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空气?
以为他不会?
从小就有个视他为笨蛋的伴读于斐然在身边,他怎可能看不出别人对他的看法?
更甚者,自从罗二进入四维,开始影响他的接班地位後,他收到的质疑眼光难道还有少?
他的父亲,除了他们罗家本家四兄弟,外面还有四个女人,各自为父亲生儿育女。而其中一个女人生的那个,罗二罗善渊,父亲的第二个儿子,连他都不得不承认,是个比谁都有能力接班的狠角色。
也因为此,母亲像是继承了爷爷的遗志,接棒似地期许他接班,绝不许罗家落入外人生的孩子手里,而他看着自己家里的弟弟们,一个温和善良不应该接班,一个洒脱不羁不想接班,而最聪明、心机最重的那个弟弟则处心积虑地低调生活避免接班。
他其实隐隐感觉父亲早看透了他,但因为母亲的想望,他延续爷爷还在世的习惯,努力扮演着接班人的角色,而他以为他早已习惯。
这几年来,听着罗二的手段、详阅着罗二的提案,那是一种恐怖的领悟,有人远远比他更适合接班,只除了那个罗二是外面女人生的。
而随着那恐怖的领悟,他隐约感觉到山雨欲来的换队站边态势。
阅读空气?他怎麽可能不会?
他已经学了二十几年!
那早已培养出的工作惯性,让他懒了几天後,自行开车到四维物流,只身一人赴任。
忍受塞在车阵中的烦躁,他已经多久没有自行开车上下班了?薪水也就算了,小事业体没有额外配置特助和司机,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塞车途中,他回想着这几年来的接班态势与阅读空气,直至抵达四维物流。
依着牌子,停在专属车位,他看着外观陈旧的四层建筑物,吁出一口气後,才下车走进大楼。
柜台有两人边吃早餐边聊天,两人都认出他,一个马上直挺挺站好,一个马上放下早餐,异口同声。「总经理早安。」
果然是边疆单位,柜台是白发阿嬷、警卫是老阿伯。
他微微一笑,正要转往楼梯间,回首,看到那两人原本盯着他这个方位、窃窃私语,见他转头来望,瞬间又立正站好。
他顿了一下,爬楼梯上四楼,外头办公区、会客区空无一人,他自行开门步进总经理办公室。
这办公室比他之前的小了一半不只,虽是整洁有余,但陈设老旧、设备过时,他走至窗边,毫无景观可言,是卸货区、货车以及理货的人。
他揉了揉眉头。
「总经理!」有人喊了他。
他回头,礼貌问候对方。「古秘书早。」
这个单位最大的特色就是,满山满谷养老待退的四维员工,大概有一半的办公文员都比他资深年长。前任总经理刚退休,而古秘书年资已超过三十年。
「总经理要喝茶吗?还是咖啡?」
他说茶。古秘书又说,角落那堆是总部送过来的、他的私人物品,是否需要帮他整理?
他看着那堆得像山一样高的箱子,占了办公室一半空间,有泰半都是画作和古董之类的,拆了放哪?想到这里,他不禁笑出声。
古秘书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他挥挥手後,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状似偷瞥他一眼。
他走向那堆物品,打算自较小的箱子拿取笔电之类的办公用品,回想到这几分钟来的场景,喉间不禁一紧。
你知道空气是可以阅读吗?
他低笑,而後又无法克制地笑出声来。
原来他以为自己读得懂空气,却不知道他四周的空气彷佛已被滤净,就算是被罗二比了下去的时候,他仍是正牌四维接班人,尽管周遭或许有质疑,也仅是表面浅浅骚动的暗涌,台面上仍是对他毕恭毕敬、礼遇有加,哪像今天这般明目张胆地窃窃私语与毫不遮掩的偷瞥?
