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长门柳 — 楚服

昏暗幽湿的掖庭诏狱中,光线通过狭小的窗投进来,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楚服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光照不到她身上,因为带着重枷和锁链,她并不能随意动作。以往的华贵绸缎深衣,是不配她这般的罪犯享用的,便只剩一身破旧囚服,残存着酷刑之后的裂口和血污。

她身上曾皮开肉绽的地方已经开始结痂,不再流血,但流血的痛苦是一时的,结痂和身体的内伤于她而言是另一种痛苦的折磨。

不过这些痛苦于楚服而言并不会长久,她已经知晓自己最后的结局,很快就会获得永恒的解脱。

闹市枭首,就是自己的归宿。

楚服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位年轻帝王的样貌,薄唇凤目,带着棱角分明的深不可测。他野心勃勃,狠厉坚决,影响到他前进步伐的人,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摒弃。他仿佛是天生的帝王,深沉隐忍,伺机而动,一旦出手,便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杀伐果决。

败在这样一位帝王的手上,楚服不觉得可耻,反而有种对手如此强大可敬,自己的落败是一种势均力敌的痛快。

一个女巫,如何能与帝王相提并论?

这番话若被那皇帝身边任何人听到,都要斥责自己大逆不道,对天子不敬。但楚服不在乎,自己本就是大逆无道的罪名,这番话才称得上这样的罪名。

楚服于巫术上颇为精通,是其师手下最为出色地继承衣钵的弟子,不然她也不会被人引荐给馆陶大长公主,最后能入椒房殿,为陈皇后行事。

但是楚服和她的师父,乃至其他同门都不一样,她从来不相信那漫天的鬼神。巫术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种可以换取金钱权势的术。凭借巫术,她可以一跃而上,享受那些从前不敢奢想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显赫地位。

若当真有鬼神,楚服早就可以把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恶吏咒死了,何须之后凭权势动手。

大汉如楚服这样的人极少,好鬼神蔚然成风,而巫者交通鬼神,颇得人敬重。

因为有这样的氛围风气,楚服才能凭借巫术大展拳脚。人活一世,必要顺势而为,于风口浪尖搏一程荣华富贵。

楚服向来很实际,权衡利弊,自己搏一搏能得到的东西,就不会放过。

仁义道德,皇权威严,于楚服而言都不及手中切实握着的利益。

而今下场虽说凄惨,她也不懊悔,她是一个赌徒,由巫术得之,由巫术失之,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昏暗的掖庭诏狱,沉重的枷锁,拘得住肉身,却拘不住灵魂。

楚服安静地任思绪驰骋。

无论怎么想,还是绕不开椒房殿那位愚蠢娇纵的女人。

楚服想到这里,嘴角不禁微微扬了起来。

多亏了陈皇后,自己才能享受之前的一切恩宠权势。

陈阿娇,出身显赫,是大汉开国功臣堂邑侯陈婴的后裔,现堂邑侯陈午和馆陶大长公主刘嫖的女儿,是如今皇帝的妻子,大汉的皇后。

却偏偏蠢不可及,做了十多年的皇后,还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皇后。卫夫人得宠有女,而陈皇后膝下一直空虚,不得帝心已久,却还要仗着地位去和卫夫人硬碰硬,最后只能把自己碰得离皇帝越来越远。

抛去其他因素,楚服实在敬佩卫夫人,一个卑贱的平阳侯府歌女,凭着运气和实力,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在后宫之中,仅是表面上不及皇后。

温和恭顺,进退有度。

与素来骄横如夏日烈阳的陈后相较,是更让人沉醉的温柔春风。

卫夫人亦是敢于趁势而为的妙人,且行事心思要比楚服更加缜密谨慎,楚服预计,卫夫人将来的尊贵,远胜于自己。

若非立场不同,楚服也真心想和卫夫人这样的高手交流一下心得。

只是在这样的帝王,亦或说这样的男人身边,楚服并不觉得卫夫人能一直长袖善舞,安稳而终。

当年他封太子后来登基为帝,便倚仗了馆陶大长公主的威势,有着这份恩情,今日的馆陶大长公主也比不上往日,和陈阿娇自小相识的情谊,也是说厌倦就厌倦了。

这本是人之常情,可这样的情在帝王身上,夹杂了太多别的东西,便给旁人带了太多危险。

况且依附他人而得到的,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迟早也会失去。

楚服本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些是轮不到楚服操心的事,她轻哼了一声,笑自己多管闲事。

思绪从卫夫人身上飘走,她不禁又去想陈皇后。

蠢是蠢了些,但陈阿娇,实在也是不能被苛责的。楚服知道,如果不是她这样的性格,也没有自己上位的机会。

她是一个被自己骗了的很好的主顾。

楚服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这么想。

陈阿娇虽然娇蛮,可是也怪不了她。她出身尊贵,父亲是侯爵,母亲是公主,自小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馆陶大长公主现在又被称为窦太主,是从了母亲窦太皇太后的尊称。窦太主是先帝景帝的同胞姐姐,窦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儿。景帝期间,她有着母亲的宠爱和弟弟的纵容,是京城尊贵至极的人物。有着这样的母亲,阿娇从小就不知苦为何物。

