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姑娘!」不语听见田叔的声音,暗自松了口气,复将衣服塞到江微手上,江微扭捏地挠挠头,又把不语的手推开。看着二人一来一往,一个是连珠炮似的拒绝,一个是开不了口的焦急催促,田叔忍不住笑出声,「江姑娘为何不愿沐浴?」「我为何要沐浴?」江微不答反问:「今日难道是斋戒日麽?可我...我从不吃素的呀!」
斋戒!田叔哑然失笑:这个小丫头成日胡思乱想什麽呢?
「不是斋戒,」田叔笑着自不语手中拿过衣服,半推半送的递给她,「江姑娘替玉琊派找到凶手,让那些死去的弟兄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因此,公子决定设宴款待江姑娘和月掌门...」「月掌门!」江微一听「月掌门」三字,笑容登时敛住,瞪大了眼睛问到:「哪个月掌门?」「自...自然是惜刀门门主...月承逍掌门...」待田叔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已来不及,而老早察觉的不语,却苦於说不出话,只能着急地咬着嘴唇。「我师父什麽时候来的?」田叔和不语无奈的对望一眼,果然如皇甫涟所料,听到月承逍的消息,江微准连坐都坐不稳,二人没有回答,江微心中虽急,脑中却丝毫不歇,立时便猜到了......
娘的!怪不得皇甫涟知道我的名字呢!知情不报,一定有鬼!
眼看江微就要夺门而出,田叔和不语忙抢上前拉住她,「放开我!你们合夥起来欺负我们师徒,玉琊派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江姑娘!先前公子刻意隐瞒,实属无奈之举...」「什麽无奈之举,分明是想软禁我师父好威胁我!现在你们说这些,不过是因我无罪,若你们一口咬定是我,我和师父岂不是要葬身...」她猛地甩开二人,开门的一霎,小脑袋却撞进了一袭大袍里......「公子...」
在你心里,我便如此不堪麽?
江微轻轻唔了一声,双掌抵住来者猛力推开,那人却稳若泰山、纹丝不动,她抬眼瞪着那张寒意凛冽的脸,眼底的愤怒语委屈瞬间涌出,她用力地按捺住泪水,依旧不甘示弱地瞪着皇甫涟,一言不发,明明是十分恼火,心中却不自觉地想听他解释。「你昏迷後,月掌门上山为你说情,我便留他在山中小憩,并答应给你机会自证清白,否则,你哪里还有命在?」面色淡然地说完这句话後,皇甫涟不再多言,拂袖离去,徒留那个呆坐着发愣的江微。
无赖!
「江姑娘...」田叔与皇甫涟相知甚久,方才他虽面无表情,但,田叔知道,在那张看似冷漠固执的外表下,藏着旁人看不见的脆弱与柔软,自任掌门以来,每每遇到危险,他总是一马当先,纵有再烦心之事,也不曾让旁人为他分忧,也从未将任何人当作知己般对待,江微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还是第一个让他说这麽多话的人,本想他二人定能成为知音,如今却也...田叔沉默良久,终於开口道:「江姑娘还是快些沐浴吧...公子近日心绪繁乱,说话语气不免重些,如有冒犯,我代公子向姑娘赔罪。」
心绪繁乱!哼...我看他心情没有一天好过!你们不过是被他打压怕了,才替他说好话而已!
不过....江微挠挠脖子,「这麽多天没洗澡,着实有些难受...」她看着热气蒸腾的木缸,不由得心痒难耐,备感挣扎,拄着头蹲在木缸边,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撩拨水面,溅起片片水花,「罢了!我帮他这麽大忙,他总归是欠我一个人情,今日索性让他还了吧!」
花瓣香在屋内弥漫,屏风後那个小影子似乎忘却了方才的怒火,边噘着嘴吹起歌谣,边翻搅着缸内热水,雾气缭绕,幽香环抱,怡然自得。门外,一个颀长的身影驻足许久,侧耳细听,那一声声轻快的哨声吹进他心底,却悄然蔓延成一股苦涩,自眼角漾出......
