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昭僵硬转身,哑着声音问,「宫主这是全都阅了遍?」
「不仅阅遍,还全蒐集齐了。」申墨蓝依然不苟言笑。
邯昭想死的慾望都有了。
「你、你不是不看话本的?」
申墨蓝颔首,「我确实不看这类俗物,所幸我的护法们让本宫没错过,此等好物。」
最後四字,他特地把语调加重。
邯昭这次不只想死,最好是能把他埋入深渊,早知如此就该毁屍灭迹,谁让金子太叫人心醉神迷。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亦是被情势所逼唉。
就在邯昭心里正排解自己的过错时,申墨蓝的下一句话再度让他惊惶失措。
「其中有三本为初版,我差点儿就寻不着,便发告示重金买下。」
邯昭已无言以对,两人沈默对视。
忽地申墨蓝站起身,缓缓朝他迈进。
邯昭心惊的把脚步後移,停在浴池边不敢再往後退,就怕摔下。
申墨蓝倒是也止住脚步,直勾着他的双眸。
「师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当初也是非不得已才出此下下策,望师兄念在过往旧情饶命。」邯昭讪笑。
他,依旧不语。
这让邯昭心底更加发慌。
「我重出江湖时身上银两所剩无几,还带着两名徒弟,故才……」他嘴唇张了张,免强吐出两字,「犯蠢。」
申墨蓝仍没启口,眼神暗了暗,蓦然伸出手指,指尖抵在邯昭的胸膛上,稍微使力,他在毫无防备下直接後倒。
就在邯昭以为会落水呛鼻时,腰间一紧,他斜倒卧在申墨蓝的手臂上。
两人倏然四目相接。
邯昭凝视着面具下那双叫人震慑心惊的双眸,眼尾处透着一点狂艳的红。
那双黑瞳更是同他这人,漆黑如墨,晏然自若。
蓦然,他好想瞧瞧面具下的那张容颜。
手微微抬高,指尖轻滑过面具边缘,发现他并没阻止,欲要勾起时手却被他按下。
邯昭愣神瞧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手心的温度将他有些冰冷的手逐渐捂热。
不知为何,眼眶有些酸疼。
「师兄……?」他怔怔唤他。
申墨蓝放在腰上的手微微施力,却因动作稍大致使邯昭的单衫滑落肩头,半敞胸膛,贴着彼此鼓动的心跳。
他没因此收手,手指逐渐下移,勾住了腰带,轻轻一拉连带单衫一同落至地上。
正当邯昭诧异抬眸时,申墨蓝已转身,只淡声丢下一句,「把身子洗乾净,我不喜你身上有其他味道。」
咿呀ーー门开又阖上,留下一脸茫然的邯昭。
……多年不见,师兄似乎性情大变?
把地上的衣衫整理好,他缓缓踏入池中。
泉水似乎浸泡过药草,余烟袅袅中飘散而来的药草香气,令人舒畅筋骨,灵活脉络,顿感全身通畅,不自觉的放松身子。
他闭上双目,吸了口气把自己沉下去。
蓦然,寂静无声。
但这份静谧很快就被打破。
「你在做什麽?」
邯昭吓了一跳,赶忙起身竟被水呛得直咳。
他怎麽又折回来了?
能不能让人好好泡个热水浴?
邯昭怒回头,这一抬眸愣了。
只见申墨蓝脸上的金色面具已拔下,那双卷着邪魅狂狷的丹凤眼,眼尾透着一点点朱红,坚挺的鼻梁,同这人气质一样凉薄的双唇,过於白皙的肌肤,黑如瀑的长发随意垂落在两颊。
这张面容比记忆中的还要俊美无俦,面如冠玉的叫天地失色。
师兄果然一如当年,他再次心乱如麻。
抿了抿唇,半晌出口的第一句却是,「刚刚怎不让我替你摘?」
「脏。」申墨蓝不留情面直说,「你身上有他人的臭味,碰不得本宫。」
邯昭闻言挑眉,他勾起唇角,眯眼温声问,「那现在呢?」
「亦不得。」
「为什麽?」
申墨蓝蹲下身子,压低嗓音在邯昭耳畔道:「本宫怕我会同话本中的那个我,将你压在池水中,让春色涟漪。」
邯昭:「……」
这个人,真的还是当年那位正气凛然的申墨蓝吗?