原来啊……
他轻叹一口气,将箱内的个人办公用品一一定位,笔电、名片座、精品纸镇、拆信刀,而後瞪着最下方那个倒数计时器。
他拿起倒数计时器,将它置於桌面正中央。
当初他一看到这个倒数计时器,差点骂脏话,只想摔到一边,因为他没想到楷英居然当真到这样的地步。
倒数计时器上面的数字停留在364,也就是弟弟善能拿来给他的那一天。
「这是大嫂送你的。」
那时,善能一副顺路的样子,跟他打招呼寒喧後,从小纸盒里拿出这个机械装置。
长方形的黄铜翻页装置,正面有三个各自独立的数字,上端有三个按钮。
「虽然我不知道大嫂为什麽要我做这个送你,但我猜这是个生日或纪念日提醒器?瞧,是倒数用的。」
善能咧嘴笑着,还白烂地示范翻页功能。最左边的数字只有1、2、3可选,中间和最右边的两位数则是0至9切换。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麽。
如果你能一年没碰其他女人,你再来碰我。
他那时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但没几天,善能就送这个给他。
他那时甚为恼火,是以页面一直停留在364。
但现在他困在这里,还有什麽事情可以做?
於是在这个他被罢黜的第五天,他想了想,按了最右边,翻页,五次。
他打开笔电,古秘书正好奉茶进来。
「总经理想要召集会议,或者看什麽文件吗?」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请你先给我近一年的会议纪录还有财务报表,谢谢。」
先前他有两个特助,这种事他根本不需交代,刘聿明和于斐然自然会准备妥当。刘聿明负责内控和部门内的人事,于斐然主对外包括政商关系的交涉,相关的细微末节,他很少需要自己动手。
他低嘲了一下。
他那两位特助,都已在四维打滚十年,刘聿明勤奋稳重、于斐然机伶果决,都是经验丰富的菁英,没理由让两个人才一起来这个边疆单位大材小用,他也没想要开口让他们来。
他掏出手机,打开APP,看着聊天页面,除了几个富二代、政坛新人的假意问候讯息,他的前任特助们没有任何消息;罗家群组没有新动态,连往常很爱拉低赛的双胞胎弟弟们也都安静异常,讯息只停留在罗芮学走路的影片那则。
他的父亲、母亲,悄然。
猛禽女孩,悄然。
他点开猛禽女孩的讯息页,看到那个出差当天的影片档预览,苦笑了一下,按下播放。
呱呱就碗吃着木瓜,吃完後舔洗脚趾,不一会又歪着头。「楷英宝贝!」
「做什麽?」妻子声音传来,只闻声不见影。
「罗大大!罗大大!」呱呱喊着。
「罗大大出差了。」
呱呱做出嘎嘎声,又歪着头。「呱呱乖。」
「呱呱很乖!呱呱要唱歌吗?」
呱呱晃着脑,又嘎嘎叫了几声,而後画面拍着呱呱飞进笼子里大便,妻子笑声传来。
影片结束。
他的生活彷佛自那天起,就与原有的世界脱离,原本熟悉的人事已全非。
他关闭APP,瞪着手机主页,跟着按下通话快捷键9。
彷佛是嘲笑他,大头贴那个看着书的猛禽女孩,任由铃声无止尽呼唤,却始终不予回应。
他按下挂断键,抬头伸手接过古秘书送来的几个文件夹,道声谢,开始阅读,以理解四维集团下、这个最小的事业单位的营运现况。
不过才大半天,他抛开文件,低笑一阵。
事业体小、资本额不高、营业额相对低、运作单纯,此单位目前的营运仅与自家企业相关,甚至尚未与第三方合作物流事宜,对比四维航空,这个事业体的经营难度,是幼幼班等级。
瞬间,他觉得人生无重心可言,他看着这个小办公室,环视一阵,甚觉无趣,阖上笔电,站起身,抓起西装外套,走出这小小的空间。
对上古秘书疑惑的视线,他在对方询问前,请对方明早招集主管会议,跟着便早退离开。