她本该如此快乐......
晚饭时间将至,灯火辉煌的厅内长桌上摆着一道道珍馐,皇甫涟落坐主位,以手拄额,闭目养神,眉心紧锁,貌似忧心忡忡。田叔和不语随侍在侧,聂菱以及一老者也分坐两旁,皇甫涟却是一副不愿搭里的模样,气氛冻结,好似无人存在一般。
「田叔,」皇甫涟眼皮抬都没抬,「人到了麽?」「到啦!」脆生生的声音捎来,田叔和不语相视而笑,皇甫涟口中的那个「人」已经到了,人还未踏进大厅,小丫头的声音倒已落满了整个园子。「这地方可真大!差点就迷路了....师父!」江微低头整理着袖口,漫不经心地转进门来。也是在那脆的如玉盘珠落的嗓音充斥厅内後,那覆住双眼的长睫才稍有摆动,浅碧长衫外罩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袍,衬在动如脱兔的江微身上,反而散着一股恬静的气息。「她怎地有新衣裳?皇甫大哥他...」聂菱看着她这身从头到脚皆焕然一新的衣衫,再看自己仍是数日前那般模样,心中不免失落。
「师父!您也来啦!」江微彷佛是飞进那老者的怀里似的,像只小猫一般在月承逍怀里蹭着头,撒娇道:「我可想死您了...」「得了吧,你若是想我,怎会不告而别,惹为师担心?」「师父...」江微毫不避讳往月承逍臂弯里钻去,他亦知这丫头经历此番风波,着实是吓坏了,遂温柔地搓搓她头发,「没事了,起来吧!这次皇甫掌门帮了咱们不少忙,我们可得好好谢他……」「不要!」
这回有两双眼睛瞪着她了......
师父...他欺负我!
仍是月承逍先开了口:「小徒给皇甫掌门添麻烦了,月某人在此赔罪。」「师父干嘛对他毕恭毕敬的,」江微低声嗫嚅道:「咱们又不欠他...」「微儿!不可造次!」月承逍倒是满脸歉然,那江微却大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看都不看皇甫涟一眼,满脸不耐烦的翘着嘴。「无妨,月掌门无须歉疚。」皇甫涟面对月承逍,态度恭谨许多,略带笑意地看了江微一眼,「令徒冰雪聪明,此次寻找真凶,她功不可没。」江微被这麽吹捧,心中有些得意,面上笑呵呵地,「教你瞧瞧本姑娘的厉害!」「那麽...既然小徒无事,便不打扰掌门了,我们明日便告辞下山,微儿?」
一时满厅默然......
江微垂着头,不经意的玩弄裙摆,脸上挂着些许不愿,虽然他令人生厌,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想留下来,虽然此处不及翠微峰那般自在快活,但是......「我瞧着江姑娘对破解案情颇为得心应手,想必极感兴趣,此案亦有诸多谜团未解,不知江姑娘可否愿意助我一同破解?」此话一出,皇甫涟登感後悔,江微本是个自在无拘的人,而江湖中波谲云诡,更甚庙堂,她原可以简单快乐的活着,但他这番话,却是不容拒绝地将她拉入了连自己都厌恶的江湖之中。
江微仍旧沉默着....
「微儿...」「师父!」她打断月承逍的话:「您容我再想想吧...」江微确实想过要回去,可现在...她犹豫了,比起每天在翠微峰上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她更渴望在这偌大江湖寻得自由,且皇甫涟方才之言,亦是她心之所向,即便不为玉琊派,她也想继续留下来......
