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雙栖 — 第二十四章、弒神(3)

即将入冬前的深秋,数树深红出浅黄,一色秋冷。

邯昭施展轻功在林间疾行,狐耳微动,凝听着四周声音,身後的白绒狐尾随着跃上跳下而摆动。

後方,只闻韶敬甫温柔嗓音轻声喊着,「昭弟,你躲去哪了?快出来,别玩了,只要你肯现身我便饶你不死。」

邯昭身一旋,没入茂密枫叶中,一声不吭。

快速打了个手诀,蓦然苍穹落下白雪纷纷,穿树作飞花。

韶敬甫停下步伐,抬首望天,忽道:「昭弟,我其实不想杀你。」

邯昭皱了下鼻头,并没卸下警惕。

雪,落在韶敬甫的发上、鼻尖,当碰着肌肤时瞬间融成水,有些冰冷。

他的声音捎来淡淡哀愁,徐声说,「与你熟识的这些年,我其实是快乐的,却又矛盾的嫉妒着你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

停了半晌他才又说,「我在十三岁时被接回阎磷殿,但因非纯正血统而无法从父姓,故饱受欺凌。」

他特地顿了下,见邯昭依旧不语便又说,「虽然在这七年间,他请来夫子爲我授课,文武不拘,但都只学了个皮毛,他们不愿意传授我太多,直至及冠之年後我便离开阎磷殿,回到人间拜师习医。」

「既然志为医者,何不从正道?」邯昭困惑问。

「昭弟,你总算肯跟我说话了。」他面露喜色,笑颜逐开。

邯昭再次缄默,并加强术法,隐蔽踪迹。

「我确实立誓习医道,并在认识姜婉後,更是兴起了脱离阎磷殿的想法,想平凡的和自己心爱之人共渡一生。」语落之时,他的神色转为忿然,「可惜事与愿违,因存着一半的阎磷血统,便和他们一样仍需噬生魂维生,救人杀人的矛盾冲突下,我渐渐濒临崩溃。」

「但你最终依旧选择歪路前行。」邯昭冷冷启唇,「敬甫兄,你的师父在天之灵定为之气结,师门蒙羞。」

他丝毫不受邯昭的嘲讽给影响,兀自沈浸在回忆中,徐声又道:「昭弟,你不明白我的苦衷,我不得不行此路,因正路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此话让邯昭忆起花倾宴时,那群武林正道在知晓他是狐妖後,所投以的愤然、被欺骗、嫌恶不良善的眼神,似乎恨不得将他诛杀。

所以他懂韶敬甫的挣扎,他曾经何尝不是?但申邑的正义之姿,申墨蓝的侠道精神,深深影响了他,让他顺心而从,命不由天。

「道,为己所择,宁可逆天命,也定不成魔,难道不是吗?」邯昭字字句句道的轻声,道的决然。

「昭弟,你果然还是太过天真。」韶敬甫笑着摇首,「你知道为何我後来的心境又转吗?」

邯昭神情木然,没答话。

他自顾自的又道:「在一场少年武林大会上,我被你那精湛的武艺和术法给震撼住,嫉妒、欣羡的情绪扰的我心烦意乱。」

邯昭蹙眉,他稍稍忆起那日韶敬甫似乎有向前和他搭话,但他那时不怎麽起眼,故已记不得。

「自那日起我便又重新精进在阎磷殿的这七年间所学之术,但无论如何我再多麽努力的奋起直追,依旧望尘莫及。」

「⋯⋯你说这些,究竟想表达什麽?」邯昭纳闷问。

「我想说的是,既然我有半分阎磷血统,何必甘於平凡?」他悠声又道:「所以我派出纸人暗中调查你,果然如我所感,你确实是狐妖。」

邯昭瞠大眼,忽地思起在五年前的那个雨天,他带着温煦笑意朝着头痛不已,而蹲在墙角运气的他,伸出唤为医者仁心之手,绞尽脑汁替他缓去疼痛,并为了他走千里路找寻奇异药草。

他永远忘不了,夜中烛火旁,那张尔雅面容句句真切地道,定要为他治好这脑疾。

「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局?」邯昭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我为了接近你可是费了不少心思。」他长吁了一口气,续道:「治疗期间我一直有感受到你身上有阎磷气息,特地回阎磷殿一趟,寻找你的脑疾究竟是因何原因所致,果然不出所料,战役中阎磷王将冥火灌入你的脑中,不仅压制了你的功体,还造成你头疼,久而久之甚会失忆,功体尽毁,终成废人。」

「所以你就顺势而为?」邯昭神色覆上愠色。

他先是不语,半晌才缓声再启唇,「我於阎磷殿中找到可暂缓的药草,毕竟我欲吸收你的功体,总不能让你状况太糟,所以我尽可能替你缓住此疾,昭弟你该感激我才是,否则冥火的力量不只如此而已。」

