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你别跑!」
几个少年的叫嚣声响起,小石子落在他身上。
他磕绊了下,用带着伤痕的手抹了抹沾上沙土的脸,爬起身。
他已经习惯了,不会有人来帮忙,自己只能咬牙不作声的跑。
「别打了别打了,人家是张家的二少爷呢!」
「得了吧,就一个瞎子,你看他爹重视过他吗?」
众人哄堂大笑。
「你们在干甚麽!就知道欺负人,丢不丢脸!」清冽的女声响起,随後他听见了复数的哀号声。
「愣着做甚麽?快跑啊!」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跑开。
他感觉的到,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不知跑了多远,那人才终於停下脚步,松开手,呼出一口长气:「没事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他们不敢追来的。」
听声音,似乎是个跟他年纪相近的女孩,他嗅到了一股荷花香,而这个季节里,本没有荷花。
「……谢谢。」他道了声谢。
「甚麽谢谢,我救了你一命,难道不该以身相许?」女孩佯怒。
「……啊?」他愣了好半晌:「……女孩子家不害臊?」
女孩笑出声:「逗你的呢,就你们这种世家小公子开不起玩笑。」
「……」
「喂,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害我找了好久。」伴随着另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一个男孩匆匆跑近。
「咦!我忘记了!抱歉呀!」女孩有些惊慌。
「哎,算了,你没事就好。走吧,一起走回家!」
「嗯!」女孩开心地应声,转身向他道别後,踏着雀跃的步伐跑远了。
那时候,那忘了问她叫甚麽名字,只记得那股若有似无的荷花香,以及她的笑声很爽朗悦耳,彷佛要唤醒整个春天。
阳光穿过窗棂洒落室内,夏蝉唧唧。
丝毫不因天气炎热而烦躁,青年静静地组着手中的油纸伞。
他是张如既,家族代代经商,「张氏」在商场上已是个不小的名号。
而他是本家的嫡出二少爷,本该金尊玉贵,却因天生眼盲而备受冷落,对此,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怨怼,乖巧而沉默的接受。
直到二十岁那年,他毫无预警的一手翻覆了意图争权、联合背叛本家的家族旁枝,众人才纷纷惊醒,这个看似温吞安静的二少爷,也是个狠角色。
然而就在大家期盼与惊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急流勇退,变回先前一副静默平凡的样子,就好像那些曾经的狠利决断、振振有词,只是一个奇蹟般的梦。
「啊……」突然片刻的恍神,竹上尖刺划过指尖,留下一条血痕。
「二少!」身旁传来一声侍从阿七的惊呼。
「没事,走神了,只是小伤。」张如既顺手削去尖刺。
阿七盯着他好一会儿,他这位主子极少出神。
张如既自个儿也有些疑惑,不知怎的,他竟突然忆起了荷花。
一名秀丽的女子在车水马龙的市集里晃悠,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似在寻找着甚麽,可摊贩上一样样新奇的事物,她仅仅是瞥了一眼,始终保持着礼貌的浅笑,对於小贩的吆喝声置若罔闻。
忽然她一个踉跄,她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正着。
「对不住,对不住。」她连忙道歉,在慌乱中眼疾手快的藏起一个绣着漂亮图样的钱袋,一抬眼却愣住了。
一件浅灰色的衣衫,一张秀气的脸孔,一双漂亮的眼睛。
一如既往。
不需要询问,她便认定,他是当年的那个眼盲少年。