「今日大家聚在一起用饭,本该热热闹闹的,何以气氛如此低迷?」鼓足内力而发的悦耳嗓音并着一方水色衣角踏入大厅,但见盈盈步履,如出尘芳华,清风送处,幽香满怀,满座无不心旷神怡。「冷盟主。」皇甫涟微微一笑,起身相迎,「芸卿...」月承逍的眼底半是愣神,半是仓皇无措,自那女子进门後,他的目光便寸步不移的跟着,「师父?」江微也是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师父!」「...啊....」「玉琊派竟然还有如此美若天仙的女子?」江微从未见月承逍如此呆头呆脑的发愣,心中自是觉得有趣,早已把刚才发生的事全部抛诸脑後,呵呵笑道:「师父,莫非...你们认识?」「.....」「你喜欢他?」江微这话说得极是大声,一时之间,好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他们二人,有惊讶、有疑问、有惊慌。「月大哥!」「嗯...芸卿...」大家都看的出来,月承逍和冷芸卿乃是故人重逢,但...二人的反应却未有任何喜乐之意,反而隐隐透着一股尴尬......
「她是我师娘!」这种时候,也只有江微才笑得出来。
唉...皇甫涟忽然觉得,自从遇到这丫头後,他的叹息声好像越来越频繁了...
知道自己的乾瞪眼是无法被这正傻乐着的小丫头看见了,皇甫涟拉住她,在她那不解的眼神投过来时,微张的嘴唇轻轻吐出两个细如蚊蝇的字:「闭嘴!」「哦...不是师...」皇甫涟无奈摇头,手上加了点力道,一个让江微挣脱不开的力道,将她拉到自己身後。看着皇甫涟这一举动,聂菱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气。
这丫头....说话真没个轻重!皇甫涟不自觉地瞥了眼拉住江微的那只手。
「这...是令徒麽?」冷芸卿自觉尴尬,只唤了声「月大哥」,便不知如何继续话题,方才听得江微亲热的唤着师父师娘,顺势转了话锋,「是...」「是啊!」江微从皇甫涟身後探出一颗脑袋来,嘻嘻笑道:「我叫江微!我师父听说我被抓来,便来这儿找我了,师娘,您和师父怎麽认...」
皇甫涟将他的脑袋摁回去,背後又飘来她咬牙切齿的一句:无赖!
「哦!原来掌门从我这里要了新衣衫,是给江姑娘送了去。」冷芸卿亦是豪爽之人,见江微身着新衣,竟也笑着打趣二人,「这是师娘的...我...」「无妨,这件衣裳穿在你身上别有韵味,何况,掌门要卖人情,我岂敢不从啊?」「不...不是...」这话可把江微听急了,连月承逍都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我们...
我们...
皇甫涟和江微几乎同时开口:
冷盟主...
师娘...
「坐下用饭吧...」许久未开口的聂菱见空气一时僵住,只好抿了抿嘴,艰难启唇:「再不吃...就凉了...」
「欸?」席间,皇甫涟已极力把头压低吃饭,但眼前这双手却像黏紧了他的目光般,总在他视线范围内乱飞乱舞,他放下木筷,伸手扣住江微手腕,却被她反手抓住,摁在桌面上。
匡当--碗盘跳了一下,饭桌上几对眸子齐刷刷地朝他们看来。
「好好吃饭...」「田叔说今日不斋戒的,你怎麽只吃菜啊?」皇甫涟忍住发作的冲动,听着她插嘴,「我一年都没能吃上几餐鱼肉,你放着这麽好的东西不吃,真是浪费了!」江微自顾自地说着,又夹了只鸡腿塞入口中,只有田叔和不语看到,皇甫涟的神情已悄然发生变化......