虽然还是一样傲慢的目中无人,但那双眸子中却藏着他看不清的烟雨朦胧。
欲想捉摸点什麽时,这人便会掩饰的一乾二净,似乎方才所感皆为错觉。
「邯昭。」
他心里一紧,声音不自觉放软,「何事?」
「从今尔後你便待在本宫身边,才不会再如今日差些又负伤或是送命,父亲交代之後事便是照顾你。」他道的温柔,那一句句的话语却叫邯昭万分惶恐。
愣了会儿他才沉声问,「宫主这是何意?」
「本宫的话很难懂吗?」
见他拧眉,邯昭连忙道:「虽不难懂,但话中之意却叫人匪夷所思。」
「为何?」
邯昭嘴张了张,细声道:「我记得,宫主并不乐见於我。」
他没接话,也没给予他任何神情,凝望着邯昭半晌,便迳自起身步至门口,「夜已深,待会儿会有人会带你回房歇息。」
邯昭只来得及道:「师兄等等……」
话未成句,人已消失在暗色中。
他撑着脸颊无奈往旁侧一瞥,那儿放着素白乾净衣衫。
叹了口气,起身用真气烘乾身子後,便把自己打理整齐离开浴堂。
御烟宫的左护法於外头等他。
「邯大侠,我是御烟宫的左护法,姓周单字武,我这就带你回房休憩。」周武朗声道。
不知是不是夜色的关系,这人黑的几乎看不见五官。
邯昭收回纳闷,客气回应,「那便劳烦了。」
周武本就性格朗爽,磊落大方,一路上尽谈着昔日往事。
绕了个拐弯後,邯昭一怔,这是他幼时的居所,申墨蓝竟然还保留着。
「宫主惜旧情,特地为你留的,快入内瞧瞧。」
推开门缓步踏入,重新整顿过的,那素雅洁白的格局装潢。
邯昭忽然明白了什麽,似乎在申墨蓝的心底深处,他一直都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一成不变。
也兴许是申墨蓝希望他能把自己锁在那一年,於心底透彻赎罪。
道了谢再寒暄几句,邯昭拖着有些沈重的步伐入内。
蹬掉靴子,躺卧至床塌上,望着四周没太大改变的摆设,那陈年旧事一转,缭绕心头。
寒风拂过林间,是一阵凄清,晓色刚明,天空还一片雾蒙。
蓦然,马蹄声划破寂静。
一名高大威武的男子,领着一名约莫十岁的男孩在林中奔驰。
「蓝儿,前方有妖气,当心。」
「爹,妖怪交我。」语末,申墨蓝甩动缰绳,同爱驹向前快奔。
「蓝儿,你这孩子真是……驾!」申邑摇头赶紧追上。
蓦然,申墨蓝听见右前方的草丛里传来一阵低鸣,就在他举起弓欲射去时,申邑按住了他的弓。
「爹?」
「在这儿待着。」
申邑跃下马悄声向声音处走去,他握紧腰间的剑梢,屏气凝神拨开杂草。
申墨蓝见状亦立即跃下马跟上。
只见一名有着狐耳狐尾的女子倒在血泊中,而她身旁有一名年幼男童正低声悲鸣。
申墨蓝见状皱起眉,「爹,这是狐妖?」
女子闻声瞬即抬起已极为沉重的眼皮,朱唇微启。
申邑为习武之人,再微小的声音亦可闻之,所以他听见了女子朝他说,「别杀吾儿……」
他静默半晌,直望女子百般祈求的双眸,轻声一叹,「……好,我允诺你。」
女子闻言勾起释然浅笑,用沾着血的手指在尘沙中写了个名字,“邯昭”。
「邯昭是吗?」
女子颔首,接着眼一闭,手一垂,再也无苏醒之日。
「爹,这可是狐妖,万一⋯⋯」申墨蓝一听急了,欲想阻止。
申邑截断他的话,「是福是祸皆为缘,蓝儿,救,抑或不救?」
申墨蓝嘴唇翕动了下,垂下眼帘望着被母亲的血染红的邯昭,最後轻声一叹。
他蹲下身来朝他道:「跟我走。」
邯昭缓缓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惶。
申墨蓝伸手欲抱起他娇小的身子时,邯昭见自己离开了母亲而开始挣扎,慌乱下张口咬住他的手臂,顿时血流成柱。
他没放开,连眉头也不皱,只不过声调冰冷的说了句,「松开。」
