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生来注定就是孑然一身。
上初中前无论这句话在他生命里反覆出现多少遍,他都是不信的,抱着不以为然,甚至略为嗤之以鼻的心态看待。然而中学二年级的池明瑜不相信,不代表高二的池明瑜还持着与过往相似的态度。
他开始动摇。动荡、分崩离析。
他在把自己活成没有归属的模样。
剥落糖果後,质地滑溜的包装纸零星两三张散在课桌边缘,这儿落一张、那儿藏一处的,漫着清甜的淡淡水果味晕染书页间夹支铅笔的数学课本,封面稍有摺痕的隅角是一只用歪斜角度横放上头的手臂压出来的,而课本的主人显然并不是太在意——他正好端端地趴在桌上睡觉。
桌面凌乱中愣是能看出一丝有序:除体积大而占位比较多的那册数学,其余的所有物品都是围绕着他就睡的方位运行,东西虽繁复且杂,倒也安排得当,最起码他醒时再动一动身都不会碰着任何物件。
第一节是在他们学校有着老王此一戏称的中年男子授课,但睡着的人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池明瑜俨然睡成一副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也不管的样子。
对此,他前座的章谋早已见怪不怪,不如说老王的数学课要是见他醒着那才吓人。
——不过今天还真是有别的原因。池明瑜早上连自己怎麽来的学校都毫无印象,他恍惚想着,不只第一堂,怕是接下来连着几节课他还会保持着这样的消极惰学,在课间补眠。
他昨晚整宿没睡好。
章谋听说是池明瑜他母亲遇事不顺,歇斯底里地同她带回家的男人吵了起来,吃饭时就闹了口角,而後只是不停进行半点涵养都无的对话和钻牛角尖,上半夜争执,下半夜颠颠倒倒地又是谈和,两人做人恩爱的声音基本要传烂他的耳朵。
破房子,没用的隔音。
池明瑜被烦得要疯。
到底是那低劣的心情闷在胸口,他人也安静了许多。若说是平时仅寥寥几句,这会是全然不出声,章谋看着欲言又止,他是想说点什麽,可仔细想想,也没那个立场去说。
心里头那点担忧的呈现,是章谋时不时就回头望。
忽地不远处传来喀啦一声,唰地教室前门一下被推开来,前头的动静惹来数十道目光探究,就连其他几个同样趴在桌上小憩的人亦抬头向声源张望,是老王和……等等,和?章谋眯了眯眼去瞧,跟在老王身後的是个身形颀长的少年,脸生,穿着校服。
这时候来转班生?还是转学生?
章谋又转头观望,池明瑜大抵是真累,没醒。
老王咳了两下,清完痰道:「注意一下这边啊,在你们上课之前,我先给你们介绍班上新来的转学生,虽然是高二下才转过来,但是人家成绩一直都保持优异,跟得上我们学校的进度。」
「就快要升高三了,读书是一定不能放下的,只是除了读书以外,也希望你们多照顾新来的同学。」
话毕,老王示意少年做个夷简的自我介绍。
少年会意,了然地旋身在黑板上落下两个大字:方川。
满室的静默无声中,方川悠悠动唇,开口道:「大家好,我叫方川,是从外县市的普通高中转进来的。」
音色醇,而沉。低着嗓说话时,像一条蜿蜒绵长的细流,潺潺波动。
熟睡中的池明瑜微缩,似被流动於空气的波纹挠得有些痒。
班级气氛是还挺安静的。方川想。
这个时候转学过来虽是掀不起太大风波,内部自行消化和传递的细碎消息到底也是无可厚非,台下那麽一众鲜活的生命在高二已半死气沉沉的氛围里瞠大着好奇的眼神瞧,数目繁多,他索性谁也不看,只淡淡瞄过教室,寻他接着可能会坐的位置。
哪儿都没有空位,除了……最後一排靠近垃圾桶跟後门那俩座位,空的近走道,同桌对班内事务视若无睹正埋头睡着觉。
应该就是这儿了。可以说是很理想。
「那方川,你就坐那边靠窗的位置吧。」老王指指他方才看的地儿,小眼睛一眯,瞅见了蒙头补眠的人,逮着名字斥责,「池明瑜,别睡了,你天天来学校还天天睡,混毕业吗?」
哦,池明瑜,是他未来同桌的姓名。不知道写出来是哪个中文字,听着很……
明亮而且剔透。
方川在授意过後便迳自下台,他轻手轻脚行走尽量不打破教室原生的宁静,踩在如今缓慢融合违和的相性上,约五六秒的时间他来到新座位旁,挂好背包,拉开木椅,身材顿然让他感受到有人的气息。
不问场合地,一丝庆幸在他心底紮根。
在这偌大的陌生城市,他的身边,还有温热呼吸。
而就这会感动之片刻,本来赖桌板上的人即慢悠悠仰起埋在臂弯的脸,池明瑜眨了眨尚炖着惺忪甜梦的眸子,半掀眼皮,看清来者何人以後,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拖着声音要死不活:「嗯好我会反省……」
