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夹杂着山雨欲来的气势,吞没了长安的夜色。
忽而,狂风如鬼魅般扫过,时而似狼嚎,时而似野兽低声咆啸,日间尚温柔的秋风,此刻却成一头猛虎,低低的伏在地下,所过之处,几片枯涩的黄叶腾空而起、翻飞,复落回地面。天空倏地又劈下一道白电,不等那雷声响彻,湿意已在风中漫开,天地乍然成了一座蒸笼,水雾氤氲蒸腾。那浅眠於长安街头的一条肌瘦黄犬,一骨碌地坐起,眯着眼,无甚兴趣的嗅了一圈,叼起方才枕的那块碎烂软布,皱着鼻子离开了。
在第三声雷贯绝云霄後,湿黏的暑後余气骤然转为沁人肌骨的丝丝凉意,豆大的晶莹雨珠一粒连着一粒落下,似一串珍珠掷地,但见那雨势愈转愈急,到得後来,竟是倾盆而注,长安的青石板砖街道,漫成了一条浅河。
染满墨色的巷弄中,仅有一间茅檐低矮,挂着「酒」字样灯笼的酒肆,屋内燃着便宜的灯油,指节大小的火光充塞了整间小屋。
屋内仅一隅围着四个七尺壮汉,皆着粗布麻衫,个个面色微醺,桌旁堆着几个空酒瓮,想是饮了不少,店小二却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胡乱用发黑的袖口抹了一下汗水,便又提着那十来斤重的大瓮,摇摇晃晃地自内堂走出来。接近那几个汉子身旁时,他连呼吸都不敢有丝毫用力,只是这麽一提气,手上顿时失了力道,酒瓮「砰」地摔在地上,饶是因那窑烧的陶瓮极硬而未摔破,里面的酒水却撒出了一大半,四双怒目齐瞪向这名身型娇小的小二,面对这些膀子都比自己腿粗的大块头,那小二的脸愈发显得煞白,原本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此刻几乎拧的出水来。但见他垂着头,不停往掌柜的方向眨眼求助,但那掌柜的彷若未闻,仍低头翻着帐本,左手漫不经心的拨着算盘。冻结的空气中,只剩那小二牙齿打颤的声响。
「你小子不想活了!敢泼大爷的酒!」一名大汉「腾」地站起,反手揪住那小二湿透的衣领,怒道:「拿大爷的银子当石头使啊?拿了钱就给老子好好干!就这点儿力气,粗手笨脚的!」见那小二兀自发抖,不断嚷着:「不...不敢...大爷...大爷饶...命...」那大汉「呼」地一拳往他面门击去,其余三人看那小二单薄的身子在空中乱晃,都有些於心不忍,一位忙上前,陪着笑脸劝道:「三哥息怒,瞧他那小身板,哪受得了您这拳?莫要吓着他了」那被唤作「三哥」的大汉才放下拳头,擦去手上汗渍,强压着怒气,道:「他奶奶的!老子生平就没受过这样的气!」还是方才那和事佬连哄带劝,才将那三哥拉回座上。
那小二理了理衣襟,又听得一声咳嗽,循声看去,一个瘦削挺拔的男子和一名少妇站在外头,两人皆披着一袭蓑衣,头顶的斗笠压得低低的,少妇怀中躺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女娃,睡得香甜。那小二快步走到门口,便听那男子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问道:「可有热好的清茶?」小二一听,不由心中大喜,忙道:「客官这边请。」那几个大汉在此自酉时坐到亥时,满屋的酒肉已被他们吃喝一空,他正愁着无法招呼客人,没想到这两人仅要一壶清茶,当即领着二人到一张空桌坐下。转头时正对上斗笠下那双凛冽如冰的眸光,脚下不禁一软,暗自嘘了一口气,心道:「今儿的客人莫不是来讨债的?出门前真该翻翻黄历。」但见那男子杀气腾腾的目光朝自己瞪来,小二不敢久留,忙又抹了一把汗水,往後堂走去。
那几个大汉见这对男女除去蓑衣,却不摘斗笠,心下奇怪,忍不住朝着二人方向望了几眼,见他们并无言语、行动的异常,复扯着嗓门,喝酒聊天。