除了显赫的家世,陈阿娇还有一个与自己才貌相当的年轻有为的丈夫,她的丈夫,又是全天下地位最高的人,一个帝王。他们之间确实是有感情的,他信守承诺立她为后,他也曾对她宠爱有加,琴瑟和鸣,相对欢喜。幼时他的一句“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让她心弦撩动,从此眼里再容不下旁人,也是这句话,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肯面对二人已渐行渐远的事实。

陈皇后不像楚服或卫夫人出身微贱,从小就没有受过委屈,只要是她想要的,身边人使尽手段也会献上来。这样的陈阿娇,不需要温柔恭顺,不需要处处算计,只要一开口,就能得到想要的。

她的父亲,虽然贵为堂邑侯,却也不敢和她的母亲作对,常常低眉顺眼,恐怕惹了她的母亲生气。在陈阿娇眼中,她的父母是恩爱夫妻,人间佳偶。受她母亲的影响,她活得过于恣意泼辣,而不能懂男人需要女人的那几分温顺。

性格使然,她就是这样的人。

楚服虽觉得她蠢了些,可也不得不承认,从未见过如阿娇这般纯真炽烈的女子。

纯真到自己常常不忍再骗她,炽烈到自己的心魂常常被她灼伤。

初次和陈皇后相见,她在池边喂鱼,着一身绀色交领袿衣,身边随侍着两个侍女。

她在喂鱼,却也不在喂鱼。她从侍女举着的漆盘中,捻起些许鱼食,却不着急扔下,望着鱼池出神,之后才缓缓把鱼食洒下。

光影之下,鱼食以一个优美的弧度落入池中,她的表情看不真切。

楚服跟在引荐人的身后,不敢逾越,只能远远在一边看着她。

后来她觉察到楚服她们的到来,便停了手中的事,转身看向她们,示意她们上前。

楚服这才看清陈皇后的容貌,她并未浓妆,只是略微施了些粉和胭脂,衬得气色好些。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以金簪绾成高髻,戴着琉璃耳铛,黛眉入鬓,杏眼如波。

不是以皇后的气势逼人,以而是属于女子的美丽吸引了楚服的目光。

楚服这才发现,这个因失宠和无子而焦头烂额的皇后,也正值盛年,虽青春不再,可仍旧胜过她曾经见过的美人一大截。

宫中美人如云,不是虚言。

但是这样的美丽,却被巨大的哀愁笼罩着,楚服激动且紧张的心情也因此得到平复。

陈皇后见了楚服和引荐人,语气疲惫地问:“巫术当真有效吗?”

引荐人回的话,楚服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皇后眼中如深井古水,无波无澜。

她仍旧美貌,仍旧年轻,仍旧尊贵,可内里如枯木一样慢慢朽烂。

这样奇特的共存,让楚服惊诧。

一个衣食不愁,地位尊贵,不知疾苦的女人,却如何会比一个历经世间苦难的村野妇人更早地丧失生气?

但楚服心中没有过多的怜悯,如陈阿娇这样的人,早就是人上人,拥有的东西那么多,哪里需要自己一个女巫的怜悯。

自己的目的很简单,获得陈皇后的信任,为自己谋利。

陈皇后比楚服想象中更好糊弄。

在楚服略显身手后,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信任着楚服。

陈皇后是真的信任自己吗?

楚服并不知道,也许自己是她最后的希望,真假早已不重要,因为这是唯一的救命绳索。

她实在是太爱太在乎她的丈夫了。

也许她想争宠除了想要回丈夫的爱还想要稳固家族背后的权势,可是抛去一切,她首先还是爱她的丈夫。

不是作为皇帝,而是作为夫君。抛去权势、地位,她深深执迷于这个人。

皇家之中,竟能有把情爱看得如此重要的女子,也不知该说她是天真还是愚蠢。

情爱之事,楚服从来不感兴趣。她深知除了自己,这世上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被不顾一切地托付。把自己的人生依附在别人身上,纵使那人看上去是良材乔木,也不过是彻头彻尾的骗局。情爱是这骗局里的一环,让人迷失了自我,轻而易举地把自己赤裸地交出。

楚服不懂这世间为何会有女子为爱殉情的故事,她觉得不珍惜自己性命的人才是最愚不可及。

没有什么东西,比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更加可靠。

但楚服没必要去评价陈皇后,只需要完成她的祈求。

最初陈皇后的愿望,是有个孩子。

陈皇后被没有孩子这件事折磨了许多年。自从嫁给皇帝,多年来她一直无所出。一开始她有母亲的庇护,有夫君的宠爱,夫妻二人也正年轻,无子不必过于计较。但几年之后,皇帝羽翼渐丰,势力稳固,就逐渐对她没有那样上心。因为无子,皇帝的同胞长姐平阳公主,就仿效当年馆陶大长公主向景帝进献美女的旧事,也向皇帝献美女。建元二年春三月的那次,还是平阳侯府歌女的卫夫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皇帝瞧上了。

陈皇后最初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小歌女的威胁,但后来这个小小的歌女得到大幸而有孕,就彻底点燃了陈皇后的嫉妒,和求子的迫切愿望。