张如既被撞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扶住来者,对方站稳身子,他本想离去,一股扑鼻而来的荷花香却使他定住了脚步。
他不明白心中的那份惊喜代表着甚麽,然而当下已激动地脱口而出。
「你叫甚麽名字?我们以前是不是遇过?」
「我……我叫粱琇。」兴许是被那张美丽的脸孔迷惑,粱琇一时忘了要跑,呐呐的回答。
她略带慌乱的声音让张如既一时也慌了手脚:「抱歉,粱姑娘,是我唐突了,竟忘了先自我介绍,我叫……如既。」他迟疑了下,省略了姓氏。
粱琇很快就平复了方才的惊疑不定,弯起笑容:「原来是如既公子,请多指教。」
粱琇见对方呆站着,似乎不知如何开口,主动开了话匣:「不知公子要前往何处?」
「想去城外的荷塘赏荷花。」张如既想起,他本是要去赏荷,只是此刻,记忆中荷花已在他面前盛开。
「那不知我是否有幸同行?」粱琇笑问。
两人并肩同行,那年的萍水相逢,成了一眼万年。
画舫悠悠滑过一片盛放莲塘,粱琇拉着二胡,乐声悠扬。
「那个,你知道你长得很俊吗?」一曲奏毕,粱琇琢磨许久,终於吐出心里话。
「……」张如既不知如何应答,耳根微微泛红:「……谢谢,你的二胡也很动听。」
「我的梦想,是成为乐师,留洋演出。」粱琇不由自主的说出已经很久没谈起的梦:「很傻吧?」她自嘲的笑笑。
「不傻。我期待那一天。」
她说的温柔而笃定,而那时候的她以为这不过是句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张如既枕着画舫睡着了。
阳光穿过飞扬柳枝,倾落在他的发丝上
粱琇手里捧着有些沉甸甸地钱袋凝视了好半晌,终究轻轻叹口气,系回对方腰间。
傍晚,张如既回房更衣,碰到了腰间的钱袋,微微一愣,随即弯起浅浅笑意。
自从那之後,张如既每回经过市集,心底都隐隐有中期待。
期待那个翩若惊鸿,却一眼万年的人。
只是他一直没能再遇见对方,渐渐的,他的心思沉静下来,继续组着一支之油纸伞。
阿七注意到,似乎有一把伞做工特别细致、图样特别美,而二少爷有时候会捧着伞静静发呆。
直到某一年盛夏,他再次经过荷塘边,听见悠扬的二胡声。
那时的她已经小有名气,许多人都知道有个神秘乐师,会时不时在这儿演奏。
那天她演奏完毕,抬眼扫了一圈,在人群里看见了一袭浅灰色的衣衫,随後再也移不开目光。
她也在等,等那一片温柔的月光。
他们聊了许久,彷佛许久未见的老友。直到人潮散去,直到夜幕披上一片星辰。
他们约定好,只要他想听二胡,就到这片荷塘来。
往後,张如既每隔两三日便会独自走至荷塘边。
梁琇会坐在柳树下,拉着曲子等他。
有时其他听众们会以为他们是新婚的年轻夫妇,他们总是笑而不答。
「有时候我会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梁琇和与她一同长大的玩伴说着。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名叫林翳,曾牵着她的手回家的男孩,如今成了稳重的商家三少爷,林家今日的成长有一部份也归功於他的努力与投资眼光。
「你以为他是谁?你结交的那个人,是张家的二少爷。」林翳气急败坏,同样身为世家公子,他在荷塘边远远的见过一回,便认出了张如既,也想起了这个男人的狠戾决绝。
「那又如何?」梁琇装糊涂。她也心知肚明,总有一天,她必须和那个翩翩公子道别。
林翳的话在梁琇心里摆荡着,再次揭开她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伤疤,她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迫切,想去证明一些事情,却又不确定自己究竟想得到甚麽答案。
「我今天没带二胡。」那日,她故意舍下了二胡。
「无妨,我也只是想见你。」张如既毫不迟疑的回应,又一次的令她怦然。
她心里一动念,壮着胆,在他的脸颊上偷了一个吻。
张如既明显吓了一跳,随後白皙的脸上透着薄红。