「娘的!江九夜!我要宰了你!」饮了多时,面色醺红的那位三哥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吼:「江九夜!天下第一?屁!现在还不得夹着尾巴逃?有种与老子杀一场!莫作那可笑的缩头乌龟!」
「江九夜」三字一出他口,满屋的人皆瞪着眼望向他,连那始终处变不惊的那掌柜的,亦抬起疑惑的双目,瞿然注视着那三哥,手指扣紧了算盘。
而那戴着斗笠的男子,摁住桌面的手微微一紧,木桌立时嵌入一个掌印,他虽不动声色,却拧着眉,一股怒气隐然酝酿着。身边那妇人见他情绪有异,轻握住他的手,摇头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另一只手轻轻在桌面上虚写着「别冲动」,男子方撤下内力,目光凌厉,环绕四周,见屋内一切如常,戒备的神情便稍稍放松。
其余三名大汉忙摁住那三哥,神情凝重地互看一眼,仍是方才那劝架的故作打趣道:「三哥您可别乱吼,指不定真把那江九夜吼了出来,您别吓得屁滚尿流啊!」也不知是那三哥果真艺高人胆大,还是酒劲发作,他竟直接拿起酒瓮,咕咚地饮了一大口,笑道:「五弟,怕什麽?江九夜那厮本是再大,现下还不是只丧家之犬?没人愿意保他,哈哈!倘他落在咱们雁门六鬼手里,我定叫他生不如死,逼得他乖乖交出刀谱!嘿嘿......至於他身边那美人儿,就做大夥儿的三嫂子,那小女婴嘛......啊!他娘的!谁打的老子!」那三哥面上吃了一拳,肥胖的大脸登时又红又肿,醉意也清醒了大半,方定神细看出拳之人,正是那男子!
余下三人也看见了斗笠下的狠戾目光,不由向後踉跄了几步,那三哥却怒目圆瞪,吼道:「江......」一个「江」字方出口,脸上又是一拳,那三哥怒极,抡起双拳,对准了那男子的胸口和小腹,迳朝他打去,岂知拳头甫触及那男子,却似打到棉花一般,软软地凹陷下去,力道全无,不等那三哥反应过来,那男子气运丹田,排山倒海而出,但听咯喇一声,那三哥双腕尽折,疼的大叫一声,晕了过去。那三名大汉抢身扶住那三哥,那五弟忿忿地瞪着那男子道:「江九夜!昔日你杀我大哥二哥,今日又伤我三哥,此仇不报,旁人还真当我雁门派好欺负!」江九夜斜睨三人一眼,冷笑道:「你们不配与我动手,但...若拓跋会执意找我夫妇二人的麻烦,说不准,我会把他儿子的小命取了。」说完,他冷冽的眸光在那三哥身上停留片刻,复回到方才的座位上,而那五弟并其他两名壮汉搀着那三哥悻悻然地离去了。
「不是让你别冲动麽?」那女子抚着怀中女婴,忧道:「都是当爹的人了,权当为了孩子,以後莫要再逞一时之快了。」江九夜厚实的手掌裹住她的手,柔声说道:「我江九夜虽自傲,却也并非不能忍之人,但若旁人辱及你们母女半分,我纵是豁出性命,也要护你们周全。」「我不要你豁出性命......」那女子话音未落,即被江九夜打断道:「槿儿,长安城已经不安全了,我已联络了承逍在城外接应,有什麽话等出城後再说吧!」说着便扶起妻子,向门外走去。
二人方上马,便听见身後传出动静,却是那小二急匆匆地赶来,喘着气道:「二位客官的茶马上沏好,何...何不稍歇片刻?」身为白龙帮帮主之女,薛槿自幼便识得江湖险恶,练就胆识与聪慧,方才江九夜说话时眼神闪烁,而那小二又过分热情地招呼,她立时觉察此事非同一般,转身向江九夜说道:「九哥,你当知道,我只求一家平安。」江九夜知晓此事已瞒不过她,惨然一笑,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又替她拢了拢鬓边发丝,不等薛槿反应,掌缘在她後颈处重重一劈,她闷哼一声,连同怀中女婴伏在马鞍上。江九夜吹了声口哨,那马便驮着二人向城外奔去。望着夜雨中逐渐消逝的背影,江九夜不禁流下两行男儿泪,叹道:「让你们去守护九刀之秘,槿儿、微儿,你们可会怨我?」
江九夜翻身下马,上前拍拍那小二的肩,那小二身子微微一颤,江九夜笑道:「别紧张,我这不是进来喝茶了麽?」那小二忙拉了凳子给他坐,又替他倒了茶,说道:「客官慢用。」低头转身离去。