陈皇后的嫉妒,反而把自己推得离皇帝越来越远,而费劲手段求子,甚至豪掷九千万钱给善于此道的医者,最后也是一场空。

建元六年窦太皇太后去世,使得陈皇后最有力的靠山崩塌,馆陶大长公主的威势也不如从前。

一夕之间,陈皇后似懂非懂地理解了人间冷暖的含义。

夫君和子女,这两件事第一次让她知道了,世上有她怎么求都求不来的东西,这些无关权势,地位和金钱。

陈皇后决不能甘心,自己堂堂一个出身贵族的高门女子,岂能落败于一个歌女。

嫉妒让她锲而不舍地敌视着卫夫人,让她持之以恒地四处求子。

她甚至曾经因为嫉妒愤懑,多次寻死觅活。她不是真的想要死去,皇帝也如她所愿地赶来看她,关爱她,可过后,就是比之前更冷上几分的疏离。

像这样在后宫大闹了几次之后,本来就不像从前那样爱她的皇帝愈发冷淡。卫夫人则有孕生女,愈发红火,而椒房殿则愈来愈冷清,倒像了冷宫。

皇帝不召见她,不看望她,两人见面越来越少。没有皇帝,只凭陈皇后一人,怎么也没办法有孩子的。

有个孩子的愿望,由于这样不可抵抗的因素,在陈皇后心中逐渐冷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炽热的愿望——再次获得丈夫的宠爱。

陈皇后不懂曾经深爱自己的丈夫为什么现在会对自己这样,她不愿意去相信丈夫的变心,只觉得一切都是卫夫人的阴谋诡计。

她没有办法去恨皇帝,只能下意识地逼自己去相信,卫夫人是导致一切变数的搅局者。只要没有卫夫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皇帝还会是那个“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的青涩少年。

楚服听陈后所言后自己揣摩,心里发笑。到底是多蠢的女人会相信一切的错误都在第三人身上,而自己的丈夫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瑕疵,只是一时行差踏错,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人是不可能一成不变的,变心就是变心,没有第三人,他的心也会变的。

不过后来楚服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单是因为蠢。因为陈后的身家性命,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依附于她的丈夫的。她的丈夫的命令言行,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甚至自己的母族,而卫夫人不会。陈后没有割袍断义的勇气,又沉溺于从前美好温柔的幻境,爱恨和恐惧交错,让她只能这样选。

楚服精通各种巫术,这样的愿望不难。但是当楚服斟酌着提出可以诅咒卫夫人的时候,陈皇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楚服,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扭头看向一边,沉思了良久,才说:“那卫子夫再怎么可恨,也不至于这般……她毕竟是公主的生母……何况我陈阿娇,也不至于如此无耻,用害人的手段为自己争宠。”

虽然陈皇后从来没有明说过,但楚服觉得,她潜意识已经知道,变心的是她的夫君。

除去一个卫子夫,也会有李子夫,张子夫,王子夫。

根本所在,是她的夫君。

最后,楚服提出了建立神祠向神灵献祭,以求借神明之力,使皇帝回心转意的方法。

这种方式不需要付出太多的代价,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命,也不需要伤害任何人,只要自己献上贡品,诚心祈福,就可以达到目的。

如果没有成功,就是心不够诚。

另外,炼制丹药服用,也有效果。

陈皇后欣喜若狂地接受了这些方法,仿佛在一片黑暗中,重新拾起了光彩。楚服的巫术给了她无穷的希望,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古井无波,寂寥哀伤。

但是巫术,在后宫是不能上台面的,况且又是为了复宠这样的目的。所以相关的一切,陈皇后等人都妥帖地进行了隐瞒。

她先是日日查看神祠的建成情况,建成后,就日夜诚心入神祠祭祀祷告。世上对神明最诚心的祭司,恐怕也不及她。同时,也不忘服用制好的丹药。

女人的执着,有时候相当可怕。

如此祷告三个月,没出现什么明显的变化。

楚服劝她不要急,一切都不能片刻成功。

陈皇后原先的欣喜,却总是会被时间一点点地磨平。她又小心谨慎、微带期冀地问这个自己无比信任的女巫,还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让效果更显着。

这两招就可以够自己吃很久,楚服这个素来黑心的女巫原本可以轻飘飘地拒绝陈皇后的请求。但是看着她几分小心,几分希冀的眼神,尊贵的大汉皇后这样的恳求自己,又想到自己从陈皇后处获得的荣宠富贵,楚服想自己该对这个好主顾多尽些心力才是。

可是据楚服所学,不害别人,还能有效的方法,仅剩下一条媚道之术。那一条虽不害人,但却相当胆大妄为,逾矩僭越。

但楚服素来就是个赌徒,赌得越大,赢得也可能越大。

楚服考虑良久,最后诚惶诚恐地跪下,先请陈皇后恕罪,才低声提议,由巫者扮作男子模样,作为皇帝的替身,和陈皇后一同饮食寝居,如夫妻般相处一个月。如此摹仿皇帝,可使皇帝回心转意。

陈皇后一时被这个建议噎住,忘了责骂楚服胆大妄为。

当楚服正准备否定这个建议为自己请罪的时候,却听见陈皇后幽幽问道:“那个巫者,由你来扮吗?”

