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礼拜後的礼拜五,晚上七点多,高挂在漆黑天空中的月亮被云层笼罩,只从云间透出了一点白色的亮光。走在十一月初带着冷意的晚风里,齐桢轩踏进咖啡店前附带的小庭院里时闻到了草本植物清新的味道,和略带潮湿感的淡淡土腥味。
这间坐落在乐南里和隔壁逢光里交界的小街上的小咖啡店「人生没那麽难」是安妮塔的店。就像这片区域里的其他店铺一样,它已经结束今日的营业,不过里头还亮着灯光,不似营业时将电灯全部打开那样,此刻只有一盏晕黄的灯,光芒从店里穿过了玻璃窗,可以不那麽清楚的看见她正背着身体还在里面收拾东西。齐桢轩轻车熟路的悄悄推开门走进去,安静的走到吧台边问:「需要帮忙吗?」
「雪特!」受到惊吓的安妮塔猛然转身,眼睛睁得大大的,锐利的瞪着笑眯眯的齐桢轩,「进来你也好歹敲个门吧!突然出声你是想吓死谁?」
「抱歉。」齐桢轩半举起两只手做出投降的动作,然後在L型吧台前的椅子上坐下。
「你看起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安妮塔把抹布随手一丢,看着换下平日制服穿上私人便服的齐桢轩爽快的说:「算啦。」她拉过椅子,和他面对面坐下,「孤单寂寞觉得冷啦?不然怎麽跑来找我?」
「来谢谢你喽。」
安妮塔挑起仔细画过的眉毛,两手交叉着搁在深色木质台面上,「我们什麽关系啊,还道谢,无聊。我做了什麽?」
「何志焕。上礼拜王店长家也被偷了,今天我拿到监识的资料,王店长家里有采到指纹,是何志焕的。」齐桢轩看着安妮塔的面容回答。她看起来已经不生气了,至少没有那麽生气。
「哦,很好啊。」安妮塔撩了下头发,然後伸出两手拉着齐桢轩也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没什麽特殊意思的轻轻捏着,「干嘛那样看我?」
噢,气消了,很好。齐桢轩摇摇头,任她把玩着手。
「所以案子怎麽样?抓到人了?」
「还没。」
「偷大小姐家的也是他吗?」
「不知道,白小姐家没采到可以验DNA的生物迹证。很奇怪。」
「哪里奇怪?戴了手套吧。」
「啊,不,我是指他犯案的过程。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就像你说的一样戴了手套,那为什麽他在白小姐家戴了,在王店长家却没戴?而且为什麽──选在白小姐出国期间行窃可以理解,但为什麽这次他偏偏选王店长夫妻两个人在家的时候下手?」
安妮塔放开齐桢轩的手,有点受不了的说:「你已经下班了,暂时别管工作好吗。」她跳下椅子从吧台里走出来,牵着齐桢轩的手把他拉起,接着贴近,「放轻松,跟我跳个舞吧。」
齐桢轩露出无奈的表情,「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跳舞。」
「才不管你咧。」安妮塔低柔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她特别喜欢齐桢轩无可奈何的模样,如果是因为她而露出这样的表情最好,因为她可以看着他脸上浮出这种表情,一边尽力做着她要求的、使他力不从心的事,这让她有种受到疼爱与呵护的感觉──就算是假的也很好。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自己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她慢慢的移动脚步,慢慢的摆动身体,轻轻哼起了歌。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首英文歌,店名就是歌词的其中一句。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她不懂歌词在唱什麽,所以去买了一本英文字典,让齐桢轩教她怎麽查。她把歌词全部抄下来,翻着字典,照着齐桢轩告诉她的方式一个单字一个单字的去查中文意思,然後把中文写到相对应的单字下方,之後把所有中文整理成通顺的语句。当时在她家的房间里,齐桢轩坐在她的床边,膝上摊开着一本书,问她为什麽不用网路查就好,她趴在床上,从字典里抬起头望着他的侧脸说,你不懂啦。