「田叔,」皇甫涟低声吩咐道:「你且招待着,我去趟後山。」「这...公子...」他就这麽离席了。
「各位莫要见怪,我们家公子平时一个人吃饭,吃饱了便离开。」田叔无可奈何,只能充当主人的角色,笑咪咪地继续招呼众人。「才吃几口菜而已,怎麽就饱了呢?」饶是所有人都看出了皇甫涟的不寻常,这位脑瓜子总装着独特想法的江微却仍执着於他吃素这件事,乾瞪着那张空椅子和那上盛着饭菜的碗,左思右想,苦恼地挠了挠头。
月华初上,玉琊山傲立群峰,山高崖峭,如一柱擎天,山中月色,尤为凄清寒冷。月承逍独自坐在房内,明月皎皎照我床,四下阒寂,本是幽人浅眠的好时机,他却望着面前豆大般的烛火发呆,故人相逢,旧事回首,不觉泪下沾衣裳,注水盈洼,两泉清浅,身为惜刀门门主,本以为自己再无情长系挂,却在别後二十载,再次牵上....
刀光闪动,剑气凌厉,一招一式,不取要害,不伤性命,却似浑然天成、行云流水,刀影猛烈而激进的试探,剑锋沉着而志在必得的防御,但见钢刀劈落,黑影挟剑凌空跃起,剑尖探向持刀之人的咽喉,那人回刀一格,剑缘顺着刀背滑过,与那人肌肤距离不足三寸,几乎是贴身而过,剑锋在那人的脖颈後方停下,那人只觉帽冠似被牵动,心中暗叫不好,待得侧身避开,那把「白虹影」上已赫然出现三根发丝!
不多不少,三根发丝停在白晃晃剑锋上,格外灼目、格外刺眼。
「你...」月承逍还想再战,持剑之人却举手挡住,「月承逍,咱们说好的,谁要是能从对方身上取下三根发丝并不伤及对方,便是胜者,且败者不可再提起任何挑战。」持剑者戏谑一笑,斜眼睇他,嘲讽道:「嘿嘿!月承逍,你输了!」「你不过是为了虚名而战!」月承逍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攒的牢牢的,指尖几乎要抠进肉里,「你几时想过芸卿?芸卿心甘情愿地陪在你身边,你又待她如何?皇甫珀,你费尽心思赢我,可有半分是为了芸卿?」「芸卿...嘿嘿...芸卿是我派人盟盟主,留在玉琊山是她职责所在!」提及冷芸卿,皇甫珀的眼神忽而闪烁,但他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却彻底惹恼了月承逍,「皇甫珀!你真够不要脸!」「月大哥!」月承逍的拳头就要触及皇甫珀的面门,却被这声满是担忧的叫唤喝住了,是他日夜期盼、萦绕心头的呼唤,但这份担忧,却不是因自己而生...「芸卿,你和我离开玉琊山,我们去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隐居,再也不过问江湖之事...」月承逍心疼的看着那张盈满忧容和委屈的脸蛋,拉起冷芸卿的手便要离开,但,紧紧包裹着的那双手却在使力挣脱束缚,「月大哥,」冷芸卿的目光中透着坚定:
我知道月大哥待我极好,但我已决意陪伴掌门左右,月大哥以後,莫再来寻我了。
「昔人已去,芸卿...你真要为他守着一座空坟,孤老终生麽?」月承逍长叹一口气,烛光满堂,蜡泪成堆,多少人甘愿作洞房中那盏红烛,垂泪天明却只为成就他人之嫁衣呢?