“皇后但有所愿,楚服无不尽力。”楚服恭敬回道。

陈皇后望着楚服许久,忽然笑了,既欣慰又凄婉:“楚服,幸好在这后宫里,我有你。”

楚服心里莫名被皇后的坦诚刺痛了。

若是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残忍的骗子,这一切的巫术不会有效果,她会怎么样呢?楚服想,再坏的结局也不过自己以命相抵,何有所惧?不过在此之前,她却私心想让皇后在谎言里呆的久一些。

那时的楚服无法得知,这是个改变自己一生决定。

现在楚服努力回想,却也记不清一切到底从哪里错了,也许从最初她为了利益而入宫见陈皇后,就错了。

椒房殿内外都被陈皇后打点妥帖,不会有人往外泄露秘密。

一开始,楚服扮作男装与陈皇后相处,两人都拘谨得很,言谈举止十分生硬,不似往昔两人来的融洽。

陈皇后除了对皇帝,再没有对其他“男子”如此上心,即使她把这个人当成自己的丈夫,但毕竟是假的,是另一个人。楚服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可是面对陈皇后,却是意想不到的紧张和胆怯。

陈皇后先带着她熟悉椒房殿的所有布置,两人并肩而行。楚服忍不住用斜光去打量身边的陈皇后,她的下颚形成一道优雅的弧线,直延伸到她的耳朵。镶着红宝石的耳铛随着前行的身姿而一晃一晃,楚服有些担心她的耳朵会不会累。在红宝石的衬托下,她的皮肤白皙胜雪。

她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到陈皇后的侧颜,真是好看。

陈皇后一边引路一边向楚服解释,忽然注意到楚服的视线,就侧过头含笑向楚服问:“怎么了?”

“没什么,在认真听皇后说。”楚服压住心中的惊慌,平静地回答。

陈皇后很美,也很独特。楚服说不清楚独特在哪里,也许是她步履行止从来稳健从容,也许是她饮茶用膳的姿势极符合贵族风度,也许是她虽有皇后之尊,却偶尔也对楚服眨眼偷笑。

她守礼,却不同于宫中的其他人那样刻板拘谨。她不守礼,却行为处事皆有一股贵族的气度。

她似与宫中众人都相同,但宫中无一人与她相似。

楚服高估了自己对这样的美的接受力。以往二人虽然亲近,可以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楚服可以无视自己面对皇后的一丝心神恍惚。但现在距离被打破了,楚服愈发觉得,即使陈皇后已经不被皇帝所珍视,但她实在是总能在某些场合,精准地让自己情难自禁。距离稍微近些,楚服的呼吸就会不易察觉地加重。

楚服第一次拥有这样心烦意乱的体验,她害怕了。

她见识的多了,自然也知道,这种体验约莫是被自己所厌恶的所谓情爱。

只是自己,如何会对一个女子产生这种感觉?

活了这么多年,楚服早就觉得自己不可能上情爱的当,可是偏偏面对陈皇后,她方寸大乱。

对男子从来不曾这样,可是……为什么对女子会这样呢……

楚服努力想,怎么也想不通,她最后安慰自己,是入戏太深而已,不真正入戏,这巫术也不能发挥应有的效果。

楚服这样调节着自己的心情,渐渐好像也适应了。

陈皇后从来没有察觉楚服的心理变化。

在二人渐渐的相处之下,彼此的关系的处理也驾轻就熟了。

陈皇后似乎也逐渐入戏了,她好像把扮作男子的楚服真的当成那个自己挚爱许多年的丈夫。

把多年来无处发散的温柔和体贴,一股脑地都倾倒给了这个只是替身的假丈夫。

“你听过编钟吗?”某次,陈皇后心血来潮,站在编钟旁问楚服。

楚服回道:“宫中编钟,未曾听过。”

“那你在这好好坐着,我敲一段给你听。”陈皇后把楚服拉到一旁坐下,随即起身站到编钟旁。

“皇后会编钟?”楚服惊奇道。

陈皇后拿起钟锤,正经道:“那是自然,技艺十分高超。”

闻言,楚服露出十分佩服的表情,原来陈皇后是深藏不露的多才多艺。

陈皇后瞧她的样子,却自己先撑不住笑了:“骗你的,我只会一小段,幼时觉得有趣学的。偏偏只有你当真。”

楚服不由得也跟在后面笑。

待笑声渐止,陈皇后当真拿起钟锤,转过身面对编钟,认真地敲了起来。

楚服见她身姿摇摆,长发跟着一起左右晃动,身影煞是窈窕动人。那编钟一声一声,敲进楚服的心间。即使有几个地方敲错了,楚服也觉得无伤大雅。

“怎么样?”一曲毕,陈皇后转头问楚服,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的笑。

楚服不算违背良心地回答:“好听极了。”

被人夸赞,陈皇后得意洋洋道:“算你识货。”

随着二人的相处,陈皇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明媚,不再像以前那样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她开心的时候,甚至会在院中小跳一曲舞。楚服见她长袖翩跹,笑魇如花,才知道一直如夏日烈阳似的陈皇后,也会柔软温暖如春风。

看着陈皇后变开心,楚服心里既欢喜又害怕,还有仿佛百爪挠心的痛苦。

眼前的陈皇后有过于致命的魅力,楚服完全不喜欢从前那个活在痛苦里的陈皇后,她不想让皇后回到过去的样子,可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

她能做的,只有把这个假象,织得更精美一些。

她可以逃跑的,她本应当逃跑,这样才能把已经拥有的金银财宝永远变成自己的。但是这张网,楚服把自己也困住了。

面对楚服,陈皇后有天真烂漫,也有肆意的小性子,有时一些小事,就偏要和她置气。

这样的情况下,楚服就拿出十足的耐心,温言劝陈皇后不要生气,劝着劝着,陈皇后反而会先忍不住地笑起来。

看着陈皇后莫名其妙又笑起来的样子,楚服也总是只能愣愣地露出笑容。在此情景,楚服忽然在心里想,如果陈皇后嫁的不是皇帝,而是任何一个比她地位低一点的男子,都会要幸福许多吧。