邯昭似乎有些怕他,不自觉的松开口,一双银蓝大瞳蓄满泪水。
见他安份,他神情微松,抬手摸了摸头顶上的狐耳。
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让邯昭渐渐放下心防,疲惫的身子软了下来,低下头闭上双眼,枕在申墨蓝的臂上睡去。
申邑见状轻声笑了声,撕了块乾净的布条替他止血,接着安葬了女子,才离开林间。
邯昭只记得,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当梦醒之时,将是另一片风景。
飒然之秋,吹落了一地的枫红,落下的是枫的瑟然,轻轻地撩起淡淡的忧愁。
伴随着悠悠笛声传遍整个宅院,仆役们也忍不住停下脚步听着笛音,尽管每天都听却怎麽也听不厌。
丫环们偷偷溜到亭间,一抹白影慵懒的靠着柱子,头上狐耳随着笛声晃动,身後的狐尾巴更是左右摇晃着,惹来丫环们的一阵轻笑和惊呼。
当一抹高挑身影缓缓踏入亭间时,丫环们恭敬鞠躬後赶紧离开。
申邑来到他面前,他亦停止吹笛,抬首望向来人。
少年约八岁之有,一头银白长发,头顶还生了白色狐耳,而那张精致无瑕脸庞依旧稚气未脱。
「师傅。」见到来人,少年绽放笑颜,带着些许顽皮。
申邑温柔的笑容轻声问,「昭儿不是在练字吗?怎麽在这儿?」
「我累了。」狐耳轻轻动了几下,银蓝双瞳流露疲惫。
这名少年便是邯昭。
见他这模样也不是第一次,任性爱撒娇,申邑已习以为常。
倒是有人总看不惯。
申邑背後传来一阵刻板嗓音,「师弟,你又偷溜出来玩耍。」
邯昭抬眸,望向走来的那人,撇嘴继续耍赖,「昭儿累。」
「师弟已八周岁,不得再如此任性。」
来人清澈双眼如星辰,不苟言笑,邯昭怎麽看怎麽不顺眼。
「我讨厌墨蓝。」
语毕,邯昭轻巧跃起身子,施展轻功飞至屋檐离去。
申邑望着申墨蓝略为气结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忆起那个冬天,那时的邯昭不过约三周岁而已,没想到才过了两年,这孩子的成长力极为迅速,现在的他已是七岁孩童的心智及模样。
狐妖的成长速度比凡人还快,过了十六岁才会如正常人般循序成长。
现下的他可锐变成人形,亦可转换狐妖,狐耳和狐尾更是能使用术法隐藏。
但他们都知晓,像邯昭这样的狐妖要是被世人知道其存在,定会遭到诛杀,终究人妖不共载天。
申邑倒是秉持着,不是每只妖都万恶至极。
故他收了邯昭为徒,只愿御烟宫能护这小狐儿一生平安。
但最叫他庆幸的是,有墨蓝这孩儿能伴他。
阖上眼,静静聆听着远处的笛声。
蓦然一阵轻盈步伐让邯昭停了动作,他鼓着脸直视前方。
「师弟,一曲尽,可否再和我的琴和鸣?」申墨蓝坐到他身旁。
「不,除非师兄道歉。」
「我何错之有?」申墨蓝蹙眉。
邯昭抬高下颔,「师兄惹昭儿不快。」
申墨蓝眯起眼盯着他半晌,最後还是轻声道了句,「对不住。」
邯昭笑了。
他拿起竹笛,悠扬笛声再次扬起。
申墨蓝扬起若有似无的温柔浅笑,拨动琴弦,扬起琴音翩翩,天籁幽幽。
风飒浮动树单枝,红尘为多事而心是愁,愿似柳絮纷飞无边其辽阔,浮落一生了无憾呀。
一片枫落,一曲笑意贴着片片枫红飞舞,洒满整片红。
声声萦萦缠心弦,声声回荡庭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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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狐和小墨蓝。