顷刻又是萎靡下去。
老王见状不再多说什麽,只敲敲黑板,让同学拿出课本来。
「转学生没有课本的话就先和旁边的一起看。」他补充道。
听闻此言,方川顿了一霎,侧首往旁觑——才发现那人亦正转着眼珠打量他。
不过审量眨眼即逝,他视线相交的对象,池明瑜看着很是勉力地伸出手扒拉乱成废弃场的桌面,抽出铅笔与水果糖包装纸,蜗牛似的动作吞吞吐吐,将数学课本一寸近一寸推给自己。尔後,池明瑜才挪移睡姿,倒头入眠。
这让方川「进退维艰」却毫无不适,大方收下同桌慷慨出借的课本。
他温和地笑一笑。「谢谢。」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如鸿毛般掷出後飘落到定点,几乎没有痕迹。
池明瑜一动不动,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十二月的凛冬,新生活的伊始,带着转学的风波,总算是揭开序幕。
午休的钟声合着某人的喷嚏声一块响起。
这所高中还留有合作社这样设施,於学校地下一楼处,整层都是供校内师生用餐的餐厅。第四节课结束,意味着业已下课的学生皆会纷纷涌入餐厅,他们班也不免俗,一打钟教室里退潮般少了大半的人。
初来乍到,尚不熟悉校园的方川还坐在位置上。至於他隔壁的,醒来、抬头、浑身一激灵打了个秀气的喷嚏,他沉默一阵,面无表情地从口袋掏出颗糖,剥开糖纸,让浓缩成五元硬币大小的橘子在舌尖滚动。
谁也没有找谁搭话。
方川觉得现下的场面奇妙极了。
他一贯属於无事即胡乱遐想的类型,此刻忙碌不起来,他的心思便游在没谁打搅的边际。
「饮料!池哥,饮料!」自前门开扩音似大声嚷嚷,章谋怀里捧着一堆东西,一路小跑过来。
「池哥」本人面上丝毫没有波澜,勾勾手对面那人就把手中的东西分了出来。
是热的奶茶。但是铁铝罐外缺少纸套隔热,有些烫。
池明瑜首先碰上罐身的指腹耐不住热松了一瞬,他看着章谋,神色尽是不赞许。「为什麽是这个?你手上那是冰的吧,我跟你换。」
「那不行,你不是感冒吗?病人哪有选择的权力。就这个了,快喝!」
……造反呢。
被迫收礼的池明瑜用眼神剜他,附赠一根中指。
章谋像是习以为常,他怂了耸肩,启唇迳自开话匣子:「池哥你刚睡着了没听见,老王下课前提了一句我们下礼拜六校庆,之前太忙没来得及说,也没人注意到,现在赶鸭子上架挑了十个人跑大队接力,一百公尺跟四百公尺也各找了一个……结论是,你被报了大队跟一百公尺。」
章谋又道:「因为你爆发力强嘛,短时间练练就能上场比。你想,高三是不可能参加的,学校也就抓高二的上去充数,难怪前一周才提醒我们。」他俐落扭开汽水瓶盖,豪迈饮了一大口。
不,他不想。池明瑜嘴角抽搐,这种强迫中奖的做法能改改吗?
按捺着性子做了次深呼吸和吐气,轻易勾着易拉环开罐,他将唇凑近热源,涓涓细流向低钻入略喑哑的喉头,默不作声,有不做挣扎直认下来的意思。
「你有上场?」
「一不小心表现太活跃,被分配到了每年比赛都跟闹着玩的两人三脚。」言毕,章谋见着池明瑜不厚道地捧着他给买的热饮噗哧笑了出来,他感到哀伤无比,他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理都不理——好在没心没肺、恢复力强大是为常人中不可多得,章谋却得天独厚拥有的长处,他回头拿搁桌上的奶酥面包扔池明瑜手掌,没事人般继续叨叨,「对了池哥,你大队接力前一棒是新同学,就那什麽,你旁边的这位……」
「方川。」转学生面带微笑,贴心回覆。
池明瑜并不是太在意,回了哦这个单音,随手拆破装面包的塑胶袋,咬满嘴奶酥,含糊发言:「那麽快就……不磨合吗?」
「说是参与班级竞赛有助融入环境,机会在前,老王随便就塞了个磨合难度最大的大队接力给方川,」章谋挠挠颊,「让你多带着点,照顾好同桌。啊,还有,强制放学後一小时留下来练习。」
奶酥碎粉在他皓齿一合的刹那溢出牙关,他微张着嘴几秒愣神,很快回复过来,嗯、啊两字基本解决话多连珠炮章同学成串的提问与闲聊。池明瑜吃饭速度不慢,呷掉面包以後他拿袖子抹抹唇,朝左侧同他素昧平生,今天头一次见面的方川简单招呼,「池明瑜,我的名字。」
方川颔首。「不会太麻烦你的,练习加油。」
换得池明瑜一个礼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