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雙栖 — 第二十八章、歸途(1)

每到巳时,申墨蓝便会自远处踽踽独行而来。

他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大雪纷飞,日日都在这里等着、盼着,直至仙童出现捎来一句,「他无恙,宫主请回吧。」

如此,他才能放下心来。

冰解水柔三月节,万顷桃花犯雪红,他抬首望着一路上的顶上桃红,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遥寄白齿青眉时,那只狐儿分明是狐妖,却总是喊着冷,拿他的大氅穿去,夜里更是蹭入他的被窝里,笑着说一起睡才暖。

抑或是雪下之时,拉着他躲在同个伞下,那手心传来的温度,暖的叫他双颊发烫。

少年时的懵懂情愫,悄悄在流年岁月间蔓延开来,凝望着彼此的眼神,似乎有一丝丝的变调。

申墨蓝不禁心想,是否早些察觉心意,他也不会毅然离开他?

那声“滚”,当他脱口而出时便後悔了,本来待申邑入土为安後的隔日向他慎重致歉,这一入房,房里一如既往的一尘不染,却已没了他的身影。

他当时心慌意乱,步伐踉跄的奔至门前,却连个足迹也无,寻了他一阵子,却因大战後的功体损伤严重,需要闭关调息,所以耽搁了几年之长。

这一出关再寻,却只闻他已退隐江湖,无人知晓他何去何从。

这一日复一日,他心怀愧疚,他心底着急,并让四通八达的右护法帮忙寻去,总算找到了他的踪迹。

那日春雷震响,一场大雨滂沱急骤而下,他坐在食肆窗边,时而望着窗外大雨,时而和对面的两名徒弟谈笑风生。

八年了,那张脸生的更为俊逸迷人,那双黑瞳依旧笑意盈盈,那勾起的唇更为意气风发。

申墨蓝拿着伞,只敢躲在暗处凝望他,他看得入神,直到邯昭离去,他才收回目光。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春风拂来依旧捎着寒意,他却不觉冷。

撺紧拳头,尽管神色仍然波澜不惊,但内心却是激动万分。

脚步踏了出去又收回,他多想上前唤他的名,多想让两人久别重逢,但直至邯昭离开,所有的妄想便随风而去,心底顿时空荡一片。

他害怕,他会如何待他?

所以他踌躇了。

申墨蓝轻声一叹,他总是顾忌的多,更总是把心底话藏着掖着,这一来来去去便错失了时机。

直到连舟拿来话本,他脸上挂着那暧昧笑意,只道了句,「宫主看看便知。」

他蹙眉翻开,这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仅仅换了字罢了。

这一字一句他细细阅着,那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眼角升起一丝丝的酸楚,目眦染上朱色。

他让连舟将所有的话本都搜回,他一本一本小心翼翼的珍藏着,总是夜里一身轻时,在灯火摇曳下,品着他们两在话本中的情意绵绵。

申墨蓝思及这事,不禁摇首嘲笑自己一番,他只敢在话本里耍风流,真正见着本人时,却依旧是木讷寡言的他。

他会努力成为他想要的他,只要能讨他欢心⋯⋯

但,何时才能再见着他,不知。

眼神暗了暗,约莫半年前阎磷王找上了他,於此同时他亦察觉了殛心符有裂痕。

他明白这不是巧合,当时就开始猜测阎磷王的真身,果然如他所料,是厄刹之役时,三大绝世高手之一的智者。

他当时就感到困惑,为何智者要将殛心符交予他保管,原来他那时就开始在设局,由此可见,智者很有把握救走他的那道白光能使他无恙。

先不论那人是谁,既然阎磷王再现世,相信不久的将来,那人定会再现江湖。

就不知,这人本为邪道,抑或是同韶敬甫一般藏匿於正道。

边思边走,不知不觉他已来到知雾湖,当他抬眸望去时,湖畔站着一道熟悉无比的清瘦身影,那一袭白衣将雪衬的辉亮,云层间的薄弱日光落下时,让那头束高马尾的银白长发参了点点柔亮光芒。

