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花倾宴设在尚轩楼的最高处,步上千梯即可瞧见这金碧辉煌的宴会,最为特别的,是台阶两方特别雕设的水钵。
每走百步便有一座,水钵前有个碧玉制的长须龙头,龙启开的口正流下涓涓细水,而水面上飘浮着各式奇花,在上头挂着的灯笼照映下,一眼望去嫣红灿烂,彷若彩霞飞去耀眼夺目。
孟九欹瞧的目不转睛,脸上笑意更增,「太美了。」
韶敬甫亦惊叹不已,「花倾宴果然不虚此名。」
待抵达高处时,转身再望,本该寂静昏暗的幽篁城,此时却点上烛火摆在门外,形成点点星火燎原一片,更添此处宛若踏入仙境的错觉。
「这麽望去,这城确实静的过於诡异。」韶敬甫细声呢喃。
孟九欹好奇问,「前辈如何瞧出的?」
「我为医者,故对於活人死人的气息很明了。」他以手挡在嘴边,靠近孟九欹的耳畔小声道:「这城,入夜後的死气极重。」
怪不得禁止酉时再出,日落西山後,这种感觉愈发鲜明,韶敬甫肯定的分析着。
孟九欹因乐着能和韶敬甫靠的这麽近,每字每句都听得仔细,连连点头道:「前辈说得对,我亦同感。」
「接下来得当心。」他语气转为凝重,轻声说。
「前辈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孟九欹双眸迸发金光。
韶敬甫朝他露出,不失礼节却尴尬的浅笑。
此时,陆续有人抵达入座。
其中不乏各个派门的当家,抑或是嫡传弟子代师前来。
韶敬甫人缘广又佳,他一一朝熟识至交打招呼,热络攀谈了几句,直至一阵清脆铃铛声响彻云霄,他们这才警戒的回到放着各自名牌的位子入座。
只见一名全身袭黑衣,末端处绣着金云,脸上带着同样华丽面具的男子,他轻摇手上的长丈,长丈顶端处的铃铛叮铃作响,清脆动听。
而他後头跟着的金童玉女,敲锣打鼓朗声道:「诸位,请入座。」
蓦然,一股诡玄之力迫使众人双膝一软,顺势坐下。
众人愕然。
鬼觉师的步伐缓慢,越过众人凝望中,那带着存疑的眼神,踏上台阶,回身站在众人之前。
他扫过了在座的每个人,再次摇了摇手中的长丈,铃铛骤响,一阵风袭来,吹灭了几盏灯火。
鬼觉师轻声一笑,只道了句,「请诸位静待。」
其中有几位年轻气盛的後辈较为按耐不住,纷纷问,「咱们这趟前来千里迢迢,是来参加花倾宴,不是鬼宴,何以把此地氛围搞得如此昏暗?」
鬼觉师颔首,依旧如是道:「戏未登场,烦请贵客耐心静待。」
戏?什麽样的戏?
众人於心中思忖着。
韶敬甫皱眉,「看来,他们根本没打算掩饰马脚。」
後方有位年轻壮硕的後辈认出韶敬甫来,先是一阵招呼然後接声问道:「前辈此话何意?」
「意思便是,请诸位勿掉以轻心。」
孟九欹接话,「此城有诈。」
後辈道了声谢,赶忙向其他熟识的武林中人告知。
总之,所有人都不敢大意。
毕竟众人皆感受到了,幽篁城中藏着的古怪。
另一方面。
邯昭坐在那日的池水边,申墨蓝於後头替他灌入真气。
真气环绕邯昭周身,额际微微覆上薄汗,接着一个呕血,终於将心头间哽着的瘀血清出。
「你无恙否?怎会如此?」申墨蓝拿出随身带着的巾帕替他擦拭嘴角余血,另一只手则轻抚他的背脊,蹙眉忧心问。
「其实在他掐着我时,他身上传来的那股阴冷,已窜入我的体内。」邯昭吁了口气,摇头又道:「他手心那诡异冥火更是让我觉得不适,突然之间气息紊乱,头痛欲裂,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
「该不会只对妖有影响?」
「兴许。」邯昭眉头亦深锁,他们这是遇高手了。
申墨蓝沈默思考着方才种种,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想,他才是真正的城主。」
邯昭颔首,并把方才从纸人身上感应所见的景象全数告知申墨蓝。
「如此一来,我确定他是城主。」邯昭肯定道。
「看来,他把死去之人的灵识灌入纸人体内。」申墨蓝接声。
「但我不明白他此举用意为何?难不成想复活那女人?」
申墨蓝点头认同,「以及纸人这邪术,武林中有何等高手能使?」
两人静默半晌,忽地异口同声启唇,「阎磷殿。」
「我今日同孟九欹在城里游走时便有此感,我怀疑幽篁城已非昔日,这里存有阎磷殿的邪气。」
