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六号,约定和沐雅植与许唯芩见面的日子。
提早十五分钟来到高铁站的沐雅汜拢了拢米色的风衣,想了想,还是把钮扣一个一个的扣了起来。入口处人潮来来去去,计程车走了一辆又来了一辆,一片繁忙。
十点整的时候,沐雅汜听见了呼喊着他的名字的耳熟声音从大厅里面传来,转过头去看,果然是沐雅植和许唯芩两人。沐雅植看见他,眼睛一亮,马上牵着许唯芩、拖着行李箱跑了过来,站定後就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好久不见了,哥!」
沐雅汜微微偏过头,尽量神色平静的躲开了那只抚摸着他的头的手。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有种被当作孩子的难为情,「嗯,好久不见,你们最近还好吗?」
许唯芩抬起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咖啡色鲍伯短发,点点头,「我们过得就和平常一样,很好,就是没遇到什麽太有趣的事情,所以有点无聊。」
附和的点头同意,沐雅植说:「没错,就是每天重复一样的事情──话说回来,你怎麽站在这里啊哥?外面风这麽大,你干嘛不去里面等我们?要是又病倒怎麽办?」
「你想太多了啦……」沐雅汜笑了笑,「而且我穿了外套,不至於吧。」深知自家弟弟的性格,为了不在自己的身体状况上多费唇舌,他连忙指着前方说:「我把车停在那边,我们走吧。你们有订饭店了吧?」说完,他往租来的车子停的地方走去。
「当然订了。」两人跟在他身後,异口同声。这也算是某种不成文的习惯了,沐雅植和许唯芩偶尔下来玩个几天,都是住在饭店,从来没有在沐雅汜家里住过。
来到车边,把行李箱放进後车厢後,沐雅植对沐雅汜说:「哥,把车钥匙给我吧,我来开。」
怎麽每次都要上演一模一样的剧情呢?沐雅汜面露淡淡的苦笑,不想再争辩什麽,却又不想轻易的让步,「我是很久没开车,不过还是好好的开到这里了啊。」
「你家到这里不是很远吗?你累了吧,而且接下来还要开一整天的车,没关系,我来吧。」
「我对这里比较熟……」
「车上有导航吧。把钥匙给我吧,没问题的。」沐雅植朝沐雅汜直直的伸出手。
「……你啊。」沐雅汜轻轻笑着叹了口气,有着隐隐约约的无奈,最後他还是把手伸进了风衣的外套里,交出车钥匙,然後自动的打开後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手里拿着钥匙的沐雅植和许唯芩绕到前座去。沐雅汜拉过灰色的安全带一边系着,一边从後面看着沐雅植高瘦的背影坐进驾驶座里,俐落的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熟练的将双手握上方向盘。
车子驶下高架桥,在卫星导航的指示下弯弯绕绕的开到了这座城市的主要干道上。途中坐在前方的两人热烈的讨论着要去哪里走走逛逛,後面的沐雅汜有时候会提出一些意见,三人聊着聊着,汽车便往旧城区驶去。
在外籍移工时常聚集的广场附近找到了停车位,三人等着双截巴士开过去,绿灯亮起,穿过马路踏上了对街的人行道,他们沿着阶梯走到了桥下。桥下的河川几年前经过整治,变得很乾净,有不少人在岸上散步、拍照,还有人在写生。
绿色河川上的白色琴键步道上没人,许唯芩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上去,转过身後对沐雅植说道:「帮我拍照。」
「欸,真是的,麻烦欸你。」虽然嘴上这样说,沐雅植还是拿起了水果牌的手机,她换了几个俏皮活泼的姿势之後,对着站在沐雅植斜後方的沐雅汜招了招手,灿烂的笑着说:「汜汜,你也跟我拍几张!」
「嗳?」愣了愣,沐雅汜温吞的点点头,从沐雅植的身边踏上了琴键,当他走到许唯芩的身边,跟着她一起看向镜头时,看见了沐雅植脸上的紧张。他对着镜头露出有些无可奈何的微笑──他知道沐雅植怕他突然头一晕或是身体不舒服,就摔进河里,说实话,他自己觉得因为没踩稳而掉进河里的可能性还比较大。再说如果真的不舒服,他自己会知道的。
三个人在河川步道上走走拍拍,许唯芩抬起头看着矗立在十字路口的红砖建筑提议:「我们去吃冰吧?」
「你在说什麽啊?」沐雅植抱起双手,不太赞同这项提议,「现在是冬天耶。」
「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嘛。而且冬天没人说不能吃冰啊。」