那人倚在桃树下,清风拂来,吹落一朵桃花,他伸手捉住放在手上把玩着,脸上神情却是若有所思。

申墨蓝再也沉静不住,他加快步伐,没让那人来的及反应,重重地、温柔地、深刻的将他拥入怀中。

「昭儿⋯⋯」他将脸窝在他的颈侧,闷声唤他。

邯昭怔了下,记忆中的师兄不曾如此阿。

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後脑勺,轻声问,「今日没束发呀?」

鲜少见他把头发披散身後,这一瞧更显狂魅,特别好看。

「⋯⋯你第一句话就问这个?」申墨蓝缓缓抬首,淡淡笑意凝滞在黑瞳中。

邯昭亦扬起嘴角,「那你希望我问什麽?」

闻言,他眼神黯淡起来,上下打量邯昭,「这几个月来你无恙否?头还疼吗?」

邯昭摇首,「不疼了,就是⋯⋯」

见邯昭面色转为些许凝重,他紧张的抓着他的肩膀问,「就是怎麽了?」

他没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倒是先问,「你日日都来此地等我吗?」

申墨蓝想也没想直点头,「是。」

「不累吗?」

「不累。」他顿了下又说,「等你,心甘情愿。」

邯昭眼神捎来一抹淡淡忧愁,他轻声问,「倘若我说⋯⋯也许有些事情我忆不了,你该当如何?」

申墨蓝忽地抬手捧着他的脸颊,缓缓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

邯昭略感一惊,抬眸困惑望他。

他们靠得极近,那彼此对视的双瞳,宛若日媚嫣红桃点点,染上双颊一片碧霞。

那呼吸一滞,顿感万籁静寂。

邯昭悄悄抬手,放在他的肩,缓缓的往他的後颈,动作轻柔的圈住,让彼此贴得更近些。

「昭儿。」申墨蓝忽地启唇。

邯昭正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温柔乡,随意回了句,「你说,我听。」

「就算哪日你将我给忘了,我也会追随在你身旁,你想知悉什麽,我皆道给你听。」申墨蓝肃然道,那一字一句他放缓说着,就怕邯昭听漏了。

这一段话,就这麽把他的心给撞个满怀,邯昭蓦然收紧力道,把脸埋入他的颈窝,张嘴一咬。

申墨蓝连眉都不皱,倒是有些怀念,这狐儿每次激动时、羞赧时,总会如此咬他,小时不懂,以为他是厌恶他,少时似懂非懂,认为他在耍脾气,现下⋯⋯倒是懂了。

抬手轻抚着他的後背,邯昭忆起他们初识时,他也是这样温柔的抚着他的背脊,让他渐渐放下戒心,肯阖眼睡去。

这一事他没忘,或者该说,关於申墨蓝的记忆,他几乎都还记得住,尽管有些事情只能依稀记得,但他的面容隐隐约约还是能浮现在脑海中。

大概,这是用情太深了。

「师兄,但我快忘了师傅最後的样子,特别是太岁现世那年的记忆,几乎记不得了。」

「无妨,记不得就别记了。」

「还有哪些事是喜悦的、哪些是不悦的,我也没法全忆起。」

「我一件一件道。」

邯昭抽了抽有些酸涩的鼻头,「但我还记得话本。」

申墨蓝笑了,「这事儿就算你忘了也无妨,我有藏书。」

他抬首,皱起脸来,委屈巴巴的说,「我能烧了它们吗?」

「可,但我会再命连舟去寻。」

邯昭一听赶紧道:「别,留着便是。」

申墨蓝稍稍拉开他,握着他的手问,「冷吗?」

「狐狸哪能怕冷。」他轻巧一哂。

他一怔,悄然一笑,那层层回忆贴着桃花暖入心坎里,果然邯昭的怕冷是假的,看来此事他忘了。

申墨蓝将这事告诉他,邯昭怔愣瞧他,待他道完,他倒是丝毫不意外,「确实是我之作风。」

话方落,邯昭瞬即身体力行,挂在他身上,「师兄,我怕冷。」

