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晚秋,放眼能见的田作许多都已收获,也有些正搬运采收下来的稻回去加工的人群。大家都是同一村的,见到梅静宣时也十分热情和她打招呼。这个时候,几乎整天板着脸的她才能放松面部肌肉,嘴角时不时扬起。
「静宣你回来啦。」这时人群後头传来一女声,梅静宣看过去,发现是共耕田作里其中一家的姑娘,她又继续说道:「大部分的田都收割完了,等会儿先把收获扛到李家,今年商议完在他们家做。」梅静宣点头示意知晓。
秋收季节,各家都动员了许多人来田里帮忙,连小孩子都争先恐後要求搬运稻米等简单任务。一些体力好的人估计是已经割完稻了,正在一旁树下乘凉休息,梅静宣走近後先慰劳过他们,便加入扛稻的行列。
今年收获量似乎少了些,但还算是丰收。来回几趟搬完後,大夥儿合议今日份的作业到此,众人为明日厘稻方便,将收获綑成便於掌握的禾束,摆进老李家仓里免於风吹日晒,之後告辞。
各自散回家後,梅静宣还要在自家小菜圃里干活。除了摘点晚上要吃的菜叶,仍需施肥、捉虫、拔除烂叶等,待她回过神时已日落西山。
也不知家里的贵客午後时光打发的如何,这麽想着,梅静宣才发现自己似乎忘了给对方准备便於她饮用的水,於是加快脚步进屋。
不过在她见到刘熙时,担忧终於放下。原来对方也是如先贤一般为读书废寝忘食之人,看她拿着书的那股钻研劲,脸都要贴上去了。安下心後,梅静宣不停动作,直接烧水开始准备二人的晚饭。
梅静宣本身味蕾挑剔,有自己习惯吃的味道,即便现下条件难以允许,她也不想亏待自己。红苋水煮调味後她也磨了些蒜泥置於盘边,另外还剥了笋子。考虑到刘熙目前的饮食禁忌,对方的那盘她仅用少许豆酱和油炒过盛出,自己的则是加入经特别管道拿到从荆戎来的鲜红辣椒,将之切段,放入符合自身口味的酱、油、盐一同炒过,另外盛出。早前的山药仍有一些,约能再用两顿饭,於是她切了煮汤用的分量,其余收起。
刘熙再次从书堆中抬头,便闻到足以使人抛却礼节的饭香,肚子更直接发出空腹抗议,她略为羞赧地遮掩肚腹,然後才意识到是梅静宣回来了,正在厨房做菜。阖起书,她又发现案边不知何时摆上的水杯,刘熙拿起饮下,温度正适宜。饥渴感因些微的水分摄取疯狂涌上,於是她仰着脖颈大口喝完剩余的水。
梅静宣的家中藏书实在太具有阅读性了,甚至许多都不见得在京城能够买到。她所收藏的人物个志能给人与众不同的启发,文人诗作集也别於朝中大力推广的大赋那般要求对国家朝廷有所贡献,其中心思想几乎集中在非仅於表层而已的修性,因此与朝中造成之风气相较,这种书籍阅读起来颇感讽刺。
或许,这便是她难在京城见到如此书目的原因了……
「饭煮好了。」梅静宣从厨房探出头来,和刘熙对视,然後是一阵沉默。
「怎麽了吗?」刘熙颇为尴尬应道。梅静宣似乎也不自在,整个身子站出来,问说:「你想在这吃,还是到厨房饭桌?」话语间似乎是担心刘熙行动不便,然细观梅静宣的态度刘熙便发现,对方大抵是不太适应这样与人同饭桌的情况,更何况如此前来邀问。
考虑到自身该做的事,刘熙自然是摆出惯有的好相处模样,且带积极语气回应:「到饭桌上用吧,只是…要麻烦梅姑娘了。」面上的歉意正得宜,让人无法生出拒绝之意。梅静宣也没多想,直接上前搀扶刘熙到厨房用餐。
虽然气氛仍僵硬,但比起上午已有松缓。忽略掉这点,刘熙自然又是美孜孜地享用了梅大厨的一餐。
***
为进宫面圣,刘熙的步伐十分着急。突来的谕令,让本来安定无忧的刘府一众皆大吃一惊。大姊与小妹紧张担忧的表情并不会让刘熙原来便无虑的心掀起一丝波澜。她本就是刘府的奇葩。
领路的宫侍在门槛前停下,微微抬手示意刘熙的目的地还要再往里头走。已走过太多次而养成的习惯让刘熙踏过门槛之後直接闭上眼,再往前走个两三步後才慢慢睁开。她早和白家要好的同僚私下调侃过面圣时必经的这条「漆金显眼道」,初来的几次总是会被古典素雅的外观所骗,以致踏进门槛後被突来的金碧辉煌闪瞎眼。她们都看过好几位臣子在这差点跌了跤。
当然,这讽刺的称呼不能外传。虽然那心性不定的皇帝听了是不会直接砍了她俩的头,可不保证未来仕途还能走得顺遂。
经人通报後,刘熙终於来到皇帝面前。
戚皇周显是位除了国防军事方面以外,完全不须臣子担心的君主。比如即使其案上尚有数不清的章表奏议要批,他仍能在明天完成所有事并精神奕奕上朝听政。
