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背脊躺卧之处柔软舒适,邯昭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昭儿。」
一道如闻桂花馨香而心舒畅的嗓音传入他的梦境中,不情愿的缓缓睁眼。
「谁?」他揉眼蹙眉,细声问。
这一出口,才发现嗓子哑的不行。
「是师傅。」
师傅?
邯昭睁大眼,抬眸望去,还真的是申邑的脸庞。
这怕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目眦皆红,句句思念梗在喉间。
申邑温柔的神色正凝视着他,见他呆愣的反应而失笑出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发,「睡晕了?伤口还疼吗?」
邯昭眨眨眼,难道他哪儿受伤了?
他赶忙摇首,轻声道:「我无恙。」
这话一出口,邯昭再怔,怎麽连声音都听来如此稚气?
紧张地垂眸望着自己的身子,这副还显削瘦的身形,是少年时期的他。
邯昭微蹙眉,这是怎麽回事?
闻言,申邑的神情却露出淡淡愁伤感,他幽幽问道:「莫非昭儿都忘了吗?」
邯昭听着这话更懵了,他完全不解其意。
「师傅,我⋯⋯」他斟酌了下字句这才再启唇,「我究竟忘了什麽?」
这话方落,申邑的神色转为冷漠,原本勾着的淡笑顿时消失无踪,甚而连出口的话语都叫邯昭心底愕然。
「忘了?怎能忘了这事儿?为师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他板起脸孔,厉声责备。
邯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愧痛。
忘恩负义?他吗?
但他究竟做了何事会让申邑如此心寒,他全然忆不起来。
好疼。
每当想着这段被遗忘的过往时,又开始出现如数百根细针插入脑子般的阵阵愈发强烈的刺痛。
「我⋯⋯」来不及道出完整句子,便被突如袭来的剧痛给掩没。
他难耐的抱着头低声啜泣,不断叫喊着,「师傅,我头好疼,快、快救我。」
蓦然,一双满是沾满黏腻血液的手捧住他的脸,缓缓抬起。
视线随着上移,这一瞧却把邯昭吓得不轻。
只见申邑全身湛蓝衣袍沾染怵目惊心的艳红,双眸空洞无神望着他。
谁?到底是谁敢伤害他的师傅?
邯昭本能的抱住他的腰,低声哭喊,「师傅,是谁?谁敢伤你如此?」
申邑勾唇笑的诡异,俯身在他耳畔柔声道:「昭儿,就是你呀⋯⋯」
泪水瞬间停止,他怔怔问,「我?」
申邑颔首,眼帘垂下,「瞧你的手。」
邯昭顺着视线下移,只见他的手握着月霜,剑身淌满鲜血,血气浓的叫他摀住嘴乾呕。
「啊ーー」
他吓得把剑丢了出去,迅即移至床的内侧,把脸埋在双膝间,消瘦的身子颤抖不止,嘴里直念叨着,「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我没杀师傅⋯⋯」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又是一片静谧,但他仍然不敢抬首。
「师弟。」
昏睡过後再醒时,又一道声音自顶上响起,邯昭瞳孔紧缩,这个人的嗓音总是给予他莫名安心。
他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紧蹙眉头轻声喊,「师兄⋯⋯」
这一望他再怔忪,惶惑无已。
申墨蓝披麻戴孝,面色惨白,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哭的红肿,正耸眉瞪眼的朝他道:「师弟,我真後悔将你救回。」
道出的话语彷如尖锐无比的利刃,直直将邯昭刺的遍体鳞伤。
邯昭张着唇,连泪水都忘了流。
这真是他的师兄吗?那个总一脸无奈却又处处让着他的师兄?
不对,他肯定是妖魔鬼怪假冒。
邯昭愤然指着他的鼻子,拉高嗓音骂道:「你骗人,师兄才不会对我说这话儿。」
申墨蓝冷哼了声,「倘若当时一剑杀死你,父亲也不会英年早逝。」
他本就凉薄的声音,说这话时更显凄凉。
「师、师兄,你到底在说什麽?师傅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靥。
「父亲要不是为了救你,才不至於功体大损而重伤,最後不治。」
这一头棒喝,直接把邯昭打入万丈深渊。
「我、我到底做了什麽?」他痛苦激动着。
申墨蓝拧着的眉几乎快黏在一块儿,他闷声道:「师弟,你真的都忘了?」
邯昭用力颔首。
深吸了口气,剑已出鞘,锋利的剑尖指着他,申墨蓝的嗓音如寒天冻地的叫人发颤,他忿忿说,「你愚蠢的妄想着以己之力诛杀阎磷王,结果差一点就死在他手中,这些事,师弟莫非都忘了?」
恐惧如大浪滔滔滚滚而来,难不成真如申墨蓝所言,是他害死了申邑,倘若他不冲动行事,是不是就能⋯⋯
他愣了下,就能什麽?
为何又是一片空白?
邯昭难受的抱着头,撕心肺裂的大哭着。
一阵白光闪过,就在他以为申墨蓝的剑尖欲刺入他的眉心时,空间一转,申墨蓝和申邑一样亦消失的无影无踪。
「因为冥火。」
蓦然,一道低沉如鼓的嗓音回荡四周。
他抬眸望向前方的空荡一片,漆黑如墨,两侧微弱的烛火是唯一光芒,轻柔摇曳着却只能照出个淡然光影。
远处隐隐约约可见似乎有个霸气十足的王座,上头坐着一抹漆黑身影,身上的黑斗篷挡住了他的面貌,就算如此,他的身型魁武高大,光是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的气势便足以震撼天地,大气磅礡是为王者降临。
「是谁?」邯昭警惕望去。
他幽幽启唇,话语中藏着笑意,「小妖,多年不见你仍是天真多情。」
邯昭一怔,没答话。
「分明为妖却行正道之事,不觉可笑?」
「是邪是正,我自个儿定夺。」邯昭正色答道。
「你的狐妖身份已曝光,不久後将受到正道的谴责追杀,如此你依旧肯继续行侠道精神?」
「你究竟想说什麽?」邯昭略显不耐,望去的眼神亦愈发冷冽。
他依旧气定神闲,沉着嗓音说,「小妖,我们来做场交易,本王便能告知你,当年你所遗忘之事。」
本王?