「且慢!」那小二浑身一震,不敢回头,只支吾道:「客...客官还有何吩咐?」江九夜微笑道:「坐下!一块儿喝茶。」他说得越是轻松,那小二便越是害怕,声音愈发颤抖:「不...不敢...」江九夜又笑道:「怎麽?怕我把你的胳膊也卸了?」那小二闻言,猛地抬起头,摇着手连声说道:「不,不,不......」江九夜瞧他怕的要哭出来似的,哈哈笑道:「放心!在我江九夜身边,没人敢害你!」那小二依旧神情紧绷,应了声:「诺......」小步移到他身旁,拣了另一张凳子坐下。
江九夜见他正襟危坐的模样,轻蔑地笑了两声,端起茶杯,沿着杯缘缓缓将热气吹散,悠悠道:「周老板,看了这麽久的戏,不该评述两句麽?」那埋头记帐的掌柜的闻言,缓缓抬头,眼神似笑非笑的望着江九夜,道:「江大侠好计策!不过,你当真以为叫上几个兄弟,便能保你妻女和长安九刀无虞麽?」江九夜面上波澜不兴,一字一顿地说道:「周秀,你不必在此吓唬我,惜刀门门主早在城外接应,眼下应已平安回到翠微峰,只怕,你想取我的命容易,想得到刀谱便须费心了。」周秀哈哈大笑道:「江九夜,你仗着长安九刀,自诩天下无敌,杀了各大派多少英雄好汉!如今我们早已结盟,目的便是为死去的兄弟报仇!现下,各大派弟子已在城外设伏,江家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听闻妻女遇险,江九夜心中一凛,无暇顾及其他,双掌一翻,朝周秀攻去。那周秀外号「神算子」,所用兵器便是那时刻傍身的算盘。周秀自知内力不敌江九夜,身子一侧,避开那绵绵掌力,後举起算盘用力一挥,盘上一颗颗钢珠激射而出,刹那间屋内流星四溅。江九夜身法极快,先是避过了几枚钢珠,而後变掌为拳,直取周秀面门,周秀左手扣紧了算盘,右手在盘面轻轻一拨,一粒钢珠便朝江九夜眉心射去,江九夜运劲於拳,待钢珠飞至,劲势一发,那钢珠竟转了方向,嗖地一声,在周秀的小腹处打穿了一个洞。
周秀摀着腹上伤口,见江九夜步步逼近,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应对,忽见他脸色骤变,发白的指节摁住右肋下方,指间汩出暗红色的血,而一旁的那小二惊慌失措的握着一把匕首,尖端处也滴着血,周秀立时明白了,忍着伤口疼痛,笑道:「真是我一手调教的好徒儿!江大侠,无邪给你嚐的这道『花谢花飞』滋味如何?嘿嘿...服了这药,千万不能运功,嘿嘿嘿...否则......」胸口一阵剧痛袭来,却是肋骨被江九夜的掌力震的尽断,周秀口中鲜血狂喷,却仍笑道:「好小子...我...我今日死了...你也...活不成...哈哈...哈哈哈哈...」那小二见周秀惨死,一时乱了方寸。转头又见江九夜眉头紧锁,眼神痛苦却含凶光,心中害怕已极,举着匕首欲再刺江九夜,岂料江九夜置之死地而後生,一掌斩他右腕,匕首落地,另一只手捏住他脉门,冷笑道:「小小年纪便如此阴险,长大後岂非祸害!我无意杀你,可你的武功留不得!」劲道发处,经络俱损,那小二大叫一声,便已晕厥。
江九夜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只感双腿酸软无力,眼前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心知这「花谢花飞」之毒已攻入心脉,他瞥了倒在地上的那小二一眼,叹道:「我江九夜...今日...竟...竟要命丧这小童之手麽?槿儿、微儿,你们...可好?」江九夜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倒下。
长安破晓的前一刻,彷若一座空城般死寂。
此後数年,江湖上皆言江九夜已死,而其妻女亦不知所踪......