楚服艰难地承受着陈皇后对自己的友好和善意。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只有一个月的,终将会结束的戏而已。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心里只有那个自小便钟情的男人,自己不过是个女巫,现在承受的,只是皇后原来对她的丈夫的爱意。

是的,自己是个巧言令色的窃贼,偷的是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

楚服不停地警告自己,不要再往里面深陷。

直到那个夜晚。

楚服和陈皇后像以前那样同榻而眠,原本的僵硬到现在因为习惯和熟悉,二人都放松了许多。

那是个普通的夜晚,两个人如往昔一样睡前闲聊一会儿后,就各自睡了。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楚服觉得自己身上有些重。

她醒过来,却发现是一只手环上了自己的腰。

侧头向陈皇后看去,却因为抱住自己,她整个人离自己都很近。

即使是半梦半醒间,楚服的心也不禁一滞。

眼睛适应了黑暗,她可以很近地看清陈皇后的脸。

她很香甜地睡着,呼吸平稳和缓,是卸下所有压力的宁静。

她没见过这样的陈皇后,感觉自己的思绪都静止了。

她看了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想看出什么,可是她就是想看,就是看不腻。

她不想把自己的眼睛挪开。

这里只有她和陈皇后两个人,没有旁人。

四周很静,静得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在这一刻,楚服把一切都忘记了,身份,权势,金钱,椒房殿,皇帝,皇后,女巫……这一切楚服都不能记起来了。

她只记得自己是楚服,自己身边的女子叫陈阿娇。

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眼睛湿润了起来,她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楚服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

最后她强迫自己挪开眼睛,伸手去把陈皇后的手移开。

用力去把她的手移开后,陈皇后好似低声嘟囔了什么,翻了个身。楚服以为她醒了,可是并没有。

楚服舒了口气,准备再睡。

可是还没有等楚服睡着,陈皇后好像睡不踏实,又翻了个身,手又轻轻松松地环了过来。

楚服看着自己腰上又搭过来的纤纤玉手,哭笑不得。

过了一会儿,楚服伸手,好奇地想去触摸陈皇后的手。

伸到一半,楚服的手停在了半空,她陷入了深思,可是最后,她还是决然地将自己的手覆在了那只白玉手上。

呼,挺温暖的,楚服想。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那多好啊,阿娇。

楚服在这一刹知道自己不可救药了。

楚服这才知道情爱的毒有多蚀骨,可以让自诩冷静的人无视身份地位的差距,无视两个女子的自然伦理,无视种种不可能,不去想种种可能粉身碎骨的后果,只想着眼前的人,能幸福。

阿娇。

楚服的眼睛,也不可救药地湿润了。

三管齐下的方法,竟然奏效了。

十几日后的一天,也不知皇帝是觉得好久没见陈皇后有些愧疚,还是一时兴起,竟破天荒地来到了椒房殿。

陈皇后听了大喜过望,唤人仔细梳理打扮。楚服知道没有自己的事,便请示退下。

陈皇后欢喜地看着铜镜,里面映出了楚服的身影,她喜道:“楚服,你的方法可真有效!”

即使陈皇后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苦闷,可是楚服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样真心实意。她恭谨地回答:“恭喜皇后,这都是皇后自己诚心发愿的结果。”

“你的功劳我不会忘的!”陈皇后笑道,然后摆了摆手,让楚服退下。

那一天,帝后相处甚是融洽,皇帝留宿于椒房殿。

留宿代表什么,楚服也很清楚,况且他们是多年的夫妻了,有什么不能做的。

楚服很想为陈皇后开心,可是她发现自己笑不起来。

她躲了起来,喝了两口酒。

苦酒入喉,让心里没那么难受,更容易睡着,同时她也不敢多喝,怕自己酒后失言。

有些事,她已经决心永远烂在肚子里,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许是一夜温存,让帝后二人寻回了些年轻时的感觉,此后几天,皇帝都来了。

椒房殿仿佛拥有了无穷的活力,这几天的欢声笑语要比往日都多。

楚服实在应该开心的,这意味着自己将受到陈皇后进一步的信任和倚重,从皇后处得到的权势和金银赏赐,将会更多。

这很值得开心的,楚服拼命这么想,最后似乎真的开心了起来。

但是好景不长,皇帝来的最后一天,帝后二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皇帝拂袖而走,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陈皇后事后又懊悔不已,亲自到皇帝面前认错,又嘘寒问暖,但皇帝太忙,没时间管她,她吃了闭门羹,只能讪讪地回来。她先是天天伸长了脖子坐立不安地望,但是从早望到晚,也没有望到皇帝。

如此几天之后,陈皇后明白了,皇帝又像以前那样,要冷落她了。

她又召见了楚服,要像以前那样,三个巫术同时使用。

如楚服所料,她得到了陈皇后更多的信任和赏赐。

陈皇后又开始了日夜祭祀祝祷,服用丹药,和男装楚服相伴的日子。

这次却不像从前那样有效,进行了将近一个月,陈皇后没有等到皇帝,等到了卫夫人再次有孕的消息。

皇帝大喜,日日去卫夫人那边,还要大宴宫人,更无暇顾及陈皇后。

这个消息如平地惊雷,震得陈皇后失魂落魄。

陈皇后直言拒绝出席宴会,皇帝也不挽留,极爽快地同意了。

如果陈皇后真的去了,搅扰了宴会的洋洋喜气,反而麻烦。

宴会那天,陈皇后呆呆地坐在椒房殿的窗边,看窗外的月亮。

楚服担心她着凉,给她披上了一件衣服。

猝不及防的,陈皇后握住了楚服的手。

冰冷彻骨,楚服不知道她的手怎么会这么冷。

“为什么呢?”陈皇后转过头看向她,“为什么我和他,不能永远像从前那样,不能像我的父母一样?”