师--父--
江微那小丫头小心试探的声音从门外捎来,「师父...你....睡了麽?」「没有,进来吧!」月承逍抹乾眼角泪痕,生怕让这事事多心的小徒儿见了,凭添烦恼。
瞧着四下无人,江微才轻轻推开房门,踮起脚跟,像只小猫般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又瞄了眼门外,方轻轻掩上门扉,对她这种自认轻功极佳的宵小行为已司空见惯,月承逍倒也不以为意。「你来的路上,没被下人发现吧?」「没有!」江微一脸自豪,也不等月承逍吩咐,自己拣了张凳子坐下,月承逍也是习惯了,并无责怪之意,「您徒儿的功夫好着呢!就那般能耐,三两下便甩开了!」见她如此志得意满,月承逍慈祥地呵呵一笑,「你这样偷偷摸摸的,谁看了不起疑?不知道的还当你是窃贼呢!」听见师父如此看轻自己,虽是玩笑话,江微仍噘着嘴故作不乐,「师父!徒儿哪有您说的那麽差?再说了,这身功夫还不是您教出来的!」「你...」月承逍弹了她一记额头,江微也不闪躲,乖乖地吃了一记,眼睛还偷乐着滴溜直转,「你这满嘴伶牙俐齿,真随了你那六姐姐,好在她嫁了人,性子也乖巧许多,依为师之见,真该找个人管管你,好让你收敛收敛那张嘴!」月承逍故意打趣她,「师父您又说胡话!」江微忽地薄嗔:「我还小,还不想嫁人呢!何况上头还有三个哥哥未娶妻,怎麽也轮不到我这最小的呀...」
「好了,不说这些了,」结束了师徒间的家常,月承逍微微一笑,直接切入正题道:「说吧!这麽晚了,找为师有何事?」「啊....这个...这个...」说到此行目的,江微忽然开始扭捏起来,「你每次这样偷偷找为师,定有要事,别说你不过是来找为师聊天的啊!」这丫头心事向来藏不住,什麽都写在脸上,看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月承逍知她一定是为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师父....我...我能不能...不...不回去啊......
「什麽!」她费力而紧张地说完後,小手便不安分地晃动着,明知此话一出,师父定要责骂,但,为了自己,江微只能硬着头皮赌一赌了....「为什麽不回去?」月承逍的声音可想而知的严厉,江微低下了头,彷佛能看到师父脸上笼罩的阴霾似的,「我...我也不会待在这儿的,我就是....就是想...多玩会儿.....」「说实话!」「真...真的...是实话....」江微的声音愈说愈低,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句「实话」到底算不算口是心非,只是,望着这个鬓边白发横生的、她最敬爱的师父,江微打心底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他。
「好吧...」月承逍还是松口了:「给你几个月好好游历一番,中秋以前,必须回翠微峰!」「谢谢师父!您最好了!」江微一扫原先郁郁的神色,嘴巴像要咧到脸颊边一般,纯真的笑靥灿开如花,眉眼间尽是欢乐。她飞身扑向月承逍怀中,任他慈爱地搓揉自己的头发,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别怕!我是来带你走的,以後我就是你师父,我们家住翠微峰,那里有好多哥哥姊姊照顾你,我们今後都住在一起,好麽?
嗯.....
恍惚间,又是那个时间、那个地方、那个温柔的声音萦绕耳畔,江微忽然觉得眼眶有点湿,鼻子也有些酸涩,忙自月承逍怀中爬起,努力稳住自己快要溃堤的声音说道:「师父,您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烛光昏暗,月承逍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这个向来一说起话便没完没了的丫头方才却静得出奇,他知道,那段令她耿耿於怀的伤痛,是一道永远无法癒合的疤,每到夜阑人静,被回忆揭开的伤口总会渗出那麽一点血......
怎麽又哭了?江微,你真没出息!你忘了你答应大哥哥的话了麽?
「这是...哪里?」从月承逍房里出来的江微一通乱跑,只怕叫师父看见了自己这番模样,却浑然未觉,自己竟跑到青城山後了!
後山山坳处,一座新塚凛然而立,晚风清寒,拂着那座土丘、那方石碑、那百余条威武不屈英魂,明月、群星齐齐落在塚前酒瓮中,皇甫涟提起酒瓮,又将它们一并倒出,粼粼光影倾泻而下,坟前土壤尽湿,酒浓醺人醉,愁思却入怀,--天盟众英雄之墓--曾几何时,他们还是活生生的、有笑有泪、豪气干云的好汉,不过一夜时间,却都成了这方冰冷墓碑下的寒骨。
「赵伯伯....」额前凌乱的细发遮目,半醉半醒之间,光景依旧,被誉为「玉琊第一人」的盟主赵刑,仅剩千里孤坟,徒留众人无限唏嘘,「赵伯伯,涟儿已替您寻到仇人了,您放心,涟儿一定不会放过他,还有青眼台,涟儿要在江湖人是面前揭发他们,让他们亲自给您磕头赔罪...」皇甫涟饮了一大口酒,辛辣之气沿着喉咙顺流而下,却在心口风乾成褪不去的苦涩......