恰是暖春时分,惠风习习,江南草长,群莺乱飞,黄发垂髫,皆怡然穿梭於市井巷弄之间;红男绿女,并踏春而游,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唯一貌美的蓝衫少妇,粉黛不施,手持竹篮,迳自走向城外一处被芒草埋没的荒塚,她撩开杂草,轻跪於塚前,拾起那字迹斑驳的木片,拂去尘土,轻抚木片上那娟秀墨痕:夫君江九夜之墓。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气息绵远,忧伤不尽,重新立好木片,焚香而拜,又自篮中拿出一束鲜花,置於坟前,而後,她从怀中掏出一缕由红线缠绕的青丝,柔声道:「当日你为护我和微儿逃脱,独自御敌,我却...有负於你......」她身躯微颤,俯首掩面,两滴泪珠落入黄土,哽咽道:「微儿...与我失散,至今生死未卜,而那刀谱亦下落不明......九哥,你徒留衣冠也...也不愿让我寻着你,一定对我...十分失望吧?」薛槿抽抽咽咽,泣不成声。
忽地身後一声微弱叹息,薛槿拭乾眼泪,转身喝道:「何人?」一位衣衫褴褛,满脸烂疮的中年男子缓步而出,薛槿见他面黄肌瘦,且一瘸一拐,似无恶意,便小心问道:「你为何在此偷听?」那男子抬眼看她,眸中似有悲凄之意,缓缓说道:「夫人恕罪,小人并非存心偷听,只是方才夫人之言,使小人忆起失散七年的内人,故而心生感叹。」「失散七年!」薛槿心中一惊,七年前那段断人肝肠的往事一一浮现。
快马如风,冲破了雨幕,载着薛槿与她怀中那熟睡的女婴,直往那扇厚重的城门奔去。薛槿亦在此时醒转,紧了紧江九夜披在她身上的那件鹅绒大袍,方觉全身皆已湿透,便将那女婴靠向怀里,任那马匹疾奔,雨珠拍打在面上,寒意侵骨,倒让她的意识清醒不少,只觉脸上似有两道汪泉涌出,清冷中,颊上凭添几分湿热。
甫出城门,忽见刀光乍起,四周人头攒动,不一会儿,二人一马已深陷重重包围中。
「马上之人乃魔头江九夜之妻,今日我等联手,定要了这妖女的命!」薛槿闻言,已知今日难逃此劫,心中早有盘算:「今日我断断是不能活着离开了,九哥,今天槿儿就算和他们同归於尽,也要替你报仇,你别怕,槿儿这便来陪你!」心意已决,薛槿俯身在女婴额角吻了一口,轻声道:「微儿,娘要去见爹,不能陪着你了,长安九刀的重任,全落在你肩上了。」说罢,浅浅一笑,笑容中饱藏着温柔与不舍,她将女婴轻放在马背上,以马鞍扣住,使女婴平稳地躺在上面,随後,她掏出袖刀在马臀上狠狠一刺,那马匹吃痛,嘶鸣一声,便往包围圈狂奔。
众人未料此举,皆是一惊,见马匹气势如虹,纷纷闪避,忽地一人喊道:「那是魔头之女,莫让她跑了!」薛槿见数人蜂拥而上,欲拦住去路,提起真气,足尖轻点,手中袖刀舞处,顷刻间便已杀出一条血路,马匹飞奔而出,冲离包围圈。不待薛槿喘气,又有十余人围攻上来,薛槿一纵一跃,手握袖刀,如翩翩燕舞,转瞬间又砍倒数人。
毕竟袖刀短小,而对方又以车轮战术攻之,薛槿内力耗尽,身上多处负伤。眼见又有三人朝她攻来,其中一人正是雁门派掌门拓跋会,江九夜曾杀他两名爱徒,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薛槿手中袖刀被打落,右腿横扫,踢翻另外两人,左掌拍向拓跋会肩头,忽地胁下剧痛,方凝聚起来的残存真气倏忽即散,薛槿半跪在地,胁下已被拓跋会的剑刺出一道几可见骨的口子。拓跋会见她无力反抗,正要一剑了结她性命,却感虎口剧震,长剑脱手,与此同时,一个人影闯入阵中,点住了薛槿身上几处穴道,而後抄住她腰间,身形一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阵外,待众人反应过来,二人早没了踪迹,寂静中只听得那人话音回荡:「在下白龙帮少帮主薛一枫,今日前来乃为救舍妹,未能向各位讨教,他日若各位不弃光临敝帮,晚生与家父必宴席以待,恭迎前辈们大驾。」