「你……」
她没敢听,却被拉进一个怀抱里,轻轻柔柔的吻如蝴蝶般落在她额前的发丝上。
她抬起头注视着那张温柔的脸,忍住泪水。
都是错,初次重逢那天,她就不该偷他的钱包。
又过了几年,张家的重心逐渐转到张如既身上,事务繁忙下,他听曲的次数渐渐少了。
阿七看着自家少爷渐渐得势,却更常带着一抹淡淡的愁绪。
几年前做的那把伞被他保养的好好的,不曾使用过,曾有客人想出价买下,全被回绝了。
一日,他们出门拜访生意夥伴,回程路上,却隐隐觉得不对劲。
「二少爷,我们好像被跟了。」阿七低声秉告。
张如既点头表示明白,他向来不畏惧来自任何一方的挑衅。
然而他闻到熟悉的荷花香,不由得心头一紧。
「如……」粱琇自对街走来,不预期的看见熟悉身影,有些惊喜,正要开口呼唤。
「别出声,你快走。」擦肩而过时,张如既低声道。
梁琇尚未反应过来,突然被猛力推开,下一瞬枪声响起,张如既的右手衣袖染上血花。
几个黑衣人围了过来,几个人瞬间扭打成一团。
场面陷入一片混乱,梁琇注意到了一把落在地上的枪。
她抿着唇,望了眼正在拚搏的张如既,犹豫了短短一瞬,随後伸手捡起枪,毫不犹豫的向黑衣人开火。
阿七讶异的回头瞥了眼看似弱不禁风的陌生姑娘,皱眉。
代危机与烟硝散去,阿七回身,枪口转向梁琇,扣下板机。
张如既护住梁琇转开身,子弹擦过手臂。
「二少……」一声语带惶恐的「二少爷」喊到一半便止住了,他看见张如既对他摇了摇头。
「没事,这姑娘是自己人。」
他们护送梁琇返家,一路上,张如既和阿七神色如常,彷佛司空见惯,梁琇撕下布料为张如既止血,神情带着担忧,却也没过问。
「抱歉,牵连了你。」张如既牵起那只为他包紮的手。
梁琇的手因为长期练习二胡而带着薄茧,却带着一股暖意,化开了他的烦闷与愁绪。
「别担心,我没事的。」梁琇忽然很希望时间凝结,这手便能牵一辈子。
阿七暗自打量梁琇,又注意到二少爷的神情,心底有种异样的不安。
「我……明天能去荷塘听二胡吗?」张如既忽然有些支支吾吾。
「当然欢迎。」见着他又有些泛红的脸,梁琇浅笑。
「二少爷,那位梁姑娘绝不是普通人。」待梁琇离去,两人回到府邸,阿七一面倒茶,开口道。
张如既看不见,不知道梁琇的身手有多标准俐落,开枪时的神色更是决绝,近乎百发百中。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家扣下板机。
「无须再多言,她就只是乐师而已。」张如既接过茶,泯了一口,轻轻将杯盏放下。
次日午後,下了一场大雷雨,张如既意识到时间紧迫,匆匆忙忙完成手边的工作,打了把伞便冲进滂沱大雨中。
「二少爷!」阿七本在整理文件,见状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要追。
「不必跟。」张如既轻喝一声。
阿七向来不敢违背他的话,本要口再劝,终究闭上嘴,坐回原位。
林翳往着窗外见暗的天色和纷飞的雨,不由得皱眉,他起身披了件大衣,打着伞走至荷塘边。
果不其然,梁琇犹撑着伞,在雨中等着。
大雨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裙与绣鞋,发丝也被狂风吹得凌乱,她的眼神仍带着期盼。
「我看他今天是不会来了,别等了吧。」林翳走至她身边,为她披上大衣。
梁琇有些讶异地回头,看清来者,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再等会儿,你先回去吧,不必担心我。」她坚持。
「你等多久,我就在这儿站着多久。」林翳也没打算退让。
「你……!」梁琇本想赌气不理,但在雨中站了好一会儿,终究无法忽视身边人的狼狈与眼底的担忧:「……我知道了,我们回家。」
浅灰色的衣摆翻腾,青年终奔至荷塘边,然而这回等着他的,只有一片在雨中飘零的残花。
那年年底,他的四弟、张家么子迎娶美娇娘,一片祝贺声中,大家也开始议论起,这位最被看好接掌张家的二少爷,何时要娶亲?