楚服才发现陈皇后已是满脸泪痕。

“皇后,”楚服耐心劝道,“陛下他……毕竟是天子。”

“呵,天子……”陈皇后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楚服不记得那晚陈皇后哭了多久,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呜呜咽咽或者是无声地流泪,却比任何嚎啕更让楚服心里难过。

那天弄到很晚,陈皇后才睡了,睡之前,她拉着楚服的手说:“楚服,你不要走。”

楚服任她拉着,回答:“皇后,我不走。”

“我睡着了你也不要走。”

“嗯,我不走,会一直在这陪你的。”

“楚服,你真好。”陈皇后难得地浮现了一丝笑。

这抹笑却让楚服的心都揪了起来。

因为大哭了一场,陈皇后拉着楚服的手,很快就入睡了。

楚服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任陈皇后拉着,手麻了也不管,就这样趴在陈皇后的床边睡着了。

楚服还是那个狠心无情的楚服,她在这期间,利用皇后的威势,想方设法地把当初害自己家破人亡的恶吏逼死了。但是,她面对陈皇后,总是有无限的柔软。她还是变了。

从那天后,陈皇后不再念叨着皇帝。

她依旧祭祀,依旧服丹药,但都不如从前那样上心了,只有和扮作男子的楚服,越来越亲近了。

旁人看来,二人真相爱若夫妻了。

可是楚服深知,这一切都是假象,陈皇后不过是把失意,寄托到了自己身上。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陈皇后和楚服相对而酌,喝了些酒。

因为外面景致很好,陈皇后心里也高兴了起来,多饮了一些。楚服自己怕醉,不肯多喝。

陈皇后虽然喝了一些,但也没醉,楚服扶着她到床上去。周围的人早就都退下了,房中只剩二人。

楚服服侍她上了床,帮她卸下首饰和外衣,陈皇后犹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些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楚服正忙着把外衣放到一边,转过身,却被外力拉扯,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床上,陈皇后借势上前,一手按着她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肩,吻了上去。

这一切让楚服措手不及,她全身都僵住了无法动弹,大脑一片空白,只木然地接受着陈皇后的吻。

略带苦涩的酒味从另一方的唇齿间传了过来,楚服仿佛也被酒灌醉了。

楚服虽然见识过亲吻,自己却从来没有感受过,至此间才知,吻有多令人沉迷。

对方的唇,香软甘甜。

楚服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她忽然被对方放开了。

楚服睁开眼,却见陈皇后坐在床上,回过神来一样擦了擦她自己的唇,然后抬眼望向楚服。

几分茫然,几分无措,几分期盼。

纵然立刻死在这里,楚服也心甘情愿。

楚服不做它想,当机立断地抛弃了自己所有的理智和决心,复又欺身吻了上去,那是她此生珍爱无比的唯一的宝物。哪怕失去一切,她也愿意。

她翻过陈皇后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一切都水到渠成地发生了。

在唇舌交缠的深吻中,衣服一件一件地被褪下,直到最后肌肤相触。

这一场吻热烈而持久,两人谁也不愿意放开对方,都拼命地向对方渴求着什么。

吻完之后,楚服已是把陈皇后压在身下,她意乱情迷地抬头看着陈皇后,对方脸上已有一层薄薄的细汗。

楚服不禁伸手抚过她的眉眼,低低地,充满爱怜地喊了一声“阿娇”。

陈阿娇双手环绕,紧搂住楚服,抬身又轻吻了一下。

楚服也抱住了陈阿娇,反过来落下数不清的热烈的吻,落向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面颊,她的耳垂,她的脖子,她的肩,她的胳膊,她的胸前……楚服充满耐心的,充满爱意的,吻遍她所见能触及的所有地方,吻着吻着将手摸索着向她身下探去……

在香汗淋漓之中,两人的粗喘呻吟相互交叠着,轻柔又激烈地,走向极乐的顶点。

在极高的欢愉中,陈阿娇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任何事,她不禁用力抱住楚服,在她耳边哭着一样,低声喊:“阿彻……”

楚服听了身体一僵,但只是一瞬,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双臂紧紧搂着陈阿娇,轻声道:“我在。”

“别走……”

楚服抚摸着对方的头发,轻轻笑:“我不走。”

楚服一直知道陈阿娇心里只有自小就挚爱到如今的丈夫,她心里不会有其他人,所以楚服不难过。

这么想着,一滴泪悄然从她的眼角滑过。

第二天楚服比往常要起的早许多,她穿好了衣服,又把衣服放到陈阿娇身边,然后退出了椒房殿。

这件事陈皇后没有再提,楚服自然也不会说。

一月已满,楚服向陈皇后提议期限已到,不必再继续男装陪在她身边,同时请罪,因为没有起到该有的效果。

陈皇后没有立刻回答,思考了一会儿,她才说:“想必是时日太短,没有效果,再延长一些时间吧。”

楚服再三请求不要继续,但陈皇后还是坚持再延长一段时间。

争到最后,陈皇后盯着楚服,微微生气似的问:“楚服,你也厌了我吗?”