「槿儿,你昏迷数日,醒来之後又茶饭不思、滴水不进,整日就这麽哭,你的身子怎吃得消?」薛槿并未答话,仍是低着头默默垂泪,薛一枫见她如此,心中焦灼万分,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叹道:「爹爹和我好不容易将你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你却这样折磨自己,我们心里岂会好受?唉...我已派人打探微儿的下落,你就......」「哥...」薛槿抬起头,原先秀丽的鹅蛋脸添了几分憔悴,竟变得如此消瘦。只见她面上泪痕犹在,眼神旁徨而无助,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倔强,薛一枫终是不忍再苛责她,疼惜地抚着她的肩,轻声说道:「槿儿不哭,哥哥哼首曲给你听,好麽?」一霎那,二人彷佛回到了孩提光景,那个笨口拙舌的大哥哥,用他粗浅的慰问本事,安抚着那正在闹脾气的妹妹,一时千愁万绪,全涌上心头,那妹妹小嘴一扁,将脸埋进哥哥怀里,终於不再故作坚强的大哭起来。
没了...属於薛槿的一切都没了......
「夫人。」薛槿愣愣地望着远方,浑没注意泪水已然浸湿脸庞,「夫人!」那男子提高音量,薛槿才回过神来,见那男子的目光认真地注视着自己,遂冲着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问道:「怎麽了?」那男子闻言,眼眸一阵飘忽,咽了咽口水道:「没事...你...哭了?」「啊?」薛槿轻轻叫了一声,举袖擦乾眼泪,躬身垂目道:「失礼了。」随後收拾好东西,转身欲走,「夫人!」那男子忽又喊住了他,薛槿停下脚步,并未回头,细声问道:「何事?」那男子喘着粗气,几番欲开口,却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来。薛槿未听得他答话,以为他心存戏弄,心下微恼,遂道:「告辞。」方走出两步,耳畔却响起那沙哑的嗓音:「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保重。」薛槿骤然顿住脚步,「他的声音!」薛槿内心狂跳:「不会的...不是他...世上有相似经历的人那麽多,不....不是......」几度挣扎,终是没有回眸,敛起心神,缓步而去。
而她身後那男子满脸怅然,握紧了拳,指尖抠进掌心的肉中,他却丝毫未感疼痛,只觉胸中一阵苦涩悄然蔓延,令他禁不住气息加粗,单薄的背影一起一伏,心中绞痛难当。猛地太阳穴处一阵剧痛袭来,男子眼前一黑,跪倒在地,「又来了麽?」男子死命拍打着脑袋,当他再次感到自己即将倒下时,背心却有一股暖意涌入,四肢百骸放松了不少,却是身後一人以掌抵背,传送真气,那人见男子落魄的模样,冷笑道:「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狼狈可笑,还妄想做痴情种!莫不是还想让你的右腿也废了!」那男子浑身颤抖,眸光却仍凌厉,瞪着那人道:「我死则死矣,何须你救!」那人又一声冷笑:「杀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何况,日後我若要迎娶薛大小姐,还须献上你做我的聘礼呢!」那男子怒火攻心,不顾身上疼痛,便挥拳朝那人击去,只是,拳头尚未触及那人分毫,便觉气血翻涌,喉头发甜,晕了过去。
那人微晃两步,只觉指尖麻痒,抬手一看,惊见双手惨白如纸,而指尖竟渗出骇人的紫黑色血液,他忙运功调息,睁眼瞥见那不省人事的男子,哼了一声,又望着薛槿离开的方向,唇边泛起一抹无奈的笑。烈阳灼目,那人却觉满天星子乱飞,叹了口气,呢喃道:「终是迟了,一迟便是一辈子...若当初我先与她见了面,兴许...如今让她牵肠挂肚的人,便是我吧......」
「花谢花飞,香断不怜」他们不会不知道,可情根深种,竟是无法自拔......