齐桢轩跟着安妮塔的脚步轻轻的晃着,他嗅到了和咖啡味道交融的甜味,淡淡幽幽的,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这不是她以前用的牌子。
「换香水了?」
安妮塔「嗯」了一声,「前几天去百货公司买的。好闻吗?」
「和咖啡混到了,变成刚好的甜味,还不错,感觉很温暖。我以为你要换香水的话,会换冷一点味道。」
「不适合我吗?」安妮塔的声线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不会啊,我只是蛮意外的,不过很好。」齐桢轩问:「为什麽换香水了?」
安妮塔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睛里闪着光,像灿烂绚丽的烟花,唇角带笑,「你不懂啦。」
「神神秘秘的。」
「这样才有魅力啊。」
「清清楚楚的不好吗?」
安妮塔按着齐桢轩的胸膛往後轻推,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笑骂:「你很没意思欸。好啦,都超过七点半了,你快点回去早点休息吧。」
「我车停外面,可以载你回去。」
挥手,安妮塔做出驱赶的动作,「我家离这里才多远,不需要。你快滚回家睡觉啦。」
「好吧。」齐桢轩往门口走去,就线报的事情又道了一次谢,「多亏你了。」
「无──聊──」
齐桢轩笑着打开门,穿过小院子来到街上,沿着街道走到了他停着车的马路上。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他驱车往回家的方向前进。这一个礼拜的乐南暂时被抛到脑後。
有点冷。他把冷气关掉。停等红灯的时候他看着车窗外的世界,店家彩色的灯光大亮,很缤纷热闹的样子,人潮和车潮都很多,他可以想像如果放下车窗有什麽样的声音会灌进车厢里,车声、喇叭声、快乐的笑声、流行音乐交杂在一块,听起来一定充满活力。
车里很安静,没有冷气出风口呼呼的声音,也没有音乐或是广播,只有他自己。每个礼拜他都是一个人回家的。
途中去超市买过晚餐材料,齐桢轩回到家的时候刚好八点半。
这一片街区的住宅高低错落,有顶楼加盖的透天厝也有平房,他家就是巷子底那幢前几年他自己重新粉刷过的平房,他人生前十八年的岁月就在这二十坪里度过的。
在他五岁之前,屋子里还有四个人,爸爸妈妈,姐姐还有他自己,後来爸爸和妈妈离婚,姐姐跟妈妈走,屋子里只剩下他和爸爸;十八岁的时候爸爸因为车祸意外去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打开门的时候,屋子里黑暗到空洞,像一个巨大深沉的洞穴,空气冰冷,彷佛已经很久没有人在里面活动过,冷冷清清的,实际上他上个礼拜才回来睡了一晚。
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客厅的灯光乍然亮起,齐桢轩眯了眯眼,等到适应光线後才提着装着少少食材的帆布袋走进厨房,把该冰的冰进冰箱後,他挽起袖子开始料理晚餐。自己一个人而已,没那麽多讲究,随兴煮点简单的东西,能填饱肚子就够了。
快速解决完晚餐,他返回客厅看电视,新闻画面一个换过一个,一轮过後他从沙发上起身,进房里拿了衣物就去浴室洗澡。等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一天只剩下两个小时不到。
吹过头发後他打开落地窗往後院走,想去看看那些他养了好几年的盆栽。本来房间没办法直接通到後院的,他嫌去後院还要绕到屋外太麻烦,索性让人来修整,直接在房间里加了一个落地窗。风从打开的空隙吹进来,夹带着湿润的气息,凉凉的,让人放松。
一只脚才刚跨过窗框,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转过身他跪在床上,伸长了手去构手机,拿到手後他看了眼来电显示,马上接起电话,放松的姿态立刻敛起,他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站在窗边,腰杆直挺挺的,手机贴着耳朵,恭敬的开口:「晚安,锺代表。」
