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媗近日因外头传言焦躁不已,她命人寻此位老者欲问个仔细,他却像人间蒸发似的,遍寻不着他的踪迹。
她只能於兰山谷等着韶敬甫回宅再做打算,尽管她心底是不相信的,却依旧存着一丝丝困惑。
烦闷的拿起瓷杯欲喝茶时,蓦然心底一阵冷意窜上,手一抖将茶洒了,杯子碎了一地。
一旁的侍女赶忙上前查看,紧张问,「小姐无事否?」
「我没事,快帮忙清理乾净,免得受伤。」她免强勾起一抹笑。
「是。」两名侍女飞快的将地上会扎人的碎片清扫乾净。
韶媗如坐针毡,起身来回踱步,无法止歇的忐忑不安直直涌上心头。
随着时间流逝,她再也待不住,回身欲往大门而去,只见两道身影缓缓踏入。
当她欣喜向前,却在见着邯昭手中那已没了气息的韶敬甫时,先是一怔,随即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颓然跪倒在地,身旁侍女见状紧忙上前扶起她。
韶媗在她们的搀扶下,终於来到父亲的屍身旁,她抬起颤抖不止的手,轻柔抚上韶敬甫已无血色的脸颊,颤巍巍的问,「这、这是怎麽回事?」
「媗儿对不住,是为师杀的。」邯昭垂眸轻声说。
韶媗杏眼圆睁,潸然泪下。
没想到短暂分离,再见之时竟是永别。
她任由泪水无声落下,淡声道:「请将爹爹的身子放於此地便可,两位请先离开⋯⋯」
「媗儿,对不住。」邯昭见她如此,心更疼了。
就算他们有万般除恶的正当理由,但对韶媗来说他非恶人,他不过是她心目中最为挚爱敬仰的父亲。
「别说了⋯⋯」她轻声说。
邯昭拧着眉将韶敬甫的屍身轻柔放至地上,并把他最後的遗言传达给她。
这时,申墨蓝上前,表情凝重低声道:「这仇是我替昭儿报的,对不住。」
韶媗用力摇头,呜咽说着,「我现下什麽都不想听⋯⋯师傅、申宫主,媗儿求你们让我独自静静。」
邯昭原本还想再启口,却被申墨蓝拉住,「先回去。」
长声一叹,确实再继续待於此地也无用,毕竟他可是杀父仇人。
「媗儿,为师永在雪藏阁等你。」
落下最後一句话语,两人朝韶媗抱拳作揖,回身离去。
大堂里,哀哀欲绝的哭声,回荡其中良久不绝。
她今年及笄,就得面对失怙之痛。
天苍苍,野茫茫,她扬起木笛,一首挽歌起,含泪在蒿里,念之断人肠。
春去秋来又入冬,今年的雪下得早,灯火之处已积满层层叠叠的白雪。
邯昭站在庭院前,抬首望着飘下的雪,银蓝双瞳绽放晶亮光彩,身後狐尾来回甩动着。
一思及方才的冬至宴席,他心底落实一片,貌似许久没感受到如此欢腾的气氛。
韶媗在守丧完後,亲自登雪藏阁寻他,只见她梨花带泪,一入门便撞入他的怀里哭着说,「父亲是我的温柔归处,师傅是我侠道精神支柱,两人缺一不可,如今我已失怙,望师傅不能再独留我一人。」
邯昭轻抚她的後脑勺,嗓音带了些沙哑问,「媗儿,你⋯⋯不恨我吗?」
她抬首呜咽着道:「起初是怨的,但媗儿知晓师傅今日所为定非空穴来风,待冷静过後再百般思量下,媗儿顿时悟得何谓大义灭亲,所以媗儿愿意原谅师傅。」
邯昭眼眶一热,心里尽是对她的不舍和心疼,不禁连声道着,「对不住⋯⋯」
一旁的司离见状亦落下无声男儿泪,什麽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管了。
於是,师徒三人拥在一块儿泣不成声,终将和好如初。
绝世三天,总算再聚首。