楚服被陈皇后杀得溃不成军,败下阵来。她没有办法胜过她心爱的人。

楚服知道自己已经步入了不能回头的深渊,可是她愿意。

若真有鬼神,她可以祈求牺牲自己,让陈皇后得到幸福,可是世上没有鬼神。

于是她们继续过着这样的日子,相爱若夫妻。

她们一天比一天如胶似漆,一天比一天相亲相爱。

楚服知道她们二人已经入戏太深,可是如果陈皇后喜欢,她可以一直演下去,作为她挚爱的丈夫的替身。

楚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有私心的窃贼,已经能偷到自己所能偷到的所有东西。而她更进一步想要的,不如说她一直都暗暗想要的,是绝对不可能偷到的。因为陈阿娇已经把那样东西,给了替身真正的主人。

楚服已经知足了。她这一生得到了很多东西,而现在,纵然带着这些记忆终老,也值得。

她们还一起在椒房殿内种了一株柳树,陈皇后说,要一同看这棵柳树从小长到大,再用这棵柳树的柳条编花环。

楚服心里暗暗想,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她不敢去想象这样的日子的结束,但那天终究会到来。

那一天,所有的东西戛然而止。

皇帝怒气冲天地带着一队兵士围住了椒房殿,将椒房殿内的所有人都控制住了。

他们把椒房殿几乎翻了个底朝天,神祠藏不住,丹药藏不住,男装也藏不住。

兵士们把东西哗啦啦地搜出来,送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原先坐在几案旁,看了那些东西,重重地将几案上的茶盏果盘全部扫落在地,茶水四处喷溅,水果到处滚落。

陈皇后原先见皇帝不善的样子,隐约觉得不好,直到见了这些东西,才知道事情泄露,不禁脸色苍白,立马跪了下来。

也许是有人不经意泄露,也许是太过明目张胆被人怀疑。

皇帝斜睨陈皇后一眼,强压着怒气问:“皇后,你出身高门,如何会信这些害人的巫蛊之术?”

陈皇后头嗑到地上,不停地说:“是妾一时糊涂,但妾没有害人!”

“一时糊涂?没有害人?”皇帝冷哼,“利用鬼神,世上岂有不害人的巫蛊术?!除了你糊涂,也有小人在旁教唆吧?”

“是谁?”皇帝向前倾身,冷冷地问。

陈皇后不住磕头,并不回话。

“朕问你,是谁。”

陈皇后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额头上已经磕出了红印,道:“妾没有害人。”

“朕再问一遍,是谁。”

“此事,皆是妾一人所为。”

“呵哈哈,”皇帝冷笑了起来,“朕的好皇后,不仅信了奸人,施了巫蛊术,还想以自己的尊贵,为奸人避祸?!”

“陈阿娇!你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皇帝眼中有火。

陈皇后却不畏惧,一字一句道:“妾所言非虚,陛下该知妾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皇帝看着她怒极反笑,“你我夫妻十余年,我本也信你,可你竟用巫蛊术……堂堂大汉皇后,信那奸邪的巫蛊术……我如今也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陛下,妾虽骄横任性,无理取闹,却不会害人……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陛下不信?”陈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手都要抖了起来。

皇帝看她的样子,又坐了回去,揉了揉太阳穴,道:“人总会变的。”

陈皇后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服知道,她是很难过的。

“你不愿说,罢了,总会问出来的。”

“陛下要抓人,不如先把妾下狱,好好盘问。”陈皇后道。

皇帝紧皱起眉:“陈阿娇,你不要太过分。皇后下狱,什么道理?让全天下看朕的笑话?”

陈皇后冷笑:“妾这个皇后,天下还有人信吗?谁不知陛下最宠爱卫夫人。”

“你还是恨她。”皇帝叹了口气。

陈皇后凄然笑道:“妾不恨她,妾恨自己,留不住变心的丈夫。”

皇帝猛然抬头,狠狠地盯着她,末了只道:“很好,很好……来人,把椒房殿除了皇后的所有人都带下去好好拷问。”

“陛下!”陈皇后拔下头上的珠钗,将尖头对准自己,“陛下敢如此,妾就敢以死明志!”

皇帝豁然起身,陈皇后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来人,皇后被奸人迷了心智,带到房内好好看护!”皇帝厉声道。

“我看谁敢!”陈皇后将珠钗尖头刺向自己的脖子,尖头锐利,已刺出了丝丝鲜血,而她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阿娇,你……”皇帝见了也不禁变了脸色,“你威胁我……我已然顾着旧情,你再这样,别怪我不留情面!”