凡是家中有适婚姑娘的家族,无不争先献殷勤。
他不知如何应答,置若罔闻。
「二少爷,老爷想见您。」
感受都阿七语气里的一丝忐忑,他心中有几分预感,接下来要面对的话,绝不是他爱听的。
缓缓摸着熟悉的扶手上了楼,他在通传後走进家主的房里,行着标准的礼仪,唤了声「父亲」。
「如既啊,你是几个孩子里,最出乎我意料的人。在你二十岁那年,我便决定,张家以後,是要留给你的。尽管你一直想隐藏,可我明白,你有你大哥永远学不来的特质。」家主抽了口菸,房里蔓着菸草的气味:「郑家想和我们家联姻,是他们家的嫡长女。」
「我不愿意!」张如既第一次以失态的语气反驳。
「可惜你还不是家主,由不得你。郑家是我们最重要的生意夥伴,有时候,为了这个家,你要学会牺牲与退让,想要得到,势必得先失去一些东西。」家主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一切都已经备好了,你只需要好好做一个新郎倌。」
张如既回房,忿忿的槌桌,文件散落一地。
阿七没敢劝阻,只能默默的看着他发泄怒火,再收拾好一地狼藉。
望着被一一摆回原处的东西,张如既没再动手,一言不发的埋首於工作中。
阿七第一次见二少爷这样「疯」,近乎不眠不休,只顾着发落堆积如山的文件,
「二少爷!您吃点东西吧!」阿七停止阐述文件内容,不知第几回喊着。
张如既终於听进他的劝告:「……知道了。」他放下笔,揉了揉发疼的额角,烦躁感丝毫没有减轻。
阿七松了口气,通知厨房上菜。
隔日午後,张如既思付再三,拨了一通电话。
「您好,请问是洛尔先生吗?我有一个人选,想推荐给您。」
通讯结束後,他拿起那把被他一直珍藏的油纸伞,走至城外荷塘。
他的步伐很缓,彷佛只要这麽做,便永远不需告别。
可他终究还是走到了熟悉的地方,嗅到了荷花香。
「如既!」梁琇喊了声,却注意到对方的神色不同以往。
「我今天,不是来听二胡的……」张如既将油纸伞交到她手中,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僵了一下。
「你送我伞,是要跟我告别的意思吗?」梁琇捧着油纸伞,轻轻叹了口气。
确实,也该告别了。
「对不起,我再也不能来听二胡了……」
「我知道了。这伞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
梁琇望着他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视线里,多年过去,他依旧是一身灰色马褂、风采翩翩的少爷。
天上飘起蒙蒙细雨,她没有撑伞,而是把伞护在怀里,深怕它受损。
她返家时,林翳坐在凉亭里,看见她一身狼狈,连忙站起身,撑着伞冲至她身边,拉着她进屋。
梁琇被推着去梳洗更衣,再次走进大厅时,险些被林翳的神情吓了一跳。
「你今天是怎麽了?还有,你知不知道张如既要迎娶郑家的嫡长女?」林翳一脸严肃。
梁琇微微一愣,然而在片刻的错愕与失落後,一个疯狂的念想在她心里迅速萌芽。
「林翳,可以帮我吗?我想再见他一次,最後一次。」
「……好……」林翳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吐出这个「好」字:「那你得答应跟我走!跟我离开这个地方!」
「可以。」
新婚的前一夜,张如既尝着烈酒,一次次感受着灼烧的痛,却也沉醉其中。
忽而,他听见了熟悉的二胡声。
他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抱持着一中不确定感,摇摇晃晃的寻声来到房外的庭院。
「梁琇?是你吗?」喊出着个名字时,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