「莫非你是阎磷王?」
那人轻笑,「然也。」
「你果然没死?」邯昭眼带杀气。
阎磷王不打算回覆这个问题,「小妖记住,当我再临人间之时,将再劫造末路,劝你别不知天高地厚。」
邯昭轻蔑地哼笑了声,沉着对应,「不妨先道出你的条件。」
「替我找出诛心醉墨。」
「那是什麽?」
「古老神秘之术法,为上古白狐妖所创。」
邯昭纳闷望他,「你找这个做什麽?再者我全然没听过。」
「答应了,本王自然会告诉你。」他那悠扬的嗓音满是自信。
「倘若我拒绝?」
阎磷王轻笑了声,「再附加一点,你母亲当年之死因。」
邯昭眸子一沉,「你说什麽?」
「你都听的一清二楚了,不是吗?」
邯昭眼透厉芒,「莫非和你有关?」
「这你毋需知悉。」阎磷王倒也不愠,他沉而魅惑的嗓音又启,「小妖,这可是一件很重要的过往,甚而攸关你的性命。」
邯昭静默半晌,改问,「先告诉我,为何冥火会压制住我的记忆?」
「小妖,本王不做赔本生意。」
邯昭脸色愈发阴沉。
黑暗中的他似乎轻笑了声,「倘若想知,得答应本王开出的条件。」
「那行,我也不想知道了。」邯昭慵懒一哂。
傲骨不羁如邯昭,想跟他斗,门儿都没有。
「小妖,好言相劝一句,别太瞧得起自己,过於傲慢只会让你伤痕累累。」阎磷王带着笑意,虽是规劝预却藏着看好戏的心态。
邯昭敛下眼皮,他轻轻说,「无妨,我自个儿会找出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本王言尽於此,你可得想清楚了,此火为阎磷殿之物,只有阎磷殿能解,它不只会造成失忆,亦会抑制住你的功体。」
邯昭不假思索便直道:「可惜得让您老人家失望。」
「喔?就算能帮你消除这长年的头疼,亦不愿?」他继续循循善诱。
邯昭摇首,那双清澈的眸子中尽是坚定,「不愿。」
「好魄力,但小妖,你这是自找苦吃。」
「不足为惧。」他坚韧不拔的回覆。
阎磷王不再接话,最後落下一句,「冥火将使你忘却,这一生的尘世莽莽苍苍,如此,亦不惧?」
邯昭不假思索地颔首,「是。」
「为何?」他饶富兴味问。
「只要他能处在这盛世中,叱吒风云,剑神狂嚣,便足矣。」说这话时,他的双眸眨也不眨的直望他,眼底的毅然不容小觑。
少年沽酒寻酣畅,仗剑舞轻狂,十年再逢,听冷雨夜未央。
他的日月,不得殒落。 「当天地浩劫之时,他将殉剑枯寂,只余残柳悲风悼哀歌。」
语毕,阎磷王伴随着猖狂笑声,渐渐消逝在黑暗之中。
曙光乍现,梦醒。
邯昭睁眼望着上方发愣,回想着梦里种种,内心深处一股乌烟瘴气弥漫其中。
他认为世上鲜少有巧合之事,这肯定不是梦。
最叫他诧异的,便是阎磷王未死之事,听他的言谈间应是本尊无误。
如此可大胆揣测,有人救了他。
但,会是谁?鬼觉师?
闭眼,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无力感涌上,邯昭备感烦躁。
脑中更是不断浮现着申邑那满身是血的模样,以及申墨蓝一句句叫他心凉的凄声责备。
邯昭愈思愈气恼,他们才不会如此对待他。
翻了个身,却又是愁云浮上心头。
尽管忘了昏厥前之事,他却始终记得申邑救了他,因他重伤,当他苏醒时正巧见着申邑断气的那一刻,以及忘不了,申墨蓝回首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丝愤恨的情绪。
甚而记得,他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当时他感到胸口一阵闷疼,像是待宰羔羊而绝望无助。
心存万般愧疚,故他决然离开御烟宫,这一离别便是十年。
这几个月来他亦有所感,本该历历在目的过往,欲想起时却有些模糊了。
难不成真如梦中那人所言,他会渐渐失忆?
倘若真是如此,他得趁着现下好好把这些事情用笔墨记下来,最後再交给申墨蓝,兴许便能无憾。
但心底又隐隐担心,他是否会为他伤心?
蹙眉,垂眸轻叹,罢了,此事先不多想。
躺了一夜,腹部伤口虽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想舒展下身子。
就在他欲下床时,闻到了一股淡淡香气萦绕在卧房中。
邯昭一怔,这股香气怎麽会和梦中的那桂花香那麽相似,莫非是这香气导致他进入幻境?
但这里应是兰山谷,韶敬甫不可能加害他,他记得他有道过,他的妻子是位侠女,在太岁现世那一年,挺身而出同武林高手斩妖除魔,却意外惨死於妖魔的毒爪下,所以邯昭敢肯定,他和阎磷殿这类的邪魔歪道,肯定不会有任何牵扯。
至於他的头疼是否真和阎磷殿的冥火有关,除非找回那段遗失的记忆後才能得知。
「唔。」
邯昭拧眉,每当他想着这些事儿时便又开始犯疼,着实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