陈皇后手持珠钗,毫不退步,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殿中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最后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身边黄门上前架住陈皇后。

而陈皇后情绪激动,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陛下。”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殿中有人出声,是楚服。

她朝着皇帝行了礼,不卑不亢道:“女巫楚服见过陛下。”

陈皇后握着手中的珠钗,看着楚服,难以置信道:“楚服……你为什么……”

楚服心里清楚得很,虽有期冀,但事已至此,陈皇后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皇帝的心意。椒房殿这么多人,总会有人说出来的。

此后的挣扎,除了让皇帝更厌恶皇后,让皇后受到更大的伤害,没有别的效果。

她逃不掉,那就不要让陈皇后受到更大的伤害了。

“皇后务必善自珍重。”

楚服对着陈皇后行完最后的礼之后,被兵士们粗暴地拖了下去。

离去之时,她犹能听到身后陈皇后凄厉的哭叫。

这样的结束,大致也是极其惨烈了。

此后,楚服被关进了掖庭诏狱,由侍御史张汤拷问。

张汤是颇有手段的。

当鞭子第一下抽在楚服身上时,她咬着牙不肯叫出来,可是第二下时,就忍不住发出声了。

太疼了,一下叠着一下,重复落在自己身上,楚服能感受到血肉的撕裂。

不止有鞭刑,还有些别的刑罚,譬如夹指。

第一次的时候她还能叫出声来,可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手上的剧疼不断刺激着她的脑子,她连喊也没有力气了。

疼到她不知道自己十根手指是不是都断了。

最初她还能感受到哪里受了伤,可是后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严重了,因为全身都在疼。

楚服没有办法,只能将一切和盘托出。

张汤听了楚服的供词之后,连说诅咒天子,大逆无道。

后来,楚服才知晓自己的罪名,是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

楚服不承认自己巫蛊害人,也不承认皇后指使。但搜出的那些物件,是可害人,也可不害人的。

重刑之下,楚服百口莫辩,不得已只能承认自己巫蛊害人,却绝不承认是皇后指使,只一句“皇后深爱陛下,绝不可能诅咒陛下”,说是自己为了权势蛊惑了皇后,皇后不知此术会害人。

如此拷问几天后,张汤得到了最后的供词,拿去呈给了皇帝。

楚服心里猜测,这样的供词合了皇帝的心意,因为张汤后来没有再来逼问楚服。楚服被扔在诏狱之中,好像暂时被遗忘了,过了好些日子,才知道自己被定了枭首之刑。

这期间,她没能见到其他人,也不知道陈皇后如何了。

之后,她通过送饭的狱卒,得知张汤忙着深究巫蛊案,听闻已经牵连到三百余人,而皇后,被禁闭在椒房殿,外人不能知道消息。

总归皇帝还是待陈皇后有情的,楚服舒了一口气。

这牢房总是阴阴的,地上墙上留有一些拖拽捶打和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前人受过什么折磨。

有些楚服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因为没有人驱赶,它们就明目张胆地爬出来,有的甚至爬到楚服脚边。那些虫子长得不好看,头上的触须晃来晃去,是寻着污秽和潮湿才会爬出来的虫子。有的时候,楚服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看到老鼠快速地从眼前跑过。

楚服不喜欢虫子,也不喜欢老鼠,可是至如今她也没有资格去讨厌臭虫老鼠。

她才是牢房里最残破污秽的物件。

她不知时间,不知外界,即使身体上的痛苦不能言说,但是所剩不多的时日她也无比珍惜,因为还能用来再回忆回忆旧事。

翻来覆去,她忆的最多的,还是陈皇后。

想着有关陈皇后的一切,她就能觉得自己不在牢房里,不与臭虫老鼠一同,还在春日的椒房殿里,一切还明媚舒朗,自己还穿着绸缎锦衣,身上毫无痛楚,还能与皇后相对而酌,还能与她一同游花喂鱼,还能见她言笑晏晏,还能听她再轻唤自己一声“楚服”。

在这样的回忆里,昏昏沉沉间,楚服就总能觉得自己心里有光,不是整个人都浸在黑暗里。

无法得到的东西会让人更加贪恋。一个念头诞生在楚服脑中,并反复盘旋,直到最后,最清晰的也是那个念头。

她想,如果能和阿娇再过一天那样的日子,就好了。

参考资料:

《汉武故事》:然皇后宠送衰,骄妒滋甚。女巫楚服,自言有术能令上意回。昼夜祭祀,合药服之。巫着男子衣冠帧带,素与皇后寝居,相爱若夫妇。上闻,穷治侍御巫与后。诸妖蛊咒咀,女而男淫,皆伏事。废皇后,处长门宫。

明沈德符《野获编内监対食》:武帝时,陈皇后宠衰,使女巫着男子衣冠巾帻,与后寝居,相爱若夫妇。上闻穷治,为女而男淫,废后处长门宫。

《史记外戚世家》:初,上为太子时,娶长公主女为妃。立为帝,妃立为皇后,姓陈氏,无子。上之得为嗣,大长公主有力焉,以故陈皇后骄贵。闻卫子夫大幸,恚,几死者数矣。上愈怒。陈皇后挟妇人媚道,其事颇觉,於是废陈皇后,而立卫子夫为皇后。

《汉书外戚传上》:初,武帝得立为太子,长主有力,取主女为妃。及帝即位,立为皇后,擅宠骄贵,十余年而无子,闻卫子夫得幸,几死者数焉。上愈怒。后又挟妇人媚道,颇觉。元光上遂穷治之,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楚服枭首于市。使有司赐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资治通鉴》:陈皇后骄妬,擅宠而无子,与医钱凡九千万,欲以求子,然卒无之,后宠浸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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