『小齐啊,』锺前民代热络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没有寒暄,很直接的切入正题,『最近有没有空啊?』
「有。」
『那好,过几天咱们聚一聚,老地方。确定好时间我再告诉你。』
「好的。」
「嘟」的一声响起,通话结束,齐桢轩缓缓吐出一口气,绕过床把手机放回桌上。锺前民意代表,这位锺先生是他还是一线四员警时认识的,当时他帮锺先生找回了他的女儿的爱犬,交情就从那时後延续到现在,偶尔有些饭局,锺先生就会带上他,饭局上能认识的人很多,不乏政商之流,有时还有长官出现,对此他很感谢锺先生,也感到紧绷。
回想起来,那种觥筹交错的交陪场合他也出席过很多次了,他已经不记得确切的次数是多少。
打开窗户走到後院去,看着长得健康的薄荷、罗勒和其他绿油油的盆栽,齐桢轩感觉到接起电话时的那股压力随风慢慢散去。坐在屋檐下吹着风,在後院逗留了半小时,他才又进到屋内。
该睡了,一整天忙录下来有点脱力,但他还是在书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了一本书来翻,这像某种必要的仪式,每个礼拜回到家他总要看看书,暂时逃离繁忙的工作,寻求短暂的慰藉。
翻开第一页读到第一行字,他马上微微一笑。
这是他读过很多次的书,沐清暖的作品,他最喜欢的作家。这位作家是他当编辑的姐姐介绍给他的。
沐清暖行文时的用字遣词通常没有太多华丽的堆砌,叙写的内容常常关於生活;她特别喜欢描写校园,读书、和朋友的交往,以及暗恋,她笔下的青春带着阳光的热度而且清爽,毫无苦味与酸涩,宛若盛夏午後的气泡凉饮,微甜、不腻,清凉爽口。
活在所有事情都错综复杂的世界里,齐桢轩初读沐清暖的书,马上倾倒在她以文字创造出来的小小乐园中。
……沐啊。齐桢轩的目光落到桌上被台灯照得泛着暖黄光辉的永生花盆栽上,联想到了小七期二零一号室的主人。
真像沐清暖笔下那些学生,有点幼稚,青涩,但是温润如玉。
阖上书本,他充满爱怜的摩娑着白色的封面。封面做了特殊处理,摸起来非常滑顺。
齐桢轩倏然想起那天午後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事,他看着永生花想,小朋友的皮肤有点凉,手摸起来也挺细滑的,是一双不必为生活烦忧的手。那双手适合放在黑色的键盘上用指尖灵活敲字,皮肤会被衬得很白吧。
就像养在玻璃温室里的花。
封面的排版很乾净,小朋友的脸也是,眉清目秀的,表情总带着股生涩感,盖在额头上的旁分浏海整整齐齐,简简单单,学生气息简直是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他又想起在王翼杰家里瞥过一眼的照片,穿着夏季高中制服的小朋友真的好稚嫩。照片里的小朋友没有做动作,可以轻而易举的想像他是很乖巧的把两只手贴在身侧的裤子上。
他们高中制服的裤子是黑色的吗?
齐桢轩的舌尖抵着上颚想着,呼吸有点沉重。
除了黑色的键盘外,小朋友的手感觉也很适合放在黑色的裤子上。那应该是个怎麽样的摆法呢?应该是放在某人穿着黑色长裤的鼠膝部上吧?他或许是跪在某人的两腿间,仰着一张通红的脸……
仰着一张通红的脸,神色臣服又带着羞耻的,望着他。
小小的火苗从下腹窜燃起来,在体内灼烧。齐桢轩脸色一僵,把书放到桌上,缓慢的深吸了口气,将右脚跷起,紧紧绷起的身体让他的坐姿显得不太自然。他死死的咬着牙关,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生理反应和那麽自然的就出现在脑海中的糟糕妄想。
见鬼。他把脸埋进双手里,亵渎的罪恶感和不解的郁闷感交织。
搞什麽啊?有些烦躁而狼狈的叹了口气,看着最喜欢的作家的书产生了悖德的幻想,他认为自己简直冒犯了沐清暖。他还脱力的想,好几年没开荤,因为一个想像而兴奋起来……这算什麽?
真的对小朋友投入太多关注了。
但是……欲罢不能。
怀抱着懊恼,他必须坦承──他真的、真的对小朋友,非常有兴趣。这股浓厚的好奇相当异常也相当陌生,而且躁动非常。
齐桢轩抬起双手按住脑袋两边的太阳穴。
这感觉糟透了,但还是好想看看小朋友在他面前穿上学生制服的样子。
噢,他需要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