「好,那我说,冬天不准吃冰。」
「你很幼稚耶。」许唯芩「哈哈」的笑了起来,戳了戳沐雅植的手臂。沐雅植亲昵的摸了摸她的头,力道温柔,「要是你感冒怎麽办?」
「嘿!」许唯芩半举起两只手,做出健美选手秀出肱二头肌的姿势,很爽朗的说:「我壮得跟牛一样,才不会感冒呢。」
「啊,我是听说笨蛋不会感冒啦。」
「沐雅植!」佯装出生气的样子,许唯芩对着沐雅植虚踹了一脚,脚才抬到半空就自己破功,笑了起来。
「你不是怕我感冒,是怕汜汜感冒吧。」勾住沐雅植的手,许唯芩的目光落到看着他们露出浅笑的沐雅汜身上,「你关心汜汜到有时候我都要吃醋啦。」
沐雅汜怔了一下。
「因为哥哥体弱多病嘛。健健康康的不是很好吗?」
「我当然知道,不用你说。」松开抱着沐雅植手臂的手,许唯芩走到沐雅汜前面,双眼平视着他,「我也和小植一样很担心你喔。」
沐雅汜回以一笑,温和微笑包裹着一点点的虚弱和受伤,「我、我知道……你要是想吃冰的话就去吃吧,我不吃就好了。」
「可是来这里就是要吃冰啊。」
「我没关系的,我也没有很喜欢吃冰。」
许唯芩转头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沐雅植,无声的说:你看,汜汜哥哥也这麽说了喔。
用戏剧性的方式大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沐雅植说:「好啦,我们走吧。」
许唯芩发出了欢呼声,拉着沐家兄弟俩往坡道上跑上去。
即使隔着衣物,沐雅汜也能感受到握在他手腕上的手有多温暖,而他也再次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手究竟有多凉。
白天在他们轻快的脚步里流逝,夜幕垂下,街道上的路灯与店家的招牌华美的亮起,晚餐时间,他们来到这座城市无数餐厅汇聚的一级战区,走进装潢典雅的西餐厅中,在服务人员的告知下在现场等候座位,他们坐在店里的软垫椅上轻声言笑,尽管饥饿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铮亮的刀叉和玻璃杯在温柔的暖黄色灯光下轻轻碰撞的声响在整间餐厅里细细的交错,夹带着压抑笑声的低低谈话声彼此共鸣,变成一种低频的轰鸣,还有服务人员鞋底踩在米色的光滑大理石地板上轻微而矜持的走动声音,沐雅汜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叠摆在膝盖上,静静的感受着这间餐厅的氛围。沐雅植和许唯芩细碎的声音偶尔会落进他的耳里,他们的声音里有种甜味,像是融化了一点点的巧克力,黏腻,但是不过分。
大约二十多分钟後,接待员将他们领到空出来的座位上,递来装帧精美以皮革包覆的书本型套餐菜单和葡萄酒单问:「请问之前有来过吗?」
许唯芩翻开菜单摇摇头,「没有。」
「好的,那麽接下来为你们做介绍。」接待员伸出五指并拢的手掌在菜单上轻巧游移,用适中的速度和经过多次练习的熟稔语气开始介绍起菜单内容和餐厅内的环境,介绍完之後三人做出决定,接待员接着问:「请问需要饮料吗?」
翻着饮料单,许唯芩微微偏过头不知道要喝什麽,然後她望向沐雅植说:「我喝跟你一样就好喽。」
「嗯──」沐雅植的视线从饮料的第一行不断的往下掠过,口吻可惜:「虽然想喝酒,但是待会还要开车……」
「你们喝,我可以开。」坐在他旁边的沐雅汜说。
沐雅植摇头,视线从Crozes-Hermitage红酒上移开,一边对接待员说道:「那就三杯热带水果茶。」
「……」沐雅汜阖上葡萄酒单。接待员将所有菜单收起,礼貌的说:「待会将为你们送上餐点,请稍做等候。」语毕便从桌边离去。没多久後前菜和饮料一起上了桌,沐雅植拿起杯子半举起来,「没办法,今天只能以茶代酒,cheers──!」
许唯芩也拿起了装着橙黄液体和水果薄片的饮料杯,沐雅汜面露浅笑,跟着将杯子举到半空之中。
锵──。
来自四方的酒杯聚拢起来碰在一起发出脆响又分开,金色的酒液在昏昧的光线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泽。
今天是聚餐的日子。垂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昏黄暧昧的光芒,嵌在暗金色墙面上的壁灯光线也不强烈,黑色长方形矮桌上摆着两支威士忌、一瓶矿泉水和菸灰缸以及拖盘,拖盘中央放着只剩下四分满的公杯和几个一口杯,桌上还有两、三个威士忌杯和几瓶啤酒。
「来来来,喝喝喝!」
