窜进了他的耳朵里,落进了他的胸腔中。等到他反应过来通话已经结束後,耳尖也染上了一片赤红。
羽毛轻拂过被扰乱而骚动的心。沐雅汜摀住右耳,一时间无法理清伴随着细碎笑声而来,奇怪的柔软悸动。
放下手机与菸盒,他抱紧了抱枕把脸埋入,以不顺畅的呼吸平复忽然被撩拨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