自继位以来十三年,周显确实是位励精图治的皇帝,可同时好大喜功,这方面展现在他对外好几次出兵上。
身为中立派的刘熙,自然不会对此表达什麽,但依旧逃不过皇帝眼皮下仍容忍的派系斗争与欺压。拥武派的何氏与伊氏总喜欢藉出兵无败这点在议事时耀武扬威,於是朝廷仅剩的中立派──也就是刘熙与白家同僚──也只能放空自己的脑袋,看他们在那耍戏。
最起码本朝依旧无事度过三年。
「可好奇寡人唤你来此作何?」皇帝停下手上批阅的动作,表情一如在朝中那般难以猜测。作为玲珑剔透心代表,刘熙作揖,低头轻声回道:「恭候陛下旨。」
一阵沉默,然这是双方皆熟悉的相处模式,刘熙甚至连对方接下来会说什麽都能因此预料。
「果然寡人还是中意你这般话少之人。」周显说完还大笑了几声。
刘熙虽面色不显,或说是保持了惯有的微笑,可其实在这位喜怒不定的皇帝面前,她的心才最为疲累。既掌握自己的生杀大权,还难以猜测,刘熙在职场的三年间也差不多要对如此相处模式感到厌倦了。
「寡人认为,在朝中议事果然还得再多一些声音。」
刘熙脑袋快速运转,仔细思索皇帝所谓何意,可对方却直接道明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寡人命你,将三年前罢官隐居的梅静宣带回来。」
此令一下,宛若晴天霹雳。刘熙定身在那,思绪难以再转动,但不能错过皇帝给予的任何一丝资讯,她只能呆立在那弯身聆听。
「不管用何种方式带回都行。」
「寡人必须听到她给的意见。」
「在寡人统治这片天下之前,定要将她带来!」
若非知晓梅静宣是谁,听了这话,都要以为这是皇帝欲选为伴侣之人。刘熙头疼着应下,才终於逃离周显的宣鸣殿。
刘熙不禁在心中大骂周显无聊至极。顺遂久了,便想听听反对派的声音吗?简直无事生事!
这麽想的同时,刘熙只能接受命令安排,赶紧思考该用何方式将有名的隐士梅静宣带回朝廷。虽然是件麻烦的任务,但因着私心,她也不想将机会让予他人。
是的,於她而言,这是一次能与梅静宣深交的好机会。欲为国报效且听过梅静宣事蹟之士,一定都是其仰慕者,刘熙也是当中一员。可惜她生不逢时,中榜前梅静宣便退居山林了。
本来刘熙自有想法在辞官後去认识梅静宣,可现下皇帝丢来的任务,势必会形成她未来要面对的难题:背叛梅静宣。
不管是连哄带骗,还是以武力硬拖她至京城,刘熙与梅静宣必然将成为对立的两面。
刘熙在听到皇帝命令当下认知到了这点。若是…自己不想欺骗梅静宣,想与她保持和乐融融之势,那该做的仅有一件:改变梅静宣的想法。
可真有可能吗?
面对一位受创多次,成为史上头一位不满朝廷作为愤而辞官的人,自己真有把握能改变对方想法,将她带回京城?
刘熙无法肯定,甚至连一点信心也无。她自己都在听闻梅静宣隐居的消息後差点抛弃志向,跟随族人脚步没於世间无所作为。
经过无眠的一晚後,她仍收拾行囊踏上寻找梅静宣的旅程。
不管真正该给予梅静宣的态度是如何,刘熙扪心自问,她自己也是想和梅静宣做同僚的。不是同朝中大部分官员那样汲汲营营之人,刘熙想和梅静宣一起开创那能完成她们理想的朝代。於是她坚定走上了这条路。
好在寻找梅静宣的所在并非难事,百姓大多知晓附近住有怎样的官员,路上多多打听便能求得。刘熙从位在中原偏北的戚国国都一路打听来到中原偏南的偏僻小城,那份心念一直支持她走完这趟艰困的旅程,然在见到梅静宣之前,一切都还无从谈起。
自己究竟该如何说服对方?或者该直接表明来意?对方听了会作何反应?赶她出去?还是能坐下细细听自己阐述想法?
……对方会有可能经过三年隐居生活後,其实已经改变心意了吗?
在小城里,仅剩的钱财已不够她一个月的开销,若是不济她只能写信回家托人寄银钱来。这偏僻的地方甚至连钱庄也无,过着十分纯朴的生活,以物易物还在这盛行。
刘熙花了大笔钱替自己购置体面的衣物。换下风尘仆仆的装扮,过了几月光阴,她才又像个文化人了。
不知老天为她安排的路究竟算不算顺遂。进到梅静宣居住的小村庄,没过多久竟下起雨,未带伞的刘熙只能小跑至能避雨之处,不想她居然会踩到泥泞滑了跤,还因此跌断腿,疼得她趴在地上动弹不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和梅静宣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