二胡声停了,粱琇看着来者,一时被泪花模糊了双眼。
「是我。张如既。」她起身,不顾一切地去拥抱那个男人、踮起脚尖吻他。
张如既有片刻的恍惚想接续这个如火炙热的吻,却轻轻推开了她。
「我明日要成亲了……梁琇,对不起。」愤怒也好,恨意也罢,这都是他该接受的结果。
然而梁琇给了他第三个答案,再一次拥住他:「我知道。等破晓之後,你大可当作不认识粱琇这个人,此刻我只问你,能不能放下张家二少爷的身分与职责,最後再陪我疯一场。」
「张如既……我喜欢你。」明月高挂,床帏边的红烛摇曳着,梁琇紧紧拥着眼前的人,一遍遍倾诉着。
小时候,她开玩笑地说他是世家公子,却没料到,他真的如此不可高攀。
张如既,一个商业龙头的二少爷。
早知如此,她不会说那句「以身相许」,不会来招惹这个人。
这一切,从她撞入他怀里的那一刻就错了。
这一夜的旖旎缱绻又能证明甚麽?
自己才是张家的少夫人?
不可能的。
「还是别傻了吧。」她在心底自嘲。
张如继的吻落在她颈间,而她滑下了泪珠,轻轻捻碎了这个绮丽的梦。
张如既醒的时候身边已然空无一人,他甚至怀疑昨夜的温存,不过就是一场他自己幻想出来的梦,而梦境里,他最後一次听见她演奏二胡。
「二少爷,该准备更衣了!」外头的喊声让他从恍惚间回神。
天色渐亮,马车渐渐驶离了繁华成都,女子幽幽地回望一眼,眼波百转,尽是愁绪。
「你是不是根本什麽都知道?」林翳注意到她的视线,心底已明白一二。
梁琇抿着唇,没应声,她早在摸走张如既钱袋的时候,认出了上头绣的张氏家徽,那个钱袋张如既只带过一次,後来换了一个寻常样式。
「傻不傻?」林翳心中有怒气,道出口却成了无奈叹息,只因他心疼这个女孩。
他们来到了新的城镇,林翳经营着自家生意,而梁琇重新拿起二胡,又逐渐打响了名声。
「请问,您是梁琇小姐吗?冒昧打扰,我叫洛尔。」在某次的演结束後,一位异国男子走上前,讲着不太标准的华语,和梁琇沟通了许久。
林翳结束了手边工作,正打算接梁琇返家,正巧碰上着一幕。
「我有机会留洋巡回演出了!」梁琇拉着他的衣袖,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尽是喜悦。
「你……」林翳把所有否定的话咽了回去,笑着送上祝福,他知道这是她期待了一辈子的梦。
她即将前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他从来就没有勇气再次去抓住那双手。
对於梁琇而言,这一切犹如一场梦,太过美好而显得不真实。
透过林翳帮忙与沟通,终於确认了对方所言的确属实,也安排好了行程。
「再见了。」梁琇提着行李上船,挥挥手,启程远航。
她说不清登上船时的心情,或许,自己也在找个藉口,彻底放下属於这里的过往。
她穿着一袭绣花蓝裙子,裙摆翩翩随风飘逸,而她的脸上挂着阳光般的笑,犹如当年无所畏惧、自信演奏着的女孩。
「……再见。」望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林翳抬手,抹去眼角的泪。
林翳时常会想,远洋的另一边,究竟是是甚麽模样?而远在异国的她,过得好不好?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拓展生意版图,终於有机会远渡重洋,在异乡占有一席之地。
於是他毅然决然地将手中的工作交代给家族代理,收拾行囊,远行。
将过数日的航程,他终於踏上异国的土地,安顿好一切後,逐渐将生意推上正轨。而一次的偶然,让他在茫茫人海间,寻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乐师。
梁琇穿着一身摩登的长裙,烫了俏丽的卷发,坐在舞台的中央,尽情地演奏。
视线交会的瞬间,他们认出了彼此,也在对方眼底看到了莫大的惊喜。