他随兴驾车,邻近用餐时间,想到自己因为不想被目光探究女主人的下落,打发了家事员张嫂,请对方暂休有薪假,便巡弋两侧林立的商家,打算外带中餐回家,但找了半天,几个可考虑的餐厅外面却寻无停车位,嫌麻烦,他打消了觅食的念头。
他回到家,一片空荡荡,再也没有聒噪的鸟,也没有秀丽的妻子。
他看着乾乾净净的鸟笼,没有鸟粪、家具上没有羽粉,就跟妻子的离开一样,只剩呱呱的玩具、站架静静立在那边,让他睹物思鸟。
这样决然的什麽都不带,留他在这样充满妻子和呱呱的地方,彷佛是妻子的惩罚,让他被囚禁在充满回忆的牢笼。
他呆立片刻,想到了什麽,走进书房。
妻子是个书呆,嗜读成瘾,书房内两面墙上,妻子的书占满一面不只,他看着墙面的书,排得满满的,但大多数的书都看不出书名,书封都被一堆奇怪的图案覆盖。
「喔,网格小姐?」
某日,他下班後看到妻子坐在沙发,落地灯照着她,她身上有温暖气息,而那英文书名他根本无法猜测内容可能会是什麽。
妻子侧着颊接受他的亲吻,阖上书,一边说:「我只是想让我看起来很聪明,其实根本不知道它在写什麽。」
他点点头,低笑。「既然你要假装,为什麽有些书要包书套?」
他指着书柜上那些被覆上纸书套的书,每回妻子阅读的书封都让他一目了然,那些纸书套的功能显然多此一举。
妻子慧黠一笑,勾指做出双引号。「嗨!猛禽女孩!记得吗?我才不想再被登徒子搭讪。」
他知道妻子下午偶尔会去咖啡店看书,原来如此,妻子的回答他莫名有股满意,也难怪要他带各国报纸给她。
「喔,当然还有些闲书,爱情小说之类的。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很傻气。」妻子补充。
而现在,他走往那些闲书,半个书柜都是从外观无法得知内容的书,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内页。
备孕全书──,他任由书自手中滑落。
再抽一本,孕妇瑜珈。跟着是国宝女中医助孕法、好孕体质这样调、养好子宫、好孕教室……他每翻一本便丢一本,数十本之後,他看到书的内容是离开花心渣男,瞬间手指彷佛被电到。
他脑海浮现楷英流产後,爷爷来探望时那声「再接再厉」的语气,那隐含期待竟然落空而有所不满的严厉眼神,他想起好长一段时间,奶奶三天两头便带中药补品来访,楷英那拧眉与无助。
他大步走到厨房,翻找出大袋子,拆开每本包书套的书,任何关於怀孕和两性关系的,通通扔掉,装出两大袋的书。
他问了管理室,便将那两大袋的书拖往地下一楼的资源回收处。
走回书房,他看着空空的那半面书柜,顿时有股前所未有的失落与愧疚。
从未做过家事的他,到厨房取条抹布打湿,回到书房擦起书柜,仔细擦拭边角与书间缝隙产生的些许灰尘。
他想,他需要买图监百科,排满整个书柜。
楷英最喜欢看图文并茂的图监,特别是鸟类的图监,她看图监时总会特别专注,脸上总是带着新奇、有趣的微笑。
擦拭,并顺手分门别类地挪移楷英的书之际,他看到最底层最角落那个似是拿来当书挡的鸟状模型。
他迟疑了一下,拿起三十几公分高的灰鹦鹉模型,小心地擦拭。
遥远的记忆里,欢爱过後,他沐浴完,看到楷英穿着连衣裙缩在房间角落坐着,拿着锉刀,低头磨着东西。
「这是什麽?」
他指着整齐排列在大长桌那些灰色的、黑色、红色、裸色的塑胶零件,还有大大小小齿轮、螺丝、一个小喇叭、一块电路板、电池,一旁还有不同尺寸的螺丝起子。
「我的毕业作品啊。」楷英自忙碌中抬起头,一手还拿着正在磨边的小零件。
「你的毕业作?我都不知道你学什麽的。」他拾起彷佛羽毛的淡灰色塑胶片,手感稍显粗糙,但色彩上得颇拟真。
「没礼貌耶!罗大大!」楷英只是微微笑着,随手捡起一片废弃的塑料边丢他。