有人在吆喝,将头发绾起露出白皙颈项的小姐露出有些羞涩的微笑,拿起桌上的一口杯凑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喝掉,然後放下杯子,垂下头摸了摸银灰色的裙摆,做在一旁的锺先生把手放到她的腿上轻拍,笑了起来,「不要紧张,我们不会吃了你嘛。听说你刚上档,叫什麽名字啊?」
小姐报出了自己的花名,音乐声跟着她的回答一同响起,音响播送着节奏强劲的流行音乐,几个清一色穿着短裙的小姐在灰色的小舞台上随着节拍扭腰摆臀,手掌从侧边沿着身体线条往下,包裹在小礼服里的腰肢因为舞姿显得更加纤细,舞步带动了裙摆,几乎遮挡不住内裤,台下响起几声口哨和掌声。
齐桢轩拿起面前的啤酒灌了一口,微辣的苦味从舌尖散开。他揽着偎在他怀里的小姐的肩膀,看似津津有味的望着台上妩媚冶艳的表演,偶尔发出感到有趣的轻笑声,模样舒心放松。
坐在他旁边的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开口:「谁有打火机?借一下。」他用指尖捏着一支香菸,目光在周围逡巡。
「要抽菸吗?我找找──」倚着男人左手的小姐从沙发上起身,齐桢轩这时候把手从小姐的肩上移开,探进了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了打火机,递到男人面前,语气非常恭谨的说:「请用。」
小姐坐回沙发上重新趴在男人的胸膛上,男人瞄了他一眼,齐桢轩没露出怯色,还是像以往那样淡淡笑着,不带一点谄媚的成分在里面,单纯的像是身上恰好带着而已。
男人把菸衔进嘴里,没有伸手去接打火机。齐桢轩识相,身体往男人微微靠进,抬起手臂将打火机点燃,以小小的火焰去灼烧菸头,松开按压着开关的拇指,火焰消失,白烟缭绕,在半空中翻卷起来。
「……齐桢轩,是吧?小锺……还有老温跟我提过你。」男人的语速缓慢,口吻很淡,有些不太在乎又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眼神却很认真,有种在探究的感觉,「干所长多久了?」
「两、三年了。」
「现在在哪一所?」
「乐南。」
男人「喔」了一声,沉默了会,又开始问问题,问了所内的事情、业绩怎麽样、里内居民如何如何,一直问到了感情生活。
「老温说你人挺不错的。」
男人提到同事的时候,眼睛紧紧的盯着齐桢轩。温先生是分局督察组负责关怀辅导员警和留意员警与特定对象交往状况的警务员。
齐桢轩微微低下头,「承蒙错爱。」
「你没戴戒指。还没结婚?」
「还没。」
「还没有做好准备组建家庭?」男人用手指挟住菸,眼神往菸灰缸飘去。
顿了一秒,齐桢轩轻轻点了下头,「是。」言迄,他伸手越过桌面,把菸灰缸放到男人前方的桌面上。
男人没再说什麽,用食指弹了弹香菸,菸灰轻飘飘的落下,在欢声笑语中安静的掉进菸灰缸里。
从餐厅离开後,沐雅植开车载沐雅汜回家,他和许唯芩两人坐在前方聊天,沐雅汜像是倦了一般,头靠着窗户往右边车窗外的街景看去,窗外是一个流光溢彩,繁华美丽的世界。
轿车往右方开去,慢慢离开了餐厅的一级战区,来到了交通主干道上。干道上车流汹涌,因此行驶的速度并不快,所以他能看见站在人行道上的人,不是非常清楚,但能辨认出来,他肯定一个车道之外那个站在知名酒店前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就是齐桢轩。
齐桢轩在抽菸。
前方路口的红灯亮了,要等个两、三分钟,绿灯才会再亮起。
衬衫解开一颗钮扣、两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嘴里叼着菸的样子和沐雅汜认知中的齐桢轩模样差了太多,他几乎无法相信那是齐桢轩,更让他震惊的是齐桢轩表现出来的样子,带着一股的疏离感,陌生又孤寂。
那是齐警官?
有个穿小礼服的女性从他背後的阶梯走下,然後和他攀谈起来,左方突然冲来一个人──是安妮塔,齐桢轩对身穿小礼服的女性摇摇头,拒绝了什麽,安妮塔抢过他手里的香菸扔掉,一把扳过他的身体,捧住他的脸吻了过去。
穿小礼服的女性退了一步,转过身踩着高跟鞋跑回酒店里。
车里的沐雅汜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
当他们两人交叠的唇瓣分开之後,他几乎看见了他的嘴唇染上了鲜艳的红色。
没错,那是齐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