他在演奏结束後刻意留下,然而出面迎接他的不只有梁琇一人,他还看见了一个年幼的女孩。
那孩子的眉眼,分明像张如既。
「……她……」他看着孩子,讶异地说不出话。
「是我的孩子。」梁琇轻叹口气,当初察觉孩子的存在时,她也有些惊讶慌张,却没太多的犹豫,便决定要把一切当作秘密、独力扶养。
如今向林翳坦白,她忽然又有几分窘迫,怕对方又要谴责她的傻。
林翳望着她,沉默了许久,脑海里飞掠过无数思绪,他很想把眼前的女子拥进怀抱里,去弥补他不在身边的那几年,她独自承受的苦,但他终究只是开口关切:「孩子叫甚麽名字?」
「恒音,梁恒音。」
後来,林翳打听到了梁琇的住处,时不时便会去探访母女两人,他发现梁琇对於异国生活适应得比想像中的还要好,便放心了许多。
直到有一日他在梁琇桌上看见了忘了收起的药瓶,才惊觉对方的身体状况似乎没那麽理想。
於是梁琇返家时,迎接她的是桌上的药瓶,与一旁怒气冲冲的人。
「……」面对满溢的怒火,梁琇选择沉默。
「多久了?为甚麽不说?」
「一年半。因为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我舍不得。」梁琇明白对方的担忧,但她害怕一旦将病情说出口,她就会失去这个求得不易的梦。
「你真的很傻……」他走上前,伸手轻轻拍在她的额头上:「你想做甚麽就去做吧,我不会再拦你。」
如果一切早已无可挽回,那他愿意倾尽一切,去守护她最後的梦。
尽管梁琇愿意尝试接受异国那些过去从未见过的药物与治疗方法,但她依然感受到,自己其实只是在与阎王抢时间,多贪恋几分她的美梦。
她尽情的演奏,直到身体崩溃,她在舞台上倒下,落入一个温暖的臂弯里。
她忽然很想看家乡的那片荷花。
「林翳……我累了,我好想……回家。」梁琇枕在林翳的肩上,意识蒙胧间,她吐出断断续续的请求。
「好,回家。」林翳牵起她的手,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也这样牵着她。
蝉声唧唧,张府的大堂里坐着年轻的新主人。
再也没有人能逼迫这位年轻的主子做任何不合意的事,一挥手便能呼风唤雨。
「二爷,今年的荷塘也开满了荷花。」阿七道。
不知从何时起,每逢夏季,他的主子都会问声「今年城外的荷花开的美不美?」自然而然的,他也当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到了荷花盛开的季节,便会秉告一声。
「明白了。」张如既放下笔,起身。
「二爷?您要去哪?」
「赏荷花。」张如既淡淡的应了声。
时隔数年,城镇的路已经有些不同了,张如既却依然熟记着,这条走过上千次的路。
忽然,他的腿被撞了一下。
「哎呀!疼死啦!」他听见女孩轻呼。
这样的声音太过耳熟,彷佛久远的记忆里,那个位他伸张正义,说要他「以身相许」的女孩。
他心念一动,将人扶起,连忙问道:「请问……你叫甚麽名字?」
女孩偏着头,打量眼前的陌生人好半晌:「我叫梁恒音,你又是谁?」
「我啊……」张如既沉默一阵,轻轻叹息:「我叫张如既。」
「你娘亲是谁?我能见见你娘亲吗?」他的心跳突然狂乱起来,他知道这样的请求唐突失礼,却依然渴望着验证心中所想。
「好呀!」纯真的孩子笑嘻嘻地应答,上前拉着他的手领路。
「娘亲,娘亲,有人要找你!」女孩一面跑,一面开心地喊着。
满天白雪里,穿着雪白马褂的男子打着伞缓缓走进,梁琇随着女儿的呼喊声抬起头,手里的二胡声突然变这麽停了。
在她失神的片刻,男子已经走到她面前。
「梁琇?我找到你了,对吗……」如既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盼望,他不觉得自己会错认那段深深刻在心里的二胡声。
梁琇不由得泛了泪光,一把扑进他怀中。
「你……过的好吗?」张如既的声音有些乾涩。