此後的十年里,江湖上再无风波,而那诡谲的长安城,竟也是莺声燕语、一片祥和。
「呼!总算逃出来了,师父啊!不是我非要忤逆您,只怪您平时太拘谨了,这个不让碰,那个不让玩,徒儿偏生又是这什麽都好奇的个性,这次就出来玩两天,师父您可千万别再叫人把我抓回去啦!」长安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名少女骑着马,纤腰间挂着一柄弯刀,银白的刀柄在艳阳下愈发闪耀。那少女高高地端坐马背,嘴边叼着一根芦苇杆,手指不经意地玩弄发丝,瞪着一双明亮大眼,似君王俯视群臣般神气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人潮涌动、摊贩叫卖,「这下可以好好品尝长安风华了!先去哪儿好呢?」少女托着腮忖了一阵,眼珠转了又转,像是想到什麽般,她忽而嘴角含笑,指节轻弹,催着马儿向前走去。
「抓住他!那家伙假装晕倒,趁我不备,偷了我的钱袋!」前方忽而一阵喧哗,只见大街上,一前一後两个人慌忙地拨开路上人潮,一个赶,一个追,原本川流不息的人海竟被他们笔直地切开来,行人们被撞得东倒西歪。跑在前方那少年手中挥舞着一个藏青色钱袋,顽皮地直朝後方扮鬼脸,而後方那人脚步蹒跚、踉踉跄跄地追着,尽管跑得满脸通红,口中却仍嚷道:「抓住那小子!莫让他跑了!」
眼见那两人就要扑倒自己的马,少女拉起缰绳,狠狠一拽,那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举起,少女顺势跃起,吐出芦苇杆,而後轻盈落地。前方那人此时已奔至她身旁,少女见她欲跑,咯地一笑,反握刀柄,朝他腰窝轻轻一撞,笑道:「别跑啦!东西交出来吧!」过了半晌,那少年却不答,少女心下奇怪,斜眼睇他,才发现那少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竟是晕倒了!「这便晕了,怎的身体比我还娇弱?莫不是有诈?」少女又轻轻踢了他两下,仍是毫无反应,见他脸色苍白却如冠玉,口中喃喃呻吟,少女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麽娇嫩,我倒有点舍不得了,喂!兄弟,对不住了啊!」弯下腰时,少年身上一股恶臭难当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秀眉微蹙,忙掩住口鼻,眼珠由上到下将他打量一番,见他衣上染满烂泥,心中忍不住白眼直翻:「你是掉进泥巴坑理了麽?想臭死本姑娘!」她自少年手中拿走钱袋,一掂重量,方觉袋里空荡荡的,歪着头暗忖:「既是个空钱袋,送他便是,为何还要抢回来呢?」忍不住好奇心驱使,将钱袋打开一探,袋底四个以灰色丝线绣上的字猛然落入她眼底。
後方那人匆匆赶至,见少女直直地盯着钱袋细究,心头一震,忙劈手夺过,喝道:「好个贼姑娘!竟也和那小贼一样,觊觎我的财产!」少女听他声若洪钟,浑然不似方才武功全无的模样,又见他发冠整齐,脸上除了两撇淡淡的八字胡外,并未沾染尘土,显然是提着内力追赶那少年。看着那副说谎不脸红的表情,少女心中不由暗笑:「装的挺像模像样的,呵呵!我且试探试探你!」她拿眼瞅着那人,翘着嘴无辜说道:「谁跟那破乞丐是一夥的?我就是...就是好奇你不要命的抢一个空钱袋干什麽?」那人闻言一惊,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拳头攒得紧紧的,面上仍作若无其事,道:「这钱袋乃我随身之物,我视若珍宝,自然不许任何人夺走它。」少女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脑中却飞快思索着,随後又掩口笑道:「那你可真对它一往情深,还给它取了『朝花夕拾』这样好听的名字,里头还写着一串文字呢!叫什麽......」「姑娘!」那人按捺不住,终於大声喝道:「莫要太过口无遮拦,有些话,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他瞥了那少女一眼,目光忽然在她腰间一落,想开口说些什麽,又想到自己方才之言,终是收回眸光,抬步远去。
那少女得意地看着那背影,嘴角轻扬,拍着手笑道:「真没耐性!才几句话便暴露了。」心中却忖:「好在已经记住内容,日後再从师父那儿套出他身分,嘻嘻!若此人真是高手,师父您可要对我另眼相看了!」复看向那倒地不起的少年,忍不住又颦起柳眉,叹了口气,无奈道:「虽然不知道你是怎生晕倒的,不过...唉...我还是救你吧!」
「想不到,偌大的长安城竟有这麽一处地方。」少女在城郊一座荒岭上,寻得一湿气弥漫的山洞,而那少年躺在一方爬满青苔的大石上,依旧昏迷不醒。周围静悄悄的,只在洞穴深处捎来一声又一声—山里的幽泉滚滚,时而似鬼魅嚎叫,时而似虎狼哀鸣,少女抱腿蜷缩在洞内一隅,这声音直听得她头皮发麻,连呼吸都不敢稍加用力,她有些後悔了:「我怎麽带他来了这种地方?」,但既然要救,便得救到底!少女闭上眼,试图让自己睡着,好让意识远离这阴森的地方,「洞里的兄弟们,不是我故意要打搅你们的安宁,我也是无意间寻到此处,你们...你们....啊!」伴随一声清脆俐落的巴掌,洞中四只大眼相瞪!
少女背脊僵直,愣愣地看着他那高高种起的左脸,竟一动也不动,「咳...」那少年用力的清了一下喉咙,她这才一个哆嗦反应过来。
「对...对不起啊...你没事吧?」「你看我像没事麽?」少年揉着半边脸颊,眼里尽是不快:「一个小姑娘,手劲居然那麽大!」少女被他瞪得有些不自在,且他身上的恶臭不断往面上扑来,若没看清,真会觉得他便是这洞里暗伏的鬼魂,她微微别开脸,低声道:「真对不住,你方才一拉我裙摆,我以为......」少年听她声音愈说愈细,脸色惨白,眼角还隐隐噙着泪,立时明白怎麽一回事:「原来你怕鬼啊??「我才没有!」见他面带戏谑地看着自己,少女不由得反驳,但,转念一想,她忽然又害怕起来,眼神一阵飘忽,却仍不甘示弱的瘪了瘪嘴,说道:「其实...我以前是不怕的,不过是因为你故意吓我!」「是麽?」「当然!何况你浑身一股臭味,更容易让人误会的!」见少女越说越有理,那少年忍不住想剉一剉她的锐气,遂调侃道:「可你叫声这麽响亮,里头那些鬼魂说不定都被你唤醒了,正在看你呢!」「你你你...你别想吓唬我!本姑娘可不怕!」嘴上说着,她却已缓缓向洞口挪去,眸光还有些胆怯的往洞内溜了一圈。
「不过...你身上为何散发恶臭?」少女漫不经心地问,欲悄悄转移话题,「我......」少年貌似不愿回答,挠着头皮说道:「就是几天没洗澡了...你闻闻这个吧!兴许会舒服点。」他递给少女一个香囊,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少女见那香囊绣工精致,布料极好,绝非眼前之人能拥有,「这东西不是你的吧?」此时少女已浑然忘却洞内的可怖,反而起了试探对方的鬼心思,怎知那少年忽地耳根发红,腼腆说道:「是她的。」
少女愈发好奇,笑着追问道:「她是谁?」那少年猛地满脸通红:「方才追我之人,他有个女儿......」「哦!莫不是...你把人家女儿拐跑了,那人盛怒之下才来追你的?」少女仍和他开着玩笑,心中却备感疑惑:「此人语带遮掩,神情扭捏,必是在隐瞒某些事情。」
「胡说!你莫要折辱聂姑娘!」话一出口,少年方觉自己说漏了嘴,忙补充道:「这...这是我央她给我的!」少女虽被这一串不着边际的话弄得不明就里,仍是听出了些许端倪:这少年定是卷入了某件大事!且不说这番话是真是假,但凭他的语气,便知此事非同小可。少女生怕无端受了牵连,便摆了摆手,假装不在意地说道:「无妨!我也不想知道你和人家有什麽瓜葛,嘻嘻...我还有要事在身,若无事...我便走啦!」也不待他说话,少女一个箭步跃上马,双腿一夹,头也不回的往山下奔去。
那少年腾地起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马蹄扬尘......
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