原来...他今日茹素,竟是为了他们,我.....
这些话,一字不差的落在江微耳中,「他好像...并非那样无情之人......」思及今日种种,和田叔说的那句「心绪繁乱」,她明白了,他口中那位赵伯伯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吧...自己这般没轻没重,一定让他伤心了吧...江微默默注视着那个孤独的背影,心头忽然有一丝丝的悸动,在这样的月光里、这样的寂静中,她好像...看见了真正的他,脆弱的、伤痕累累的,旧创未癒,又添新疤的他......
位高权重,不过是一个人的欢...
那颗心,却渴望着有人相伴的平凡...
双目迷离,似梦非梦,两道细流漫出,缓缓滑到唇角,「是苦的...」皇甫涟浅笑中勾起一抹涩然,「我让她答应我不哭,我...我怎麽...」不知为何,每当自己旁徨无助时,记忆里,十岁那年最暖的插曲,总会悄然映现在脑海中。醉能解愁,可温酒入腹,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晚风卷起黄沙,眼前这方石碑上,那些早已没了温度的字迹,却彷佛迸出了有血有肉的话语.....
恍惚间,在皇甫涟眼前重现--
涟儿,来!伯伯教你使剑!
「涟儿你看,这是什麽字?」「涟。」「真聪明!这是你的名字,来!伯伯教你写!」
赵伯伯!
「喂!你干什麽?」眼见皇甫涟突然像不要命似的往石碑上扑,江微来不及细想,大叫一声便冲上前去,虽是护住了皇甫涟,却也成为他的人肉盾牌,加上冲击之力猛烈,她这小身板怎挡得住,连连退了数步,又踩到裙角,向後跌去,腰间重重地撞在那石碑上。
娘的!疼死我了!
腰上剧痛险些让江微站不起身,她复看向醉倒在她怀中的皇甫涟,张口便想恶狠狠地骂上几句,但...江微伸手抚向他那紧锁的彷佛能拧出水的眉心,烫手的温度自那张醺红俊脸攀上指尖,她不由自主的止住了话,「赵伯伯...不要离开涟儿...」皇甫涟的额上沁出细汗,江微只觉触手之处愈来愈热,逼近子时,露凝成霜,周围却是愈发寒意料峭了。
「好冷...」不知过了多久,江微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好像不痛了...」揉着眼睛,她挣扎着起身,这才感觉怀中尚有一人,低头看去,皇甫涟那惨白如纸的脸色彻底将她的意识唤醒,「喂!你...皇甫涟...」他浑身犹如堕入火窟,衣裳和发冠却被露水浸湿,冰的刺骨,万籁俱寂,最明显、也最令人心焦的声音,便是发着高烧的皇甫涟牙齿相击之声。「管不了那麽多了!」江微搓揉双手,又轻轻呵了一口气,贴在皇甫涟的掌心,设法让他取得更多温暖,同时心中暗忖:「今夜怕是不会有人来此了,可就这麽等着也不是办法,万一他...」掌中的温热正渐渐流失...不管了!她暗暗咬牙,将皇甫涟的手搭在自己瘦小的肩上,缓步往前院那间尚亮着灯火的房间走去。
但她忽略了,腰上那被冻得麻木的伤处,已悄悄染上一片--她看不见的殷红...