「还好。」梁琇悄悄抬手势去眼角的泪,微微勾起唇角,她头一次很庆幸对方看不见,不会发现她的鬓发斑白,不会察觉她的身子已如风中残烛。
「还能再见你一次,真的真的太好了。」她道。
张如既松开手中的伞,抱紧了怀中人,雪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那一朵曾经盛放过的荷花,正一点一滴的在寒风里凋零。
「张如既?」不知沉默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後传来,迟疑之中隐隐带着愤怒。
「林叔?」女孩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甚麽,愣愣地喊了声。
林翳将孩子拉到身後,不由分说的揍了张如既一拳。
张如既没闪躲,默默挨了打,抬手抹去鼻血。
「你还有脸来。」林翳怒道。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梁琇气若游丝,却笑得心满意足。
忽而,她捂着心口,蹲在地上剧烈的咳了起来。
「琇!」林翳凑近,扶住她摇摇欲坠的孱弱身子。
「你……别哭,我只是……时间到了而已……帮我照顾好恒音,剩下的,我下辈子还你……」她想伸手抹去对方的眼泪,却再也没有力气,在霭霭白雪上含笑沉眠。
那年的寒风似乎特别冷,尚不懂事的女孩张着一双大眼睛喊着母亲,林翳拥着梁琇痛哭失声,而张如既深深明白,自己灵魂中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那一块,又一次的狠狠碎裂,再也无法完好如初。
那一天,恒音换上烫的平平整整的制服,背着二胡,在骊歌悠扬间步入即将别离的校园。
在作为毕业生代表致词过後,她拿着二胡走上台。
随着黑皮鞋的跫音,台下观众瞬间屏息,先前因为炎热而引起的烦躁缓缓消散。
梁恒音,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孩,狠狠修正了一众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在国际赛事中拔得头筹,成为扬名海外的第一乐师。
一曲奏毕,她抬起头,无意间瞥见了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雪白马褂的男子坐在荷花池边,金边眼镜下有一双漂亮却没有焦距的眼睛,发丝灰白,斯文的脸孔也在岁月的轨迹下添了一分苍老,却依然难掩一身书香世家的书卷气。
鸽子落在他抬起的手心上,亲昵的蹭了蹭。
逗弄鸽子一阵,随後,男子转向她的方向,弯起唇角。
短短一瞬,男子的身影便被人潮挡住了。
梁恒音收回视线,在如雷的掌声里,她向台下一躬身,背起二胡,走入了人群里。
「二爷,您怎麽走到这里来了?」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到已经步出校园的白衣男子面前,神情还带着几分不安,不久之前,他的一个恍神,这位主子便没了踪迹。
这个年仅十七的少年叫小久,入张府五年来一直跟着张如既,却依然时常摸不透这位二爷的想法。
在他的印象里,二爷就是整个张家的支柱,他看过张如既在商场谈判桌上的果断与狠劲,却也看过张如既私底下对宅邸众人的谦和与温柔,他隐隐觉得这人骨子里定是温润如玉的,却在明争暗斗的家庭里染上了一身令人不敢亲近的冰寒气。
「大概,是想听二胡了吧。」张如既轻声道。
小久微愣:「二爷原来喜欢听二胡吗?要不我为您安排乐师到府里演奏。」
「无妨,我已经听到了。」
风起,拂过阵阵荷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