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雙栖 — 第十一章、花傾宴(1)

三更时分,偌大的房里,一盏灯,一座棺木。

暗处中有一双眸子正覆上浓浓凄怆,直直望着眼前那阖上的棺木。

他正襟危坐的瞧了一炷香之久,接着缓缓伸手,颤抖着抚上棺盖边缘,垂下眼帘握拳,一言不发。

夜里思念无垠,悲恸连绵无止。

蓦然风起,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摇的朦胧,却映照出他那被点点星火燃烧,而几近无完肤的那张半脸。

他波澜不惊的坐在原地,连眼帘也不抬。

一道黑影悄然凭空落下,浑身萦绕着一股浓烈诡异的黑气,落下之时差点将灯火熄灭。

忽明忽灭的灯火,俨若寿命尽,却又挣扎着望再放光明,而使人欷歔长叹。

黑影人缓步至他身後,抬起的容貌用面具掩住,上头的金灿纹样在闇黑中特为显目,刺眼生疼。

男人身未转眼未抬,只哑着声音问,「鬼觉师这趟来,报喜抑或是报忧?」

「不愧为清泠君之嫡传弟子,实力果然不能小觑。」鬼觉师悠悠道,并不打算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看来自诩幻术超绝,睿智如鬼觉师,没想到却也有饮败之时。」男人的声音很轻,倘若没细听压根儿不觉他有启唇。

但鬼觉师倒是听的一清二楚,他不愠反笑,压低声音道:「这一趟不过牛刀小试,很快便能见着清辉月色染上赤色血气。」

「我已失了所有,切勿付诸流水。」他眼神闪过一丝狠戾。

「自然不会让你失望,只要能得到我需之物,你之心愿亦可达成。」鬼觉师的话中总是带着温文儒雅的浅笑。

「各取所需。」他说。

「切勿失信。」鬼觉师跟着道。

男子缓缓站起身子,转身之时已毁了的那半脸掩盖在暗色中,只露出好看俊逸的另个半脸,双眸如深渊般的幽暗,嗓子似乎受过伤,飘渺沙哑的道:「倘若有人敢阻饶,无论是谁,都杀之。」

鬼觉师饶富兴味的望他,倒是没表现出过多的诧异,只幽幽道了句,「那当然,定是格杀勿论。」

他摆了摆手不再出声,只用动作示意他离开,便又转回身子坐回棺木前,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鬼觉师面具下的双眸却是冷冷覻了他的背影一眼,随即身一旋便消失无踪。

当男子再睁眼时,是一双布满杀意的双瞳。

翌日,天际泛起白光,洒下金光越过窗槛,悄悄落在床榻上,那还在沈睡的面容上。

邯昭率先睁眼,手撑着头凝望着还闭目熟睡的申墨蓝,眼神中透着五味杂陈。

昨夜把事情谈妥後,分开净身完毕便各自回房。

邯昭本以夜阑人静,同床好照应为由,要求与申墨蓝共寝却遭拒绝。

但无耻无节操的他,趁着人已阖上眼,蹬去靴子飞快溜进他的被窝中,不待出声便紧闭双目发出规律呼吸声假寐。

感觉到申墨蓝似乎欲言又止,最後还是随着自己任性。

他喜孜孜的又说三道四了几句,没多久也因睡意袭来而安静阖眼。

再睁眸时已是清晨。

他细细凝望着申墨蓝的眉目,已褪去当年少年青涩,更为冷然傲气,而这双丹凤眼亦更甚年少时,狂狷之气再无收敛迹象。

怪不得他必须得戴着面具,才不会替自己添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十年间,尽管他依旧打听着关於他的消息,却还是隔着一层纱不得深入其中。

再见之时,月夜下那抹凛然身影却叫他陌生,唯独这双总能勾人的双眸,仍将他的心神荡了去。

申墨蓝如羽翼般纤长的眼睫微动,邯昭知晓他其实早醒了,便戏谑问,「师兄,醒了?」

他摆出千篇一律的高冷神色回望他,「你还打算看本宫看多久?」

「一辈子,不知宫主大人可允?」邯昭双眸透着半认真半玩笑的凝睇他。

申墨蓝坐起身子,手肘抵在膝上,手腕微弯撑着颊边,嗓音凉薄问了句,「怎麽?今日不怀疑本宫了?」

闻言,邯昭先是移动身子改为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始终如一挂着笑答道:「昨日演戏罢了,师兄何必介怀?」