热毛巾在脸上、掌上温和的游走,暖意蔓延,习惯锁起的剑眉也渐渐松开,「太好了!烧终於退下了!」清铃般的声音吹拂在耳边,轻轻柔柔地。皇甫涟睁开双眼,三更已过,四周无人,他望着屋上横梁出神,方才发生的一切,似幻?但他好好地躺在床上,却灯火犹亮;似真?那麽...她呢?她在哪?皇甫涟撑着身子坐起,轻按着太阳穴,回想着沉睡前发生的那一切、那个倏然入梦的娇俏人儿...他淡淡一笑,自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斑驳画纸,食指顺着纸上墨迹,在回忆的画面中勾勒......
「这是什麽?」「今晚的月色。」女孩的画笔时轻时重地描摹着,一轮清辉,几幢楼房,从那小阁楼中望出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都落进那张小小的画纸中,「大哥哥,这个送你。」女孩完成了画作,待墨水乾透後,递给男孩,「你怎麽不上色?会更好看的。」「我...我看不见颜色...」女孩忽然垂下头,低声道:「我能看见的只有黑白...我...我知道我画的不好...」「没事!」男孩搓了搓女孩的头发,爽朗笑道:「给我吧!我帮你!」
丹青颜料罗列案上,皇甫涟直起身子,饶有耐心地将画纸上每一处空白填满--月如银盘,星如萤辉,橙红天灯,白墙高塔...过不多时,那晚的中秋月景,栩栩如生,了然浮现,皇甫涟满意地看着画作,唇边笑意温柔。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回荡,果然是她!江微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瓷碗走进来,还不停用嘴吹散碗中冒出的热气,抬眼见皇甫涟已换好衣服,坐在案旁,忍不住碎嘴道:「你身子刚好点,别折腾了,我用灶房剩菜做了一碗羹,醒酒的,快喝了吧!」她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皇甫涟却像没听见似的,双眼直盯着她腰间--那片怵目惊心的血红!他眉头又不经意地皱起,「怎麽了?不舒服麽?」江微还道他又发了烧,迳直伸手探他额头,却反被他扣住手腕,瞋目而视,「那个...你刚才发烧呢!所以我才....别介意...」江微边挣脱边解释着,声音有些迷糊。
脉象无力,气息虚弱...她这是流了多少血!皇甫涟微愠的面容染上一层担忧。
这...你怎会有这个?
江微并未察觉皇甫涟的神色,眼神却惊疑地飘向了案上,「江微...」「不!不可能的...不...」她不会认错的,即便她十分确定,这幅画已被上了色,她也不会认错,那一夜,是打她出生以来度过的,最美丽的夜晚,每个人、每个画面,甚至每句话,都像烙印在她心里一般无法抹灭,可...此画已经送给大哥哥,怎麽会在皇甫涟手中,难道.....蓦地一阵晕眩袭上脑海,江微的身子晃了晃,「江微!」皇甫涟腾地起身,扳直了她的身子,瞳孔深处,焦急的颤抖落入她眼眸中,她张着嘴,「大哥哥...」这三个字从口中吐出,只剩下游丝般的气息,她不相信,或者,不愿相信,却又揣着几分确定,只是,任凭她再怀疑,此刻,却已什麽都听不见了......
眼前一黑,手中羹汤摔在地上,瓷碗落地,成了无法重合的碎片....
「天地茫茫,你会在这里吗?」江微终是忍不住哭了。
「公子,您歇会儿吧!」「我没事。」淡淡的曙光,淡淡的晨风,淡淡的语气,青青子衿,负手窗前,长衫而立,「怎会没事?您耗费内力救治江姑娘,又一夜未阖眼,今日还要下山,您这样做,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田叔望着那略显疲态的背影,心中焦急万分,「您就算是为了...」「田叔!」皇甫涟加重语气,打断他道:「你既知道,就莫要再劝了。」他的眉目之间,透着更甚於往日的坚定执着。
为了...谁?