他笑着顺手接过凶器,玩性大起,也反手丢她,她闪身避过,哼了一声,又拿手边那块正在磨边的大零件抛向他。
「谋杀啊!」他大笑,捞起那零件,又甩回给她。
一瞥眼,又见到桌上有张手绘的组装图,他不自觉细看了起来,而後怔怔地盯着那详细的步骤。
「这是组装玩具?」他低喃,没有发现自己真的问出口。
「对啊。」楷英笑着望了他一眼。
「我可以组吗?」他回望,低声问。
「当然啊,不过我可要计时唷。」楷英打趣说着。「我预设八到十二岁的小朋友要花四小时来组装,你超过的话,我会笑你哦!」
他笑了一下,很快拉开椅子坐下,扭亮桌灯,仔细查看每个零件,天马行空地想像它们的作用,而後专注阅读楷英的手绘,根据说明开始动手组装。
他小心翼翼地遵循指引操作,哪一个零件要先放置,哪一个螺丝要锁到紧避免凸出,哪个卡榫、齿轮要完整定位,组装到某些段落时,原本觉得奇怪的安装指引,逐渐出现令人赞叹的崁合效果,查看半成品之际,他内心充斥愉悦的满足与信心,又继续跟着步骤图组装。
终於,零件全部消失,化成一只灰鹦鹉的模型站立在桌上时,天色已大白,他这才觉得脖子很酸,转动僵硬的颈脖时,发现楷英正凝视着他。
「按一下牠下颚的那个钮。」楷英轻声说。
他按下。
「Hello.I’mGuāguā!Howareyoudoing?」
「Hello.I’mGuāguā!Howareyoudoing?」
「Hello.I’mGuāguā!Howareyoudoing?」
假灰鹦鹉重复聒噪着,听起来像是楷英自己录制,还故意模仿鸟那带有呱呱音含糊腔。
「嫌吵的话,再按一下。」楷英微笑。
他又按了一下,鸟瞬间沉默。
「我本来的构想是那种可以自行收音录制的功能,有那种鹦鹉学舌的效果,但有点困难,内部空间不够。」楷英摊手,笑着说。
他笑了起来,又轻轻摸着鸟模型。
「嗯哼,」楷英清清嗓。「你再轻拉牠的尾羽。」
他顿了一下,轻拉那红色羽毛,鸟立刻扇动羽翼,脚趾踩着内八步伐缓缓移动了起来。
他惊奇地看着鸟慢慢走着,看看楷英,又看看鸟,在鸟将走到桌缘时,很快拿起鸟放回书桌正中央。
「要让牠飞太困难了。」楷英自嘲的声音传来,他看向楷英,发现她调侃的笑容。
「楷英宝贝!」他不禁呼喊出声。「你真是个聪明的猛禽女孩!」
「聪明小姐正是在下我!」楷英得意的笑着。
他看看彻夜组好的模型玩具,又看到猛禽女孩那慧黠的笑颜,他感到满满的快乐,他冲到她身边,抱起她,转圈圈,让两人双双跌在床上。
「嘿!」她在他要落下吻时阻止他。「没刷牙!」
「没关系,」他低笑着亲着她的唇。「你也是。」
她的笑声在他的热吻间溢出,她回应他的热情,两人互相生吞活剥对方,剧烈晃动的床板仿若爱的见证,汗湿的床单是激烈欢爱的纪念品。
「我决定跟你买专利,把这只鹦鹉拿来当四维航空的里程酬宾礼品。」事後,他搂着她,这样说着。
「一万美金。」她伸出手。
他不禁低声笑了起来,握住那只手。
往事历历在目,让他胸腔盈满失落,想到什麽,他在书桌、客厅、厨房翻找,找出电池,又回到书房,拉出鸟模型腹腔内藏的电池座。
换上新电池,按下下颚那个钮
「Hello.I’mGuāguā!Howareyoudoing?」
「Hello.I’mGuāguā!Howareyoudoing?」
听着聒噪的重复语句,他用手蒙住脸。
他好想念呱呱。
他好想念慧黠的楷英。
觉悟袭来,他才发现,异乡求学、和楷英相恋的那两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看着手边的鹦鹉玩具,又按了一次钮。
坐在书房地毯上的他,看着鹦鹉,拉了拉红尾巴,沉默地看着鹦鹉缓缓在偌大的书房逛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