但因申墨蓝还不愿将邯昭的死讯收回,因此绝世三天的掌管便交予御烟宫。
一有任务之时,便让小辈们独自担下此任,藉此练练身手,增强武艺,增广见闻。
除非过於棘手,才由申墨蓝和邯昭易容亲自出马。
也因此让御烟宫别於以往,更加喧腾。
而今日为冬至,御烟宫便举办宴席邀请小辈们前来参加,韶媗更是大展身手,摆上一桌叫人垂涎欲滴的佳肴美馔,申墨蓝更让人找来上品琼浆玉液,共享宴酣之乐。
众人极尽喧譁欢乐,觥筹交错,扬言今日不醉不归,简直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他勾起欣喜浅笑,虽然只是暂时的一世安好,但他相信不久的将来,武林定能和平。
韶媗因是女子而有所节制,时刻一到便先返宅,其他人则是酩酊大醉,申墨蓝便让连舟准备客房让他们留宿於此。
邯昭则是带着些许的茫然醉意,独自至外头透气,正巧碰上他最爱瞧的飘雪,顿时喜上眉梢。
忽地,一道急促的跫音自远处传来,伴随着一声带着微愠的叫唤声,「昭儿。」
邯昭闻言欣喜回首,对上一双冷然眼眸,他却丝毫不惧,笑的益发灿烂。
「师兄,又是何人惹你不快了?」
申墨蓝无奈的横了他一眼,迳自蹲下身子,动作轻柔的抬起他的脚,替他将靴子套上,嘴里念叨着,「跑出来赏雪还不穿靴,不怕冻着了?」
闻言,邯昭笑出声来,「师兄,狐妖哪怕冷了?我都想变回狐身在雪地里奔跑。」
「不准。」申墨蓝想也没想便拒绝。
「是、是,你这是保护过度了。」邯昭忍不住揶揄他。
申墨蓝替他穿好靴子後便站直身子,同他并肩站在一块儿,轻声说,「这是心疼你。」
邯昭一怔,这句话莫非又是从话本中的哪个桥段学来的?
自从回到御烟宫後,时不时会眼见耳闻申墨蓝照着话本里的他,说着惊为天人的情话,做着温柔缱绻的情事,叫他惊愕失措。
百般逼问下这才得知,申墨蓝以为他喜欢的是话本里,那时而风流、时而霸气、时而冷峻的申墨蓝,邯昭因此事笑的眼角泛泪,肚子都疼了。
他见申墨蓝脸色愈来愈沉,这才赶紧安抚着,「师兄无论什麽样子,我都喜欢。」
这句话一出,申墨蓝这才放过他。
从那次後他倒是收敛多了,又变回原本木讷寡言的申墨蓝。
但今日的他,似乎有些许的不一样?
察觉了邯昭的目光,申墨蓝将眸子望向远处,细声道了句,「今日,是我们初遇的日子。」
邯昭一怔,「你和师傅自林间将我带回的那一日?」
申墨蓝颔首,「是。」
邯昭目眦微微感到灼热,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特别记下的?」
「你的事情,我总是能记得一清二楚。」他回眸直望他,双瞳中倒映着邯昭的身影。
邯昭忽地身向前倾,投怀送抱。
申墨蓝身不动,稳稳接住他,似乎早就习惯成自然。
这狐儿,依旧莽撞。
「师兄,你真好。」邯昭心满意足地一声叹。
申墨蓝抬手轻抚他的背脊,「然也。」
邯昭闷声笑着,头蹭着他的胸膛时,狐耳亦搔刮着申墨蓝的下颔。
他微微蹙眉,搔痒的感觉让他不禁朝邯昭耳尖咬了一口。
邯昭惊的推开了他,白色狐耳顿时染上桃色。
「你、你做什麽?」
申墨蓝挑眉,「如你所见。」
「只准我咬你,你怎能咬我呢?」邯昭指着他的鼻子胡乱骂着。
「⋯⋯是我之过。」申墨蓝嘴角勾起笑意,再上前迈了一步,微俯身又道:「让你咬回来?」
邯昭眯起双眸,不待申墨蓝反应,凑前在他耳廓轻咬了下,随即施展轻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怕师兄再报复,先溜为上。