韶敬甫一挥袖,将身上的雪给甩至地上。

「你这伪君子。」邯昭怒意攀升,咬牙切齿道,心底是遭受挚友背叛的锥心之痛。

他万万没想到,那温文儒雅的外表下,竟是冷血无情的残酷性子。

兴许是幼时创伤,激发他对现世的不满,更是激起他想获得力量来稳固千疮百孔的心,可悲又可怜。

「我不否认,包括这医者身分,都是我在人间的掩饰,唯有如此我才能深入正道瓦解武林,顺利让厄刹降临,阎磷王方能一举天下,攻占中原,唯神独尊。」他发出癫狂大笑,「待我吸收你的功体,如此一来阎磷王亦能对我刮目相看,我便能坐实未来王位。」

此人简直是疯子,过於自信饱满,痴心妄想,邯昭眼底露出鄙视。

「你难道没想过,自己终究只是棋子?毕竟蓬衿才是纯正血统的阎磷之子。」邯昭出言讥笑。

「想过,所以我稍後便去解决他。」他悠悠道,似乎一切都在他那毫无破绽的计画中,完美进行着。

「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邯昭语调转冷,警告意味浓厚,「好友,倘若今日你不愿回头是岸,放下屠刀,那我今日将取你性命,让你葬身此地不得再见天日。」

「昭弟,你可得想清楚了,杀了我媗儿可是会恨你。」他挑衅一哂,全然不受他的威胁影响。

「我宁可让她恨我,也不能让你危害天下。」邯昭自树上跃下,剑尖指着他,眼底满是屹然,「你没资格再提起她,她不过是你残酷下的无辜受害者。」

闻言,韶敬甫眼神一敛,他低声道:「我不容许你毁谤质疑我对她的爱。」

邯昭怔愣了下,神色转为哀伤,「好友,你可知我至今依然不愿相信你是鬼觉师,你是阎磷之子,你是危害武林和平的邪魔歪道。」

韶敬甫没回话,静静瞧他。

「我多希望你能笑着告诉我,不过玩笑话罢了,如此我们便不需针锋相对,兵戎相见。」邯昭的声音微颤,他每道一句,心就彷若被利刃狠狠划了一刀。

韶敬甫眼神暗了暗,「昭弟,你在申邑的羽翼下安然长大,但我同你不一样,我是阴沟里的老鼠,好不容易有一丝曙光,我怎能轻易错过⋯⋯」

「那媗儿呢?你让她怎麽办?」邯昭语调微微上扬,情绪转为激动。

一思及那个小姑娘总是父亲长,父亲短,每每提到韶敬甫,脸上露出笑靥,让人羡煞的父女情深。

韶敬甫温柔一哂,「你死,她便不会知,不是吗?」

「纸包不住火的,就像尊夫人一样。」邯昭直接勾起他的痛处。

韶敬甫脸色微变,不再从容,他阴狠道:「昭弟,我改变心意了,待你死後,我会剥了你的皮做成大氅,伴我一生一世,让你死亦蒙羞。」

「行,我等着瞧你是否有能耐。」

语方落,大雪纷飞困住韶敬甫,一时之间韶敬甫无法辨别邯昭的位置。

他轻摇长杖,清脆铃铛声召来纸人,围成一圈替他挡下飞雪。

长杖往地上用力一击,如丝绸般的黑气袅袅升空,融去漫天雪纷纷,化作冰晶落了一地如露水的剔透晶莹。

同时间,韶敬甫转守为攻,他身形一动,轻功飞跃至一棵大树上,自长杖尾端抽出一把锋利长剑,朝阴影笼罩之处次去。

铿锵声响彻林间,为月霜。

邯昭轻松自若的挡下他的攻击,转攻为守,无惧於他的招招狠戾,从容不迫一哂,那声轻笑掩藏着鄙视之意。

韶敬甫剑风一扫,将邯昭的颈子划上一条红痕,鲜血自伤口处缓缓溢出。

邯昭眼底,是困惑、是不甘,更是赋予了同情。

韶敬甫温柔一哂,「昭弟,其实我们很相像,但为了我的王权大位,只得牺牲你。」

邯昭一字都来不及出口,身一软往後倒去。

韶敬甫神色冷峻,垂眸覻他。

蓦然,一阵白色云烟自邯昭身子化出,还来不及反应时,他又回到方才所处的林间。

愕然望向四周,竟是幻术?