他接着自顾自的又说,「况且我是真气你怎能和一个古怪至极的小鬼有勾搭?」

申墨蓝挑眉,「师弟这是打算把话本全演个遍?」

邯昭无语瞪他,「非也。」

「那就别再说这些暧昧不明的话语。」他轻声说。

「但昨夜纸人道的,不是师兄的心声?」邯昭抬起手指绕着他垂下的黑发,亦轻声问。

年少轻狂,那如烟萦绕的心思分不清情爱,却於十年再相逢,得以从往事中的忧愁醒,只望独占这春花秋月。

纸人道的,兴许是两人自个儿未表明的弯绕心思。

但,谁也不愿先揭开这已伤痕累累的真心。

「邪术的胡言乱语,你信了?」

「就算只有一丝丝我也信。」

他们没有别开眼神,直勾彼此欲语还休。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门却被开了个小缝,孟九欹睁着眼偷偷往里头望去,不敢出声。

邯昭:「⋯⋯」

申墨蓝:「⋯⋯」

见两人都已起身,但姿势却又有些暧昧,他踌躇着该不该进入,邯昭倒是先坐直身子出声道:「有话直说。」

孟九欹心里惊了下,缓缓推开门,只敢站在门口处讪笑道:「昭哥、宫主日安,早膳已备好於厅前,要不要先出来用膳?」

「蓬衿呢?」邯昭问。

「假寐中。」他细声道:「城主待会儿会过来。」

「好,我们马上出去。」邯昭穿好靴子跃下床,拿起外衣罩上,边打理边答道。

「那余下的事情待会儿再聊,你们⋯⋯」孟九欹投以暧昧眼神,「先忙。」

待门再次阖上时,房里一片静谧,只余下衣帛摩擦的声音。

「师兄。」

「嗯。」

「接下来,务必凡事当心。」

「彼此。」

邯昭忍不住抬眸瞪他,「宫主仍旧惜字如金。」

申墨蓝已打理好,他绕过他的身边时,俯身於他的耳畔边道了句,「你该懂我。」

邯昭哪不懂,就是因为懂才动怒。

他总是不愿把话多说,导致两人时常起争执。

就如同当年,兴许再多吵几句是不是将有所不同?

思及此,他心里嘲讽了自己一番,不,他们的症结点终究在於申邑重伤逝世这事儿。

倘若他⋯⋯

「你在发什麽愣?」

申墨蓝略为低沉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收回紊乱的心神赶忙摇头,「没什麽。」

「跟上。」他颔首转身,没多说什麽。

邯昭於他身後偷偷勾起浅笑。

才刚用完早膳,城主正巧现身,当他见到孟九欹亦出现於此处时,略为惊诧。

「原来你们熟识?」

「然也,孟公子为近日结交的朋友,我俩还真有缘。」

蓬之清笑着颔首,说了几句好听话後,便着急着谈正事。

首先关心昨夜两人是否有遭逢怪事,他的神情转为些许凝重。

邯昭和申墨蓝默契摇头,并由邯昭发声道:「谢城主关心,昨夜风平浪静故无任何异状。」

「半点哭声也无?」

「然也。」

「看来邯大侠及宫主的一身正气凛然把这妖魔给镇住了。」蓬之清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温儒。