申墨蓝怔愣了下,抬手覆住发烫的耳,抿了抿唇,轻声一叹。
这下,暂时不好回房了。
邯昭自从回御烟宫後,几乎天天都往他房里奔来,搞得他心猿意马。
本就存有别样情愫,这一抱一蹭的,他简直想直接将人压在身下,行无礼之举。
但就怕,此狐儿的心思同他不一致。
赶人他不舍,留人他难眠,真是两难。
再看了一会儿的雪,申墨蓝这才迈步回房,果然门一开他已在房内。
「师兄,你终於回来了。」他漾起笑意。
申墨蓝微微颔首,觑着桌上已盛满的酒杯,问了句,「师弟方才宴上喝的不尽兴?」
邯昭举起酒杯,笑开了颜,「这一次是替咱们庆贺。」
申墨蓝闻言坐下,亦拿起酒杯对撞,接着一饮而尽。
申墨蓝的酒量极好,从宴会至今已数杯下肚,却依旧无醉意。
反观邯昭,因方才宴上已有些许醉意,这喝不到三杯又感微醺。
邯昭双颊染上淡色碧霞,眉弯眼笑的直盯着申墨蓝那波澜不惊的面容瞧,「师兄,我们年少时也这样一起喝醉过吗?」
申墨蓝颔首,「有。」
「在哪儿?」
「⋯⋯花楼。」
邯昭微蹙眉,「你竟带我上花楼?」
「不,是你说着要庆贺我志学,便带我前去一探究竟。」
邯昭蒙了,他竟然将一个一脸看来就清心寡慾的少宫主带去烟花地,他当时在想什麽?
这段似乎有些印象,但很模糊,依稀只记得,他落在很温暖的怀抱中,那人胸膛结实,看来非青楼女子。
「然後呢?」
申墨蓝淡然道:「你醉了,我便早早就将你带回,任何事也无发生。」
邯昭吁了口气,「太好了⋯⋯」
「但有一事,倒是难忘⋯⋯」申墨蓝刻意拉了长音,引来邯昭紧张的神色。
「何事?」
只见他扬起深不可测的笑颜,晃了晃手上酒杯,抬起的眸子透着狂艳,在灯火摇曳下眼角的火宛若烈火燃烧,通红的叫人心尖发颤。
他薄唇轻启道:「兴许你照着话本演一段,本宫瞧着乐了,便会告知你。」
邯昭闻言愣了下,随即带着醉意站起身,眯着眼横了他一眼,「不道也行,我自个儿查去。」
申墨蓝失笑出声,「你欲往哪儿查?」
「我自个儿有⋯⋯」
这话还未道完,只感手腕一紧,落入温暖的胸膛上,同记忆中的似乎一样,更为宽大结实。
他缓缓抬眸,那双因醉酒染着桃色的眼眸迷离,叫申墨蓝心池荡漾春色。
申墨蓝低沈沙哑的嗓音在他耳畔说,「你不演,我演。」
邯昭张大眼眸,鼻间的呼吸在此刻倍感炙热,唇上的热度更是把理智烧个殆尽。
他抬手抱住他的後颈,让两人贴的更加紧密。
「昭儿⋯⋯」申墨蓝稍稍离开,趁此唤他的名,道着情话绵绵,「我喜你成疾,只心悦你。」
邯昭红着眼眶再凑前,他们抱着彼此,时而啃咬对方的唇,时而落下点点蜻蜓点水般的轻吻。
胸膛鼓动不已的躁动,终於在此刻得了个真切回应。
吻了一阵,邯昭挂着笑意心满意足的躺在他怀里落眼。
申墨蓝动作轻柔的将他抱起放在床铺上,替他脱了靴子,侧卧他身旁,单臂支颅凝望着那思慕睡颜。
手指轻拂过他的鬓角,眼底满溢柔情。
眼神下移时,手亦滑过他的脸颊,最後停在唇畔,指腹轻揉着那有些红肿的唇,脸上笑意再也收不住。
俯身落下一吻,轻轻说,「此生再也难舍,将不负君。」
相思不负,君心不负,再回首灯火阑珊处,紧握的那抹执念,终将归依。
滚滚红尘中,那乱世再如何浮沉,他们也会踏遍江山,胸怀天下。
这侠道之路,只望再携手江湖,浪迹天地共逍遥。
【殛神篇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