申墨蓝颔首,「我亦同感。」
「既然他们当初为神之子卖命,想必是为了殛心符⋯⋯」思及此,邯昭望向申墨蓝,「殛心符在你身上吧?」
「对。」他自怀中拿出,「裂痕自从进入幽篁城後似乎更大。」
邯昭接过细看,果不其然裂痕已从龙眼裂至龙口。
「该不会这里有谁正召唤祂?孩童们口中念着的神,兴许便是厄刹。」
收回殛心符,申墨蓝垂着眼帘沉声道:「倘若真无法阻止,那正合我意。」
「师兄,你⋯⋯」
邯昭不问便知申墨蓝话中之意,因当初申邑便是为了诛厄刹而在最後一刻遭到击伤,导致功体尽毁,伤势严重而殁。
邯昭记得,当他苏醒时,申邑正巧在申墨蓝的怀中没了气息,他似乎还瞧见了,那双眸子仍然温柔望他。
「与你无关。」申墨蓝伸手轻抚那双白色狐耳,语气极轻,「我不过是想替父亲复仇。」
邯昭胸口一揪,眼眶微湿,蹭了蹭他的手心,「我也想。」
「智者会把殛心符交我,我想他也许预料到了,神之子会有再降临之日。」
「如此,我们得保护苍生。」
申墨蓝似乎一声轻笑,很淡,但邯昭就是听见了。
「你笑什麽?」
「你依然如故。」
当邯昭转过头时,正巧对上那双染上浅笑的眸子。
一片静好。
难逢的笑意,邯昭真想让时光停在此刻。
但,不行。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再催幻术收回狐耳狐尾,「走,破局。」
申墨蓝闻言亦戴好面具,回应了声,「好。」
邯昭再展意气风发,黑瞳布满不甘,他方才是大意了才会被擒住,再战之时将有防备。
「有何谋略?」申墨蓝问。
「见招拆招。」他扬起飒爽笑靥。
申墨蓝颔首,脚步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边。
当他们施展轻功飞纵至千阶上,站至花倾宴前,锣鼓声奏响。
两人警戒心提起,缓缓踏入。
「贵客请入座。」金童玉女前来招呼。
他们面面相觑了下,随即跟着他们的步伐来至最前座。
待两人入座後,鬼觉师忽地自黑暗处飘然而下,手上长仗随着他的动作铃铃作响。
当他落在红台上时,望向前方,悦耳声音轻朗,「恭迎城主,贵客请起。」
只见後方,蓬之清那半边好看的侧颜落在烛火下,挂着慵懒浅笑,缓缓步入。
当他一入座时,众人得以看清另一边侧脸。
那是个用金雕制成的面具,上头花纹为竹,雅致而不失俗气,和蓬之清的气质浑然一体。
他摆了摆手,「诸位请坐。」
申墨蓝眼神转为阴沉,邯昭亦同。
他们对望一眼,心思所想不由分说。
果然,方才那位高手才是城主。
但如此的话,另一位城主是谁?
蓬之清先是一阵感谢寒暄,接着笑说,「蓬某特地为诸位贵客安排了好戏,望诸位能於此宴会中尽兴而归。」
话方落,敲锣声又起,将两人的注意力拉至台前。
「戏幕起。」
倏然,一阵阴风袭来,两边烛火全熄灭,只余台上高烛台上的灯火通明。
唢呐声起,架高的台子上出现两个纸人,一男一女。
琴声奏响,不知何人正唱着“凤求凰”。
他们相遇於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随着剧情,纸人上头飘落片片花瓣,春之绚丽,美不胜收。
两人从相遇、相知、至相爱,在在上演着凤凰于飞,鸾凤和鸣,他们的服饰正巧以精工画上凤凰纹样。
接着孩儿出世,又一年後次子出世。
原本该为家和万事兴,正欢喜享受天伦之乐之时,幸福被毁时,一夕之间。
倏然,琴音停换上铮铮乐曲,中间有几个音似是掐着弦弹奏,听着叫人心塞。
万丈硝烟,弥漫幽篁城,女子抱着孩儿葬身火海,男子抱着屍身号恸崩摧。
琴音停,唢呐声响起,男子跪在棺木前,磕头忏悔。
画面骤然一暗,众人还来不及感到悲伤时,画面再换,是为一男童一狐妖。
男童同狐妖感情极佳,相伴相随,并有一名高挑男人背着剑,紧紧守在两人身边。
接着太岁现世,背剑之人逝世,独留少年和狐妖,各自分道扬镳。
几年後再见之时,他们相拥抱在一块儿,喜极而泣。
最後一幕,那狐妖已成人样,貌似邯昭身影,而那少年已为成人,同背着一把剑,貌似当代剑神。
「戏终。」金童玉女朗声道。
众人脸色凝重,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