接着寒暄了几句他便至房中探望蓬衿,并问,「这孩子昨晚都没醒吗?」

邯昭摇首,孟九欹跟着道:「连呼吸声亦浅。」

闻言蓬之清面露担忧,「可怜了吾儿,得遭这种罪。」

再抬眸时他忽地跪地哀求道:「今日花倾宴鬼觉师定会现身,望两位救救衿儿,救救蓬某及城里的孩子。」

「城主请起,隔墙有耳勿多言。」申墨蓝扶起他。

两人给予肯定眼神,定会除魔勘恶。

蓬之清含泪直道谢,後来因得处理宴会之事故先行离开。

邯昭望着他的背影,沉声说了句,「这人真是城主吗?」

申墨蓝没有马上接话,思忖了下才道:「届时便知。」

孟九欹则是蹙眉喃喃自语,「太诡异了。」

邯昭转了个身坐至床畔边,捏住蓬衿的脸颊,「醒来,别再装睡。」

蓬衿解除幻术,原本的稚童模样瞬间转变成十二、三岁的少年样,他扬起笑,缓缓睁眼软声道:「哥哥何事?」

邯昭一阵鸡皮疙瘩起,「别喊我哥哥。」

他坐起身子转动筋骨,几只小纸人爬上他的肩,发出细微笑声道:「不喊哥哥,那便喊爹爹。」

「不得放肆。」申墨蓝冷声启唇。

小纸人赶紧变回冥纸,飘回至蓬衿手上,他收好冥纸撩起慵懒浅笑,「开个玩笑罢了,宫主何必认真?」

「谈正事。」

「行。」

「花倾宴之前,你好好待在此地不准离开。」

「知晓。」

「倘若鬼觉师现身,你自个儿应变。」

「小事一桩。」

邯昭瞪他,「你找上我们之事肯定曝光,鬼觉师不会饶过你。」

闻言,蓬衿低低笑出声,「他不会杀我,这点大可放心。」

「为何?」

「届时便知。」他学着方才申墨蓝的语调道。

他们之间存着利害关系,终究是敌,故不可能全数坦然相待。

邯昭倒也不逼问,最後只丢下一句,「其余之事,就按照昨日所订计画进行。」

准备妥当他便暂别申墨蓝,同孟九欹一块儿离开,而申墨蓝则是往他处而去。

白日城里,孩童们皆挂着纯真笑靥在外头奔跑嬉闹。

分明看来无异却又透着古怪。

孟九欹小声说,他们每三个时辰便会朝城门方向大喊,「神临天下,握生杀权,一统寰宇。」

邯昭皱眉,「神态呢?」

他努力挤眉弄眼学着他们的表情,却变得滑稽不已,见邯昭不住笑出声後,放弃改以言语形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那和城主形容无异。」

「所以我怀疑他们不是活人。」

「但我没感觉到死人的气息,倒是有一股邪气。」

「邪气?」

「似乎是⋯⋯」他顿了下,附在孟九欹耳畔说,「阎磷殿的气息。」

孟九欹先是睁大双眸状似惊惶,沈默了半晌才问,「那是什麽?」

邯昭:「⋯⋯」

察觉到邯昭愈来愈冷冽的目光,他赶忙赔笑致歉,「我见昭哥如此神秘,因应气氛得配合一番,故才⋯⋯」

邯昭翻了个白眼赠他,「太岁现世时,辅佐厄刹之神的另一方恶势力,也就是阎磷王。」

孟九欹啊了一声,「我忆起了,这有听闻父亲描述过。」

「其实我也仅在太岁现世那年同阎磷王对招过,所以也无法全然确定。」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有些阴郁。

就在孟九欹欲再启唇询问时,远方的糖葫芦吸引了邯昭的目光。

「昭哥?」孟九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这里的食物能吃吗?」

孟九欹颔首,「我昨日几乎已吃遍大小摊,至今也相安无事。」

邯昭再次无语,这少年心也够大的。

他步上前买了两支,一支给了孟九欹。

这是他小时最爱的甜食,老吵着申邑买给他,犹记那一日ーー

「师傅,我要吃糖葫芦。」白色狐耳扬起,钻入申邑的怀抱中向他撒娇。

他惯性温柔道:「可以,但得先习字。」

噘起嘴,这答案他不满意。

「昭儿乖,只要乖乖练字就买给你。」

邯昭虽然不甘愿,却依旧拿起毛笔望着申邑道:「不可食言。」

申邑笑着答应。

「那今天要写什麽?」

申邑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邯昭”两个大字,「依旧是你的名字。」

今日是练习的第五日,望着那依旧歪曲的字,他瘪着一张嘴闷声问,「为何如此?」

申邑愈要启口时,申墨蓝正巧进来瞧见,他抢着道:「练习不够。」

申邑哑然失笑,这对师兄弟又来了,他偷偷自後方离开。

申墨蓝直接一屁股坐下,一副老成道:「先练习把笔画写的工整。」

邯昭怒瞪他,「我问的是师傅,不是师兄。」

申墨蓝迳自拿起毛笔,「我写给你看。」

邯昭怒气更甚,但为了糖葫芦,只得忍、再忍。

约莫过了两刻钟,两个笔画工整的大字奉上,他自信会得到赞美。

「嗯,还行。」申墨蓝轻声说。

邯昭闷哼了声,「你就不能再夸夸吗?」

「收拾好,带你去买糖葫芦。」

申墨蓝欲要收起桌上的纸张和笔砚时却被邯昭拉住。

他纳闷望他。

邯昭指着申墨蓝的纸,抬着下巴道:「明日教我三个字。」

申墨蓝愣了下,「什麽字?」

「……蓝。」邯昭说的很小声。

「听不见。」

「申墨蓝。」语毕,邯昭那白色狐儿瞬间染上一层淡桃色,神情却依旧傲娇,「我不能输给师兄。」

申墨蓝怔忡半晌,垂眸望纸,上头写满了邯昭的名字,这才明白他话中之意。

他抿了抿唇,努力把嘴角笑意掩下。

这日,他们各吃了一支糖葫芦。

翌日,邯昭亦在勤奋练习下,学会了“申墨蓝”这三个字。

他们殊不知,多年後那张纸依旧完美无缺的保存在各的匣子中,永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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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了许多伏笔,搞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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