申墨蓝心下软得一塌糊涂,但还有一事未认罪,他正了正神色,将他拉直身子,神色转为肃然,「昭儿,我有一事得向你坦诚。」

「何事?别说你要成亲了。」邯昭眯起狐狸眼,冷声道。

「⋯⋯非也。」

「莫非你真想娶亲?」狐狸眼已现愠色。

申墨蓝无奈一叹,「这辈子不娶亲。」

「你想孤老一生?」

「昭儿⋯⋯」

他这一喊,邯昭眼一弯,「逗你的。」

申墨蓝将他的手包裹在手心中,轻轻拍了拍,「於你足矣。」

「然也。」邯昭这答的不羞不臊。

十年了,他们一如既往。

申墨蓝凝着笑意,带着他坐至知雾湖畔旁,他望着远处已被云烟掩没住的澐雀山,踌躇半晌他才缓缓的将从阎磷王找上他的那一日,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皆告诉邯昭。

一字不漏,毫无隐瞒。

邯昭原本淡定的神色,渐渐也转为凝重,最後并狭带着些许阴郁。

待申墨蓝道完,邯昭这才接话,他细声问,「师兄,你希望我责骂你,是吗?」

申墨蓝垂首,毅然回道:「是。」

「为什麽?」邯昭抬起他的脸,让他直视他。

「因我之故,你差些葬送性命,我责无旁贷,无颜再⋯⋯」剩下的话语还来不及道完,便被邯昭给截断。

「倘若我是你,亦会入局。」他坚定答道。

申墨蓝没立刻接话,抿着唇不发一语。

邯昭又说,「但我会将此事告知你,不选择孤军奋战,独自背负如此沈重的担子。」

「我不愿将你牵扯其中太深。」他低声道,那语气凝重的像是末日来临。

他是如此慎重谨慎,却敌不过突如其来的变数,所以他自责不已。

「师兄,你忘了我已深陷其中了,不是吗?」他轻声说,那双眸子宛若春风和煦,万般温柔。

申墨蓝瞬即明白他的意思,邯昭确实因冥火之故,早在十年前就和阎磷殿有所纠葛。

见申墨蓝答不上此话,他接着道:「况且,你非为己利,而是为了救护苍生尽大义、替父报仇尽孝道,再者,你亦是为了治癒我的脑疾,如此足智多谋的你,让我还能责怪你什麽?」

申墨蓝目眦皆红,他嘴唇翕动了下,却梗在喉间一字也道不出。

邯昭续道:「鬼觉师是个意外,谁也防不住,包括我。」

「不,此事是我之过,我本就有所猜疑,提防却不够。」

「是他太过奸猾,连我也无察觉,毕竟在这之前,他真的是位挚友。」他轻声微叹,不禁在此刻庆幸记忆只余片段,否则被好友背叛的痛楚大概一生都难解。

申墨蓝仍然责怪自己,他眼神晦暗阴郁,紧咬着下唇,神色显得难受。

邯昭抬起手指抚上他拧得死紧的眉心,指腹轻揉,温声道:「别这样,我瞧着难过。」

申墨蓝摇头,「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自己了。」

「师兄,我唯一怪罪於你的,便是你瞒了我。」

「昭儿⋯⋯」他抬眸,眼眶有些湿润。

邯昭予以一抹宛若初日朝阳初出的笑靥,「所以往後无论何事,定不能再一意孤行,行吗?」

「我改、肯定改。」他颤着声音说,「从今尔後,必定任何事也不瞒你。」

「行,一言为定。」邯昭眼眶通红,哽咽着。

「⋯⋯对不住。」申墨蓝一鼓作气,终於把那藏了十年的三个字道出。

风,徐来遍地桃花红,朱色间那两道相拥的身影,锁不住的万般思念,化为低声啜泣飘荡在云烟飘渺间,渐渐汇聚成细雨霏霏,淅淅沥沥。

伞下,依偎着的两人,慢步离开此地。

路途中,申墨蓝思忖着,还有一事得先处理,防患於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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