林间几声轻笑传来,数只白狐探头望他,狐狸眼中似点缀澹然笑意。

「这又是再耍什麽花招?」韶敬甫失笑,收回剑,长杖轻摇铃声响,黑气弥漫,化形同等身的纸人。

他们手持利刃,朝白狐们轻功飞去,杀。

白狐摇曳狐尾,疾速在林间穿梭,当纸人靠近之时便把身子缩成一颗毛绒白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滚至地上,接着又奔向他处。

如此反覆间,纸人被动作敏捷的白狐给耍的团团转,韶敬甫蹙眉,好几次的落空叫他愈发不耐烦,再次出招。

纸人化为箭矢,掠过树梢枝桠间,削去摇摇欲坠的枫叶,刺穿白狐的身子,一声声细微哀鸣,白狐跌落至地化为薄冰。

当白狐全数被韶敬甫击倒而化为冰时,他的靴子亦被地上那彷若有生命的薄冰给冻着脚,霎时间无法动弹。

他挑眉,手中长杖往侧边一甩,化为方才长剑。

「破。」

剑风扫去,如风疏雨萧,将薄冰破冻,身形再转,朝後方攻去。

邯昭没来的及反应,剑刺穿他的胸膛,他睁大双目,应声倒地。

但这一次,韶敬甫不再上当。

剑身散发出阵阵黑气,围绕四周,欲困狐。

倏然风乍起,染尽三千顷,随着万里雪飘,他难受的眯起眼。

「昭弟,你以爲我只有这点能耐?」

邯昭没有回应,风停雪止之时,他又回到原处。

直至第三次,韶敬甫依旧摸不清邯昭的术法,再回到原处时,他褪去从容换上冲冠眦裂,再也不复方才的游刃有余,按捺不住的怒气直冲天际。

「邯昭,你给我出来。」

他的剑法变得紊乱,黑气像张狂猛兽肆意横行,但再怎麽攻击,他都无法突出重围而被困在此地,让白雪皑皑将他的身形隐没在一片雾茫中。

邯昭的身影飘忽不定,林间处处有他的影子和笑声,却怎麽也找不着真身。

宛若鬼魅现形,将他困在阎罗冥界深处,永不得轮回。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邯昭低声轻喃,在烟尘滚滚中,宛如云雾飘渺,难辨真伪。

韶敬甫愣了半晌,冷汗自额际滑下,当汗珠落地时,胜负分晓。

他愕然望着胸前的月霜,剑尖穿过他的身子,剧痛随之遍布全身。

「⋯⋯为、为什麽?」

邯昭一脸漠然,不在乎肩胛上没入的剑,他再施力,将剑埋的更深。

「因为,你早已是我的囊中物。」邯昭淡声启唇,「当雪纷纷落下时,你便入阵。」

韶敬甫回想起那时的雪,分明只是深秋,这雪却异常冰冷,透入骨子里的寒气,原来是阵法。

他哑然失笑,没想到邯昭的幻术竟已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根本瞠乎其後,莫怪折戟沉沙。

韶敬甫按住额头,仰天大笑,待笑够了,那双阴冷的眸子幽幽覻他,轻声说了句,「未完。」

邯昭横眉冷对,「何意?」

他蓦然收回剑,邯昭肩上伤口鲜血四溅,染红了一身净白。

他不待邯昭反应,剑化回长杖,稍稍施力摇晃了下,铃声大作。

「方才说了,冥火的威力无穷阿。」

话一落,邯昭忽感一阵剧痛传来,头部双侧彷佛要炸裂般,疼痛难耐。

那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宛如大浪袭卷而来,顿感脑中记忆支离破碎,额头迅速渗出薄汗。

他努力再拼凑起来,但是似乎有些事情却又忆不起?

「敬甫兄,你⋯⋯」邯昭抬眸,里头燃起焰火,火光中映照着韶敬甫笑里藏刀的容颜。

尽管再如何小心提防,终究敌不过暗藏的危机。

韶敬甫趁机将身子退後,不顾月霜离身时所溅起的鲜血,在他胸前绽开诡艳的浮华朱火。

他飞快的在身上点穴止血,长杖轻挥黑雾再起,趁纸人护身时仓惶逃去。

「休想。」

邯昭运气压下疼痛,但这次似乎受到铃铛声的严重影响而爆发,一时之际竟压制不下。

他难耐的咬紧下唇,血腥味迅即蔓延开来,原本些许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欲要站直身子时,远传传来巨大声响,他心一寒,莫非是⋯⋯

「师兄!」邯昭忿然大喝,抬起的眸子盛满腾腾锐气,脚尖轻点,施展轻功飞跃穿梭林间。

他得加快脚步,时间,不多了。

邯昭咬紧牙关,忍下头疼,刻不容缓的朝前方疾速而去。

他别无所求,只望能在星月无光之时,相忘於漠漠江湖之前,伏魔戡神,让剑神独千秋,绝世荡青霄。

师兄,万万不可有事。

ーーー

昭昭:师兄,我快忘了你了,怎麽办?

师兄:无妨。

昭昭:???

师兄:我会使尽各种千奇百怪的方法让你忆起的。

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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