「江姑娘,你可算醒了!公子他...」皇甫涟轻咳一声,寒光扫过,「江姑娘稍等,我这便差人去做早饭。」田叔拿眼瞧了瞧二人,陪着笑退下了。
像昨日一般,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就在这里躺了一夜?」江微朝四周打量一番,发觉这里并非她与不语的房间,「那你睡哪儿?昨日...发生了什麽?」她连问了数个问题,皇甫涟却始终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啊...」江微猛地翻身,「那幅画!」但,这麽大的动作,却让腰间伤口再次迸开,褪去寒意的伤,愈发疼痛了。
「你流了多少血,难道不知道麽?」将要倒下的小身板在半空中硬生生被一双大手拉回来了。
「血?」江微抬眼,正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神,先是摸了摸脑袋,又抚上方才剧痛之处,「咝--」说实话,真的很疼!加上刚才牵动伤口,一股热流染上指尖,她举手查看,微微的腥甜之气扑鼻而来,确实是血,但...
血...是红色的吧.....手指上那滴血黑的骇人,江微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小时候,她知道自己患有眼疾,眼中所见,除了黑、灰、白之外,再无其他,而人们口中的花红柳绿,於她而言,不过是耳中之福罢了,「老天真不公平!」从未见过的亲生父母,七年的青楼生活...或许她的世界,本就不该有色彩吧...
「现在才知道疼啊?」担忧的目光彷佛从未移动半寸,「对...对不起啊...」「对不起什麽?」「我...我占了你的床,害的你一夜未眠...」江微嗫嚅着。
真是傻丫头...皇甫涟低眉浅笑,「你笑什麽?」「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皇甫涟不答反问,「啊?」也难怪江微心思简单,只想着帮自己醒酒退烧,根本没把这差点要了她命的伤放在心上,还当他生气的原因是睡不饱呢!「你受了这麽重的伤,不好好休息,还这麽风风火火、忙里忙外的,不要命了麽?」他忽然觉得,遇到了她,自己的话好像也不自觉地变多了,「还不都是你害的!」皇甫涟虽语带苛责,口气却不似昨日那般不屑,反而多了些和善,江微到底是感受到了,最後这句话,也只憋在心里,并未说出口。
「我已经封住了你的周身大穴,血已经暂时止住了,等会儿冷盟主会帮你包紮的。」皇甫涟俯身查看伤势,浅碧衣衫上的那片红再次灼痛他的双目,终究是自己的缘故啊...或许,昨晚,大家都以为他醉得不省人事,但他心里清楚知道:他很清醒,他非常清醒!甚至...每次在她面前装聋作哑的时候,他都很清醒,可为了她,他只能将这份清醒葬在心底,在她面前,他必须是一个与世沉醉,彷若不曾和她相识的皇甫涟......
「只是可惜了这身新衣裳,给你弄成了这副模样。」他就这样丢下一句话走了。
「又这样...」留下屋内怅然若失的江微,关於那幅画,他没说,她也没说,因为,他不想说,而她...总在他转过身後,才想起那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
江微躺在床上,愣愣地听着,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忽地小嘴一扁,拉起被子蒙住双眼,摁住耳朵,厚厚的被褥里,小丫头软绵绵的抽泣声,是春意里最寒冷的刀,狠狠地扎进,皇甫涟心底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地吞噬了,他心中最後一道暖阳......
「皇甫珀,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一直想取代我成为天下第一,我江九夜今日愿将此头衔相让,但求你保我妻女安然无恙。」他曾听说过这个以自负闻名的江九夜,但,三岁那年,皇甫涟却见到了,这个一向心高气傲的他,双膝跪地,竟是以这般哀求的语气,恳求着皇甫珀--他的义父。沧海桑田,世事变换,那个最骄傲的江九夜,也做了最卑微的丧家犬,那一幕,他永生难忘,他不知道传言中的魔头江九夜如何冷血,如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他知道:有个叫江九夜的「人」,愿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抛开尊严,而那两个人,他也知道:一个是他妻子,叫薛槿;一